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转身离开这个喧嚣吵闹的沙滩，开车回到家中。在简单地洗漱后，他又坐到了沙发上，脑袋放空了片刻，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觉，感觉睡了很久很久。似乎在睡梦中，张翼感觉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从梦境中醒过来又回到了现实中昏暗的客厅里。梦中的场景在片刻后也消散无踪，只留下张翼一个人发怔出神。
从梦中醒过来后，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10点，从海滩回来后，他竟然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要不是他妈妈打过来的电话，张翼估计还得睡上一阵子。
朦胧中，一张模糊的人脸逐渐清晰起来，保持着记忆中的明媚笑容。
张翼神色恍惚地望着柳文星清澈的眼睛，两人相顾对视许久，却一言不发。
这时柳文星露出明朗的笑容，指着窗帘缝隙处透出的阳光说：“屋子里这么暗，好压抑。”
张翼缓缓站起身拉开窗帘，刺目灼热的阳光从窗外一泻而入。
柳文星微笑着看着张翼，问道：“现在还玩游戏么？”
张翼神色颓然，点点头：“追求那种虚拟世界的成就会让人迷失，如果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会很痛苦。”说到这里的时候，张翼停了下来，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痛苦的原因是因为自欺欺人的过程中总有一丝清醒在提醒着他，但如果连这丝清醒都消失殆尽，那么后果会怎样？也许他不会这么痛苦，或者他会永远沉溺在痛苦中。
张翼缓缓坐下，靠着沙发靠背，“就像之前我们聊过的‘飞蛾扑火’那样？以为找到了方向，其实……是把自己逼死。”说到这里，张翼慵懒地动了动手指头，轻轻拨动了一下手机屏幕，这才发现有几个来自叶小茵的未接来电。
柳文星也靠坐在沙发上，微微仰面，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的水晶灯。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此时屋内的空气都仿佛是凝固的，这种诡异静默的气氛被一只冒冒失失闯入家中的苍蝇所打破。
一直坐在一旁静默着文星这时打破了沉默：“你现在能适应伊甸园系统吗？”
“目前也只参与过几次。”张翼回答着，缓缓闭上了眼睛，摇头说：“还有些不适应，呵。”
柳文星还是希望张翼再去尝试尝试伊甸园的游戏，温和地说道：“在伊甸园里，可以换一个角度去理解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
张翼稍稍苦笑：“比如说变成一只苍蝇吗？”那只冒冒失失闯入的苍蝇在客厅里胡乱飞舞着，翅膀的嗡嗡声时远时近。
柳文星微微侧过头笑着说：“肚子有些饿了，你呢？”
张翼会意笑着点点头：“正好我也饿了，外面太热，不想出门。还是打电话叫外卖吧！你想吃点什么？”
“和你一样就行。”柳文星的回答很简单。
“那喝点什么？”张翼又问。
柳文星稍稍抬抬眉头：“和你一样。”
“咖啡？”张翼征求柳文星的意见。
“好啊！”柳文星很爽快地接受了张翼的提议。
张翼随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要了两份卤肉饭和两杯咖啡的外卖，特意嘱咐咖啡不加糖、不加奶。
在等待外卖送来的时间里，张翼又取出了伊甸园的游戏装备摆放在茶几上，但他并没有重新开始游戏的打算。
“你看来不喜欢伊甸园，这款游戏带给人的惊喜不止这些，有好多可以体验的。”柳文星显得略有些失望。
“其实这个也和其他网游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弥补人现实生活中的缺失感。就跟毒品一样，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张翼抬着头，眼神追随着那只在客厅里四处乱飞的苍蝇，他的耳朵里也被苍蝇那聒噪的嗡嗡声填满。
“虚拟世界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比如数学里也不只是有实数、有理数，同样虚数、无理数也是存在的。”柳文星歪着头浅浅微笑。
这段的话似乎引起了张翼的共鸣，让他木然呆滞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出现了几缕异样的光彩。
张翼沉默片刻后回答：“你是说就算是荒诞不经的梦也属于人生的一部分。”
“难道不是吗？我们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去做梦，虽然能记住的不多，但却总能潜移默化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柳文星看着张翼，露出甜美的笑容。
“呵，是吧。”张翼稍稍抬头，温柔眷恋的目光落在柳文星的柔美脸上，他多么希望时光就在此时凝结。
“就像悲伤的回忆，有时候人就喜欢在悲伤中沉浸一会，当做一种享受。据心理学家和脑神经学家描述，大脑中的杏仁核对负面情绪更加敏感。”此时，柳文星踮起脚尖在狭小的客厅里旋转着步子，就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这算是自虐吗？”张翼嘴角微微扬起，稍稍闭上眼睛，自嘲般笑着，脑海里思绪翻飞，各种混乱的片段从漆黑的空间里飞速飘过，让人难以捕捉。
