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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白发

王宫内一处废弃荒园安置了几国的质子。园内巨木森罗,土石阴潮,殊无阳气。几间敝旧殿室年久失修,光线阴暗,飘着浮尘的涩涩气味,住在里面,人也无精打采。每天清晨,质子们从各自的居处走出来,苍白脸孔在朝日生生的光芒中显得虚浮不真,像是一个个单薄的幽灵。

质子的生活乏趣可陈,除了偶尔受邀参加游冶宴饮,平日很少有机会出去。独个儿难挨,他们便常常凑在一起,玩些分曹射覆的游戏打发无聊,或者互叙本国风俗,长长见识。这些人都是出身高贵,一般地远来敌国为质,自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情谊。只是所思所想并不全然相同。或有恐君父遗忘,焦虑前途者;或有怕国家行事冒犯危及性命,日夜担忧者;也有图谋远大者,纵身在敌国亦不忘殚精竭虑,谋划强国之道,争取早日还朝,位登至尊以筹大业。

唯有阿络心平气静。临行前母亲搂着他恸哭,父亲避而不见,府中诸人都暗暗怨嗟,他以为他要踏上的是怎样的恐怖险地。不料此处却比他设想的要好很多。平静和悠闲,是过去十几年在永远抑郁的王府中从未享受到的。他是轩国的王孙,一开始有不少质子着意结交他,以图能与轩国合力,共抗强敌。然而渐渐地发现他少不更事,又没一个清明头脑,便不怎么理会他了。

迁山国的主君向来冷落这些在他眼中与俘虏无异的质子,倒是那位将军时常出入园中,与这些来自各国王族的青年们打成一片。

将军常着白袍,体态潇洒,从脸庞上看不出年纪。他在护善宗担任要职,精于用兵,带领迁山国的军队打了许多胜仗。人们称呼他为阿善王。

阿善王待这些远离家国的质子们甚为礼遇,还会组织他们射箭下棋,解闷逗乐,自己在旁指点。他精于各项技能,做什么都不费力的样子。他手中摇动的扇子,指上钩弦的象牙扳指,都点缀着其人的风度。质子们心中清楚,阿善王是可怕的敌人。就是在护善宗的加持下,迁山国兵势强壮,凌驾于他们的国家之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此人的崇拜。他们有时会想,此生若能如阿善王,宁愿不当君王。

每次阿善王到来,众人都争先趋奉,阿络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木讷的姿势,黯然无神的眼。他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又胆小怕生,言语笨拙,平日里就形单影只,与其他的质子玩不拢。阿善王却不会厚此薄彼,每次临走时都叫一声阿络,摸一摸他的小小头颅。阿络盯着他腰间的佩刀,青铜刀鞘,镂花木柄,朵栾刀。这是传说中颇为神奇的一把兵器,据称无论是谁,只要能够直面它的锋芒,就能获得世间最大的勇气。然而它的威力太过可怕,常人难以承受。正是它,当年在战场上将阿络的父亲震吓得狼狈失态。与他如今的境遇有不可回避的关联。

阿络说:“让我看看你的刀吧。”这是他头一次在他面前开口讲话。

“不行。”阿善王冷然地拒绝。

阿络有小小的失望。

阿善王再来时,给阿络带了一柄小刀,温柔如水的刀刃,阿络双目放光,伸出手指滑过它的边缘,奇异的快感令他兴奋。眼见一条血线醒目地横在指肚上,下一刻,撕心扯肺的鲜活痛感让他忍受不住地大声哭叫起来。

阿善王无奈道:“给你个漂亮玩意儿,还能伤成这样。真见了我的刀,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阿络也觉得有些羞,不哭了,忍着疼从衣上撕下一块布条将手指包扎起来。

慢慢地,阿络对这里熟了,性格略为开朗了些,可还是与别人玩不到一块去。他没有力气,拉不动弓;也不会下棋,每次他们游戏,他只得呆在一旁干巴巴看着。

“你就活得这么没劲吗?”阿善王数落他。

阿络不知道如何反驳。哲王后半生只顾自己惭愧,都没好好管教过儿子。阿络虽贵为王孙,无论贵族弟子应习的技艺还是各类风雅都一窍不通。

阿善王喜欢垂钓,园中却只有一池死水。阿络甚为遗憾。因为他自己也很擅此道,从前在府里无事闲坐,一下午能捞出好多条大鱼来。

他将此事说了,阿善王听罢大笑。

“原来你好这个。好啊,改天咱们赛一赛。”

护善宗一年一度的奉教大典是国中大事,阿善王忙于事务,久未到园中。大典当日一早,质子们便被宫中卫兵们接出去,说是奉了王旨,请他们观瞻。

护善宗在迁山国三十余年,为开拓疆土、树立威信立下大功,已成国教。不过虽然官家极力抬举倚重,护善宗所展露的法术着实太过阴诡,又是厉狠不近人情的行事作风,民众仍存疑惕。

护善宗总部在都城占地极广,高大的建筑物,黑色圆顶乌压压遮盖下来,气派慑人。

举行典礼的广场极为开阔,四周虽有教众执刀围挡,观睹之人仍拥挤得难以立足。

老宗主端坐在黑背宝座上,阿善王玉立一旁。

乐奏礼行,连国君都起立。

一项项严谨仪式行下来,教众无一松懈。

最后,一名少女牵出几匹劣马,当众施起术法,原本羸弱的马,忽而高声厉嘶,扬蹄奋身,将旁边的一根粗圆石柱拱得轰塌下来。

附近的人们纷纷惊呼避让。

几名质子看得胆战心寒。

这样的坐骑,在战场上,足可以一敌百。

阿络望见阿善王冲那少女竖起一个赞赏的手势,听身边人议论方知她是阿善王的养女琉兰。

大典结束已是下午,质子们又要被带回宫。阿善王特地点出阿络让他多留一会儿。

阿络跟他进了那座黑色建筑,经过森严的堡垒,后面的一个小小庭院是阿善王的居所。

阿善王进室内更衣,阿络在屋檐下立等。过了一会儿,那少女琉兰进了院中,携着一个圆筐,筐内装满干净新鲜的粉白花瓣。阿络见她颜色姣亮,眉目乌黑,举止落落大方,心中十分羡慕这女孩的风度,忍不住盯着她看,又颇觉自惭。

“你是谁?”少女琉兰问道。

阿络不知如何向她说明自己。

正好阿善王走了出来,少女叫道:“义父。”

阿善王道:“去把我的钓具找出来。”

“义父,你要去钓鱼吗?我也要去。”

琉兰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来,阿善王利落地跃上马背,琉兰踩着马镫,一举手臂让义父将她抱上去。二人一同示意阿络乘坐另一匹。

“我、我不会骑马。”阿络见正是方才被驯的,那马的眼神冷若冰霜,一副要给他好看的架势。

阿络不知,护善宗用秘术催化的这种马有很大的一个弊端,虽一时悍猛,然易精疲力竭而死。一次战争就要死去大批的马。

“那你自己走着好了。”阿善王说。

一路上,阿善王带着琉兰悠闲地骑马在前,阿络小跑着跟在后面。春日骄阳微哂,他出了一身汗,脱掉外衣,夹在胳膊里一路跟到城外河边。

河堤树青风凉,阿络累极了,躺倒在地上喘息。阿善王站在一旁欣赏着对岸的禾田。

琉兰放好了鱼食,叫他们过去。

阿络躺在树底下,眼皮也不抬,说:“让我再歇会儿。”阿善王解下佩刀,挽起袖子去河边。阿络听见动静一睁眼,悄悄地爬起来,无声无息地将手伸向那把刀,非常沉实的鞘,刀柄厚重。阿络将手放上去,刚要往外抽,刀被高处伸来的一只手取走了。阿络抬头,阿善王认真地俯身警告:“不要乱碰,这里面有可怖的场景,最勇敢的人也会被吓坏,更何况你。”

“人能被吓坏吗?”阿络不信。

冰冷沉重的刀鞘格在他后颈上,阿善王目光中有杀气。直到阿络的眼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怕意,他才满意地收刀往河边走去。阿络盯着他潇洒的背影,忽然没有了任何的恐惧。他觉得,世间有这样的人在,没什么值得害怕。