柳文星停下舞步，站定后依然平静地笑着说：“能有回忆是挺好的，起码是人类穿梭时空最有效的手段。”
听到这句的时候，张翼稍稍睁开眼，不免长叹一声，他现在还是感觉到无比茫然。
“比如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喜欢苦味，但他们有时候也会沉迷在苦瓜、茶叶以及咖啡独有的苦味中回味。比如你今天定外卖的时候特意嘱咐的不加糖不加奶，有时候痛苦的回忆也会让人产生一种独特的依赖，让人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这种感觉确实会上瘾，多愁善感的人通过这样自虐的方式获得某些慰藉。”柳文星微微眯着眼，又回到张翼身边，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说着。
张翼学着柳文星的样子靠着沙发靠背，微眯着眼睛。这时候，他能听见墙壁上时钟滴答走过的声音，还有他的呼吸声，狭小屋子里的时间仿佛被一步步拉长。
墙上悬挂的时钟走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响动了起来，是张翼订的外卖到了。
还在出神的张翼迟疑了片刻，才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反应了几秒钟后，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次来送外卖的竟然是尉林。
尉林面带微笑，手里提着外卖袋，语调平和地说道：“是你刚打了电话，是要两份卤肉饭和两杯咖啡，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对吧？”
张翼也想不清楚自己订外卖的电话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打到尉林那里去了？虽然心中不解，但张翼仍然侧过身示意尉林走进。
尉林四下环顾了一圈，将外卖放在茶几上，随后坐在沙发上，平静地问：“就你一个住吗？”
张翼布满血丝的眼睛略显迟疑，发怔了几秒钟：“嗯，就我一个人住。”随后他坐在沙发一侧，捧着卤肉饭开始狼吞虎咽。即便是这美味多汁的卤肉，此时张翼吃在嘴里也是如同嚼蜡，如今他的味蕾对外界刺激的感觉已经退化了很多。
尉林目光稍稍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此时他并没有说破。随后他留意到桌上摆放的那套伊甸园的装备，出人意料地说道：“伊甸园这款游戏不错，你体验的感觉怎样？”
一直埋着头吃饭的张翼抬起头，思考了几秒钟后才点头说：“你也玩这款游戏？”
尉林神色从容平静，微笑着点头说：“体验过，在游戏里扮演了一只蜻蜓。”
“蜻蜓？”张翼眉头微微一动，随后抬起头，略带不解地看着尉林问：“你对蜻蜓倒是挺情有独钟的，能说说原因么？”
“很特别的一种小虫子。”尉林摊摊手，微笑着说。
“特别？也许吧！”张翼疲累的笑了笑，神情十分敷衍。
尉林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沉静深远，神情颇为耐人寻味，用平和沉稳的语调说道：“蜻蜓是世界上眼睛最多的昆虫。复眼约由28000多只小眼组成，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单眼。尤其是经历从水虿羽化为蜻蜓的过程后，在通过蜻蜓奇特的眼睛去重新感知这个世界。生物的大脑通常都具备一种生成数学方法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帮助我们去挖掘真实世界里的深刻本质。生物的大脑诞生于自然界中，它的发展进化必然要受到数学规律的限制。你的本专业就是数学，你肯定能很好理解这个概念。”
“大脑通过贝叶斯统计去预测事会如何发展，但动物的大脑做出的预测和人类的会一致吗？”张翼吃着饭，随口说出了内心的疑惑。
尉林摊摊手，也略带疑惑地笑着说：“毕竟目前伊甸园的只能通过现有的生物学研究进行模拟，只能做到近似，但不能做到一模一样。因为运算能力和存储能力的限制，伊甸园内的模型的模拟粒度只做到了细胞级别。动物它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即便是在伊甸园里变成蜻蜓的时候，多少还是以人的思维在思考，只不过脑电感应的模拟装置让我以为自己就是蜻蜓。但真正的蜻蜓在想些什么，我是无法知道的，虽然我在那里度过了蜻蜓的非常漫长的一生。”
“漫长？”张翼对尉林的描述产生了怀疑，问道：“蜻蜓顶多几年的寿命，而且它的一生大部分是在水塘里度过的。”
对于这个反驳，尉林显得很从容，耐心地解释说：“时间长短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又是从哪里开始？”
张翼死寂的眼神里泛起了一丝波澜，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尉林目光深远沉静，继续解释说：“现代医学及心理学的研究成果显示大脑有两种计时装置，一种是显性，一种是隐性。显性的计时装置用来判断时间长短，隐性的也就是常说的本我意识，也就是大脑用于定义‘现在’这个概念的过程。大脑在毫秒尺度上定义的功能时刻，功能时刻结合起来之后就是体验时刻，随后便产生了时间流动的感觉。其实，人对于时间长短的感知，与大脑的工作模式有很密切的关系。”