圆月节是中爻山一带国家共同庆祝的盛大节日。质子们早半个月就领到了银两,置办衣物,采买用品,预备过节时与迁山国王室贵族一道参加宴会。

当晚阿络出门时还见一轮月亮浑圆微红,浮影般贴在正东方低处的天空。等赶到水殿里,月已高升,银盘灿亮。

王公贵族个个衣袍锦绣,神采奕奕,质子们也趁机巴结。

阿络在轩国就很少参加此类活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在这种场合极其不适,只得留意着旁人,随众举动。阿善王今日未佩刀,英朗可亲。他身畔坐着的少女明眸秀发,一身水色纱衣,发间簪着白色香花,颇为人瞩目。正是琉兰。不少人与她搭话,她微笑应对,阿络时时朝那边望去,不觉多饮了几杯,酒意烧得脖颈发烫,他不住抠着衣领。

蕉安国的使臣进献了一只巨龟,翠绿的背甲,盾片方正清晰,只是首足缩着不肯出来,怎么逗弄都不肯动弹。那使臣有些急了。阿善王吩咐道:“取我的刀来。”

琉兰去一旁放置物品的小亭子里取回刀,阿络一路跟随,琉兰很不耐烦地赶他,阿络眨着眼睛乞求道:“让我送去吧。”

然而,在将刀递交给阿善王之前,阿络自作主张地将它抽了出来。凛冽瀑布般的雪白寒芒逼向他的面孔,冷冷杀意渗入骨髓,与此同时,脚下的巨龟伸出头和四肢,朝他腿上咬去。青铜的刀鞘脱手,阿络尖叫一声,连退数步,手倒扶在一方案角上,身体的重量带翻桌案,盘盏酒菜哗啦啦破碎流淌了一地。

阿络面色惨白,目露惊恐。

迁山国的主君注意到这边的骚乱,特地叫阿络过去问话。

阿络只得到他身前行礼。主君问道:“你是哪里的?”

“轩国。”阿络垂着头小声回答。

国君却还记得从前敌强我弱时的屈辱,冷笑一声,又和旁人说了许多其他的闲话。

阿络听不甚明白,却也知道自己闯祸出丑,灰溜溜地回了座位。

阿络一整个晚上心神不宁,刀身上现出场景一直浮在脑中挥之不去。月上高空,寒辉侵肤,宴会方散。

阿络心有留恋,却把不准自己想留住的是什么,只得落落寡合地往住处走,路上听见阿善王呼唤琉兰的声音,忙循声快跑几步跟上他。

“阿善王!”阿络叫道。

“怎么?”阿善王讥诮,“还没被吓怕啊。”

“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刀吧。”阿络哑声说。

阿善王脸色和缓了。

“刀呢,方才被你擅自拔出,泄了杀意,我已让人送回宗主处封存了。”

“我想再看一眼,这回一定不怕了,我可不想像他一样……”阿络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他是谁呀?”阿善王连忙抽过琉兰怀中的手帕给他擦泪。

阿络哭累了,只是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

阿善王叹了一口气,对琉兰说:“让他跟咱们走吧。”

阿络乘他们的马车离开王宫,在阿善王府里宿了一夜。次日醒来,头隐隐作痛,眼睑上还留有泪水的气味。

阿络在旁边默默坐着,琉兰走了进来,手里托着那一柄刀。未着鞘,刀身上遮着一块纱巾。

“宗主已将杀意封起来,你想看便尽情地看吧。”琉兰说。

阿络颤抖着手,轻轻揭开上覆的纱巾。

雪亮刀身刹那间云雾蒸腾,幻化出一幅惨烈图景:战场上马嘶兵吼,看不见的手挥起屠刀一次次斩落人的头颅,身首两离,血肉成浆;沸汤滚滚的洪炉,不断地有人被推送进去,立即骨肉融化;还有各种想像不到的酷刑……

阿络闭了闭眼睛。

这就是护善宗终极教义里的昧狱。

那里集合了所有的残酷和恐怖,而能够穿越它的人,就可以获得无畏的勇气和力量。

朵栾刀正是进入昧狱的门扉。

阿络微微发抖,他从前只是听说,见过了朵栾刀,就会变得勇敢。他恼恨自己的胆小,一直想亲手摸一摸它。

“害怕了吗?”琉兰问。

“怕。”阿络轻声答。

“怕你还喊着要看?”

“不能被吓住啊。”阿络认真地说。

“还挺有志气。”

这在阿络听来是一句肯定的话。终于有人说他有志气了,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一无是处的小孩子。

外面的事情终于传到了这幽僻闭塞的宫园。轩国之君崩殂,六王子哲继位。

听到这个消息,阿善王望向阿络说:“那么,你就是轩国下一任的王。”

他的口吻确定无疑。

质子们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阿络有些无所适从。他并不太相信此事。然而他身边的人都悄悄说着,阿络要回国了。他们重又开始攀附这个从前为他们所不屑的少年。

又过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开始怀疑之前的传闻是否属实,忽然另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迁山国的军队在苏烟之野大败于轩国,战马全部阵亡,兵士死伤无算。

质子们转而担忧起阿络的性命来。轩国如此不留余地,是不顾及这位小王子了么?

不等迁山国朝中有什么处置,轩国的士兵已长驱直入。

那日一行铁骑突然冲进荒园。马壮人精,气势滚滚,质子们都被惊吓住了。

“谁是阿络?”为首的将领问。

无人应答。无关者都自觉避让开,将领阴鸷沉着的目光投到那孤零零的少年身上。

少年白皙文弱,一双清水般的眼睛害怕地望着陌生威猛的兵士。来自他故国的兵士。

那将领扬了扬手中一道令牌,高声道:“陛下有旨,带废君之子阿络还朝。带他走!”

立即有两名兵士下马将阿络拉扯着送往车上。

阿络并没有弄懂他们的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归国了。

队伍行的极快,马车颠簸得难受,阿络怀念起两年前初去迁山国的情境。同样一条荒芜长路,那时护送他的是朝中老臣,对他十分照顾,路上走得慢而稳当,因所有人都不希望到达目的地。他还在两国交界处看了一次非常壮观的林间晚照。

而接他回去的这些士兵待他极为粗暴,不苟言笑。

到了用饭时间,士兵们丢来饮食,阿络一个人坐在车里小心地吃着。

阿络隐隐听他们极不恭敬地谈起哲王,用鄙薄的目光打量他,心中愈发不是滋味。那是他从小尝尽的眼光。他极不愿回到父亲身边。他渴望能躲开,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他和那人有什么关系。可他还是被带回来了,还是哲王的儿子。他在轩国好不容易拾起的一点点自信,一点点风度又崩塌殆尽。

阿络默默祈盼永远也不要到达才好。就这样一直在路上吧,他实在没勇气面对在终点等到待他的。

十几日后车骑终于离开迁山国,进入轩国境内了。

这一日中午,阿络在躺在车内午睡,忽然摇晃的车身稳住了,整支队伍都停下来。

马上首领戒备地盯着那迎面拦住路的白裳妇人。

“我奉陛下的旨意,前来迎接阿络王子。”面对这群佩刀带剑的凶猛兵士,妇人毫不畏惧。

阿络听到的这声音是如此温和,贴着他的心,仿佛动荡的大海中,船板隔着海水载他前行,予他安全。阿络悄悄地揭帘望出去,正好让那妇人看到了他。

“阿络,孩子,我来接你。”玉茨微笑着伸开双臂将阿络从马车上抱下。

她以前见过这少年几次,不过从未亲近过。他模样与哲年轻时相似,只是眼神躲闪,不似哲在这个年纪时那般胸有成竹、不卑不亢。

“姑姑来的甚好,请莫要耽搁行路。”首领不善地提醒。

玉茨牵着阿络的手往他来时经过的路望了一会儿,中爻山巍然的轮廓连贯东西、阻隔南北。风有点冷,阿络衣裳单薄,微微打着哆嗦。这种凉意使他有一种畅快之感,他时而抬头望一望身畔的温和妇人,再望一眼周围刀器凛然的兵士,忽然镇定起来。

玉茨与阿络同乘一车。随行的兵士们按方位井然有序地分散在马车四周,不留一个空隙。

阿络弱弱地开口问:“是我父王让我来接你的吗?”