“听起来很有意思，也许能有办法让人感觉到时间过得更慢或者过得更快。”张翼有些不屑地抬了抬眉毛，他看起来似乎对尉林提出的这个故作高深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思维，大脑的回路也是断断续续，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弄清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随后尉林继续讨论之前的那个话题，继续补充解释说：“其实我们平时就能体验到这种差异，比如在睡梦中的梦境，还有游戏里的体验……大脑切换了工作模式，会让人对时间长短的体验截然不同。有时候是像看影片的加快播放，或者是看高速摄像机所拍摄的慢镜头。”
“比如那种一枕黄粱的神话故事？”张翼仍然专心于饭盒中的卤肉，看似无意地接了一句话。
尉林点头赞同：“可以这么说。所以现在的脑控网游为了消除时间错觉，特意修订了大脑功能时刻的感知，就是为了使得游戏不至于和现实生活太脱节。脑控游戏刚刚风靡的那一阵子，因为忽略了这个问题。很多人花上现实中的一个小时，就能在游戏里有十几个小时的体验，所以导致网游上瘾的人很多，这种成瘾症戒起来也是十分困难。只能以毒攻毒，通过模拟现实来缓解症状。所以各国相继出台了硬性规定，必须对这种脑电控制的模拟人生类的网游进行功能时刻调整。但伊甸园并不属于这一类，因为它模拟的并不是人生，所以有幸暂时逃脱了这个强条。反过来想想，也是好事情。因为这样就能通过动物大脑所体验的功能时刻去感知世界，比如变成蜻蜓或者苍蝇的时候，也会觉得整个世界的节奏实在是太慢了。”
“生活里都已经这么成功的人，才会想在游戏里扮演一只虫子吧？就像种山珍海味、燕鲍参翅吃多了，会觉得偶尔吃一顿路边摊的麻辣小龙虾也挺有情调。”张翼的语气冷漠疲累，似乎带了些不屑。
尉林很自然地礼貌回应，不置可否地略带抱歉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之前我未婚妻跟我说过一个关于蜻蜓的故事，所以才一直对这种生物充满好奇。”
“所以你请叶小茵设计的那枚蜻蜓的胸针是送给你未婚妻的？那她也在德国和你一起经营餐馆吗？”张翼抬起头，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桌上的那串柳文星留下的水晶手链。
尉林的目光显得有些黯然，沉默几秒后，说出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至少我觉得，她应该是一直陪着我的。”
尉林这句看似云淡风轻般说出的话，却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让张翼冷漠恍惚的内心掀起了巨浪。张翼的头脑也在这一瞬间变得空白，两只手悬停在身前，都在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尉林看得出张翼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但他仍然气定神闲地从容笑着说：“德布罗意的物质波函数也说明了这点，量子的世界就是测不准、说不明，无法预判。一切皆有可能，无处不在，又处处都在。”
尉林这一段看似不着边际又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却引发了张翼内心强烈的共鸣震撼，他从一开始的冷漠拒绝变得对尉林的故事感兴趣起来：“想听一下你刚刚说的那个蜻蜓的故事。”
尉林深邃且不见波澜的目光里带着些许得意的光芒，但他的神色仍然显得十分平静，稍稍点头，思索着娓娓道来：“就是一个听上去有点幼稚的小寓言故事，但我个人非常喜欢。说的是在一个荷塘里生活了一群虫子，它们很好奇水塘外面的世界，很想爬上荷叶看看。但是每次爬出荷叶的虫子都没能再回来，所以那些小虫对于外面的世界是既害怕又好奇。有一天，它们选出了一个勇敢的虫子，派它去爬上荷叶看看外面的世界，它们约定好那只小虫爬出去之后一定要回来告诉伙伴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只勇敢的小虫爬上了荷叶，发现外面的世界比狭小阴暗的水塘广阔了不止万倍，它很兴奋，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个水塘去告诉它的伙伴它的所见所闻，但这个时候这只虫子却发现它已经回不了水塘了，因为它发现自己变成了蜻蜓。这只虫子虽然很失望自己不能守住诺言，但它却也只能自言自语：‘它们总有一天也会爬上荷叶，会明白的。’”
张翼认真地听完了整个故事，这个看似幼稚的故事却让他的思维却陷入了一个更加纠结混乱的地步。
张翼的面颊微微抽搐着：“这故事是寓意死亡？还是什么？”
“也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死亡，可以换一个角度理解。人生就是位于复数域的函数，不管是实数还是虚数，都是数的一部分。不管生还是死，都属于人的一部分。跨过那片荷叶，就像越过象限的边界，之后的事情暂时无法知晓，但总有机会知道。”尉林显得十分从容淡定。
“你知道不少数学的名词。”张翼稍稍侧过头。
尉林谦虚地摇摇头，浅笑着说：“大学里都学过的，不过时间过了好久了。你是数学专业的，我这算是班门弄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