“阿络,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车厢里,玉茨盯着少年神采缥缈的眼睛,不能确定他有何种程度的领会力和承受力。

“是关于我父王的吗?”阿络的声音有股孩子气的稚嫩。

“他,离开我们了。”玉茨将阿络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阿络,你回去,不是做王子。”

“我知道,我的父王不在了,现在是赫二哥为君。”听完了所有的故事,阿络用这两句收尾。

想到原来不必见父王,他松了一口气,转而更大的空虚吞噬了他。

玉茨心中惆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阿络毕竟是哲的亲生儿子,赫登位虽顺民意却无君命,他对于阿络的身份自是忌惮。

阿络无知无能,对他不会构成威胁,可他会放宽心留这孩子一条活路吗?

官道宽阔平直,车队也行得更快。眼看着快到王城,阿络心中愈发忐忑。

“姑姑,我可以不去王宫吗?”阿络问。

“为什么不想回去?”

“那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什么也做不了。”阿络说。他想了一路,仍然这么认定。

“你想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可以。只要清清静静的,不必见很多人。”阿络说。他甚至想说,他愿意重回迁山国为质。

“你不去见赫君一面?”

阿络摇头:“我不必见他。”

玉茨摸着少年的头。她原本正是打算请赫放过阿络,她可以带着这少年远走,到别处去生活。不料赫竟不声不响地与迁山国交涉,索回了阿络。她已经老了,如果拼力一试,她或许仍有能力摆脱这些兵士带阿络销声匿迹。可是又不甘心真的去这样做……她躺在车厢里,一行眼泪默默自眼角涌出,向鬓边滑下。看到她这个样子,阿络有愧,心中自责难受起来。

傍晚时分,阿络独自下车活动筋骨。用完了饭食,他四处散步。一名士兵不远不近地随着他。城郭隐约可见,阿络坐在林边望着西天散金般的流霞。那士兵也不催促,只是不错目地盯着他的举动。

回去时天已黑透了,阿络爬上车,唤道:“姑姑?”

“嗯?”

阿络在她身边躺下:“姑姑,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们去王宫。”

“嗯。”

“就算害怕,我也能撑住。等过去那一会儿,就好了。”

“对,等过去那一会儿,就好了。你能明白这个,我真高兴。”玉茨似乎被他的话点起了精神,手臂搂住他,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怀里,“阿络,他也是这样。”

“我可不想像他那样。”阿络逃避地身子抖了一下,咕哝道,“懦弱。”

“你也这样看你的父王吗?”玉茨微微吃惊。

“他难道不是这样吗?”阿络有些委屈。

“……是。”玉茨沉默了一下,承认道。

这个充满不甘的回答刀子般戳在阿络心上,他无声地抹着眼睛。

玉茨却在怀想那个离去的人。真实的哲,她年轻时所爱慕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他并不是懦弱,他只是缺乏勇气。

在遇到险关时第一反应便是退缩和躲避。他天生就胆小怕事啊。可她从不嘲笑他,给他一点点时间,让他自己反省,他一定会勇敢地再迎上去。对,她喜欢的就是他被吓退、深思熟虑之后又毅然决定迎难而上的执著。他克制着自己懦弱的天性,用意念强迫自己勇敢起来。

大多数时候,他是可以在事情恶化之前扭转局面。

可惜他最后的人生太惨了,无法再收拾。

这一日,朝廷宣布,为质两年的王子阿络归国。

一路奔波,少年已是衣衫褴褛,他趋步走进朝堂,小小的身体在王座之下拜伏。

年轻的君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阶下与他判若云泥的兄弟。

“阿络,你受委屈了。”赫说。

阿络不敢答话。

赫又说了一遍先君有罪自裁的话,阿络听得懵懂。却也知道,父亲是犯了极大的错,举国都对他不满了。

会祸及到他吗?阿络的双膝贴在冷硬地板上,手顺从地伏在大腿上。虽然膝头硌得疼,但这个姿势使身体舒服而放松。他已经屈服,这样就不用去战斗,不必激起对方的雷霆之怒,他愿意耳根清净地承受任何体罚,他会咬牙忍受,默默流泪,哼都不哼一声。他可以忍受一切折磨,只要不让他抬头去面对。

他的表现显然也在赫的意料之中。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姿态卑微的兄弟。阿络完全不可与他同日而语。这少年很可能就会这样碌碌无为地度完一生。

赫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宣布他的旨意——念其出使敌国为国争喘息之机有功,不追究其作为废君之子的身份,且留住宫中。

当晚赫赐宴,阿络颇为不适地与他同桌进膳。赫问了一些他在迁山国的生活,阿络如实回答,却也没什么可说的。赫见他言语笨拙,也不再追问什么。

阿络肚中饥饿,又不敢在赫面前吃太多东西。散席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住处,见桌上有盘早上剩的点心,便狼吞虎咽起来。饱腹了,又觉得心中空虚。一个人对着盘子坠泪。

阿络此时十六岁,文墨荒疏,玉茨见赫不为难他便已极感庆幸,并不奢望赫会栽培他,便自己多费些心思教他读经明史。少年没什么功底,对玉茨所授却能领悟得极通透。玉茨整日持书与阿络相对,她耐心地教着他,她记得他悄悄揭开帘子望向她时的眼神,脆弱恐惧,然而他压制住了,是在寻觅什么。就是那个眼神让她有了信心。她不相信他是不可圬的粪土之墙。少年果真日渐沉稳聪睿,只是还很怕生,只在她面前才能收放自如地展露自己,一有旁人地场,便又不知所措起来。尤其每次受赫传唤,在他面前怯怯地不成样子。

“平时挺灵气的,怎么一到了陛下面前就那么拘束了呢?”玉茨轻轻宽慰,“你害怕他吗?不用怕的,阿络,他是你的哥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阿络,你回家了,这里是轩国,人人都会爱护你的。你不必害怕。”

阿络轻轻摇头,显然玉茨并不知道他在迁山国并没受什么虐待。

“我不想怕。”他说出了这四个字,“我知道男子汉胆小挺可耻的,我不想那样,可我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一见到他我就忍不住发抖,更不敢直视他。”

“害怕和胆小可不是一回事。”玉茨说。

“可是姑姑,他们都说我怯懦无用。”阿络小心地抬起眼睛,试图在这个妇人身上找到安慰。

承认自己怯懦没什么可耻,问题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阿善王那样的人。

为什么要成为阿善王那样的人。

因为他潇洒,有力量。阿络说,只要一想起他,我就不再害怕。

姑姑,你知道吗。我刚去迁山国时,特别害怕那里的一切,总是避着别人。后来认识了阿善王,他总是和颜悦色的。那以后,我见到任何人都会想起他,我想我在阿善王面前都能谈笑自若,在别人面前也一样能。

他于是对玉茨讲起在迁山国的经历,说到那个他暗生好感的明秀少女,而伊人却对他很不屑。

“我是那么的没用,她一直都不看好我。”

玉茨微笑听着,安慰他:“别伤心,孩子。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真正有慧眼的女子,她能看到你优柔后的果断,你怯懦后的担当,你只是缺乏自信罢了。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我相信,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一定会表现得很好,对不对?”

“嗯,”这话正说到阿络的心坎里,他忽然抬起眼睛问,“你说的那个人……就像你对父王吗?”

玉茨怔了一下,缓缓点头。

“我们……很像吗?”

“很相似。”

他也是这样。他总是说,再来一次我就能做好了。去与蕉安国谈判那次也是,他紧张得要命,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训练自己保持镇静,终于顺利地成功了。可有些事情,发生的那么迅速,根本不会给他准备的时间,所以危急关头,总是怯懦占了上风。

他不是天生勇敢的人,他是渴望勇敢的人。他最大的困难,是要克服自己的怯懦,唤起心中真正向往的勇气,然后用这股勇气和不退缩的决心去面对事情。这种无畏的勇气,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必须从内心深处呼唤出来的。

这是她储藏了多年的心事,不曾对她深爱的人讲起。因为她希望她爱的是一个值得她仰慕的人。不需要她的指点。而这个少年,她希望能重塑他的人生。希望他能战胜性格的弱点。

姑姑,下一次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的。

阿络慢慢地积蓄勇气,那些勇气又沉淀成内心的底气,展现出令人刮目的风度。

“他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星惠纳罕。她是赫君位的守护者,绝不允许有任何可能的威胁存在。一开始她便主张将哲的儿子处理掉,以绝后患。

对于阿络的改变,赫不敢掉以轻心。朝中不少文臣可都曾是哲的门客,在哲继位后也曾褒扬过他的善政。玉茨知道阿络还是韬光养晦为好,不宜锋芒过露。可是又不甘让他一味隐忍,她想引导他,使他展露最好的一面,为他自己和他的父亲扳回颜面。殊不知赫与星惠正时刻寻找着机会整治阿络。

阿络还朝之后,轩国接连发动三次战争,将迁山国军队杀得片甲不留。阿络听到后大为吃惊:“阿善王怎么可能败?”

于是这一句话成了他有罪的把柄。

赫指使宫人给阿络换了住处。一间极其偏僻的旧房。房内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铺着一层旧席子,堆叠着陈旧的粗布被褥枕头。阿络觉得闷,伸手去开窗,却见窗板被钉得死死的,缝隙处都被木条封着,光线都透不进来。

阿络使劲地拉门,门也被从外面锁住了。

阿络再不得出去,每日三餐有人打开墙上一方小洞送进来,他就这样维持着生命。

这也是赫与星惠最后一次合谋,他们没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人之间又生出嫌隙,慢慢地不再相见。之后轩国步步紧逼,将迁山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摧毁,重新成为中爻之霸。同时国内百业兴旺,市井安乐,好过任何时期。然而赫却感到吃力,他渐渐掌控不住权力。检点朝中军中,要职多是地邪教徒担任,并不效忠于他。每年国库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要交付教中,不知做何用途。星惠牢牢把持着财政,任用教中亲信,账目赫根本无从查起,想接管过来,也无处下手。

赫抑郁苦闷,他从前勾结地邪教之事极隐秘,并不为人知。他的确许以重利,然而如今地邪教浮出水面,敲骨吸髓般地敛财,令他难以承受。这是他的家国,他要做明主贤君,不愿让他的百姓受此剧烈盘剥。

赫终于踏入了多日不至的王后宫。星惠在内殿用香熏长发,并不急着出来。赫也不叫她,自顾自在地外间竹椅上坐下,望着纱帘之后她的身影。当初为了王位,他们两人并肩作战,那时她是他请来的帮手,是邪教的女子,他们相爱,他以为等他当上君王,就可以让她脱离那个教派,从此做只属于他的女人。他封她为王后,给她权力、尊荣和爱。可她仍然一心为只她的教派谋利益。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于她而言也是一种手段,她没有对他们之间的感情认真。

星惠坐在地毯上慢慢梳梳发,隔着湖水一样的纱帘与赫对视。明月一般近在咫尺而不会坠落。终于,赫起身离去,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赫无比寂寞。当初轩国受制于强邻,毕竟还有举国君臣百姓同心一气。如今他权力受制,却无人可以倾诉。

赫去了一次陪都。塔王已为君父,仍然隐于行宫不出。他内心里未尝不为儿子的感到骄傲,那种骄傲,甚至能压过对于君命的恭敬。但是他仍然不愿意再走到大庭广众之间。既然儿子已经替他实现了理想,他此生无憾,就在此终老吧。

赫数年未与塔王见面。父子相见,有千言万语涌现心间,然而却只是淡淡三两句交谈。

赫不忍,也不敢对父亲说出实情,只道一切都好。

赫带着满腹没有倾吐的心事漫步行宫。他想,他所造的恶果,还是由他自己清除吧。他的背负,也要自己解决。

赫看到赭。赭一向痴迷术法,对王权国事不甚上心,近年四处游走,也常回来看望父亲。赫也只有对这个兄弟掏心掏肺。赭不完全清楚君兄的苦衷。但是他相当乐观,拍着赫的肩背:“哥,你能处理好的。”他给赫的衣袖里塞了一件物品。

赫离开王宫的当晚,六年来一直被严密监视的玉茨终于得了机会,悄悄来到阿络被囚的地方。

紧闭多日的门忽然打开了,门外夜色漆黑而清凉,是一方真正的世界。

阿络坐在床上,他个子没怎么长,瘦削见骨,头发已半数灰白,皮肤苍白,眼光虚弱。想起他的父王,玉茨心酸,不忍直视。

“姑姑。”阿络叫了一声,还是那样稚气的声音,仿佛这几年未曾成长。

玉茨用毯子将他裹住,吃力地抱着他回自己的住处,将煮好的粥端给他。

阿络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将粥喝掉。

“姑姑。”他抬起头唤她,脆弱的眼神和声音,随时会破碎掉。

“孩子。”玉茨强忍着泪,说不出话来。她望着他的样子,心里一阵迷茫。把他放出来又能做什么呢?他的人生还能翻盘吗?不幸的孩子——究竟是怎样被命运所厌恶?他和他的父亲,就要这样糟蹋掉自己原本美好的一生?

“姑姑,你为什么要放我出来?”

“我只是不想你毁了。”玉茨说。这单薄弱小的少年,他又能做什么事呢?

玉茨抚摸他灰白的头发,看不透他以后的人生,是锦绣还是荒芜。

可惜她老了,不能对他有更大的帮助。

她只能为他打开枷锁,让他自己去奔赴命运。

“我准备好了马和路上的用的衣物干粮,阿络,你走吧。快点儿,别被发现了。”玉茨说。

“姑姑,我去哪里呢?”阿络哭问。

“去哪里都行的,只是别被陛下的人发现了……阿络,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去别的地方好好过活吧。”

阿络哭着被玉茨推送到外面,玉茨为他解开准备好的马,送他离开。

少年在深夜的王城中疾驰,逃亡的蹄声清脆激烈,阿络伏在马上,梦一般不知今昔何昔。

赫满身疲倦地从行宫回来,秘臣已发现阿络出逃,他立即下令追捕。

同时,地邪教愈发横行,以朝廷之名盘剥苛刻,民不堪其苦。国中不满之声甚沸,南方多地有公然反抗者,被教中直接严厉震压。

赫知长此以往,只会令他失去民心,却无可奈何。

多日不见的星惠备了酒宴请他。

“王,”星惠许久没有这么称呼他,“多日不见,王可好?”

“不好。”赫笑,“你既明知,又何必问呢?”

“王有什么难事,尽管说,星惠定当协力相助。”星蕙虚虚一笑,很不应心的样子。

“你既不与我同心,如何协力?”赫戳穿她。

话既说开,两人便不再遮掩。

“是我自己把事做绝了,引狼入室,没给自己留后路。”赫坦言失策。

星惠为他斟了一杯酒:“星惠一人,愿为王效力,可地邪教千年基业,自有它行事的原则则——我派不求名势,只敛财富。”

“可惜也太过贪婪。”赫喝下一口美酒。

星惠一笑:“国如无底宝洞,竭而能再生,生生不息,取之不尽,只要大权在握——王何必吝啬小财?星惠仍可担保,只要王予取予求,您的宝座、轩国的江山,无人可撼动。”

“你要我做傀儡?”

“只是请您闭一只眼罢了。王,您已经没有退路了。当初争王位,破强敌,地邪教是您的底牌。而现在,您没有自己的力量。”星惠说。

“我会争取到,我不会饲虎反被虎噬。”赫还击,星惠听出他声音里的自信。她一直相信他的能力,可势已至此,他还能有多大的作为?这样想着,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腹中传来,她望见赫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到他手中的利器穿进了她的身体。

“赫……”

“我不会坐以待毙的。”赫说,“这一路走来,都是你们在替我做决定。哲王是你是杀的吧?星惠。我以为你做这一切都是为我,所以也未追究过什么。可是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别的路。我可以告诉你,我手中一张牌也没有。我没有私密的势力,可就算是这样,我也相信我能赢。我还是轩国的国君。我会将地邪教连根拔净,就像当初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赫将赭送他的杀器从星惠体中抽出,看着她慢慢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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