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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医院才是最好的导演,无需剧本,每天的生活远比电影精彩得多。

我本来是打算帮泰克清创的,看到那条青龙从脊背一直攀爬到肩上就开始犯怂了。带教老师叮嘱我说,创口千万彻底清干净,大点儿的都缝上,局部轻微麻醉即可。这就意味着,我要把酒精浇到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比伤口上撒盐还要撕心裂肺。骨科床位已满,泰克躺在走廊的加床上,自称“表哥”、“堂弟”的帮派兄弟把走廊堵地水泄不通。惹怒了泰克,估计我要睡走廊里剩下的唯一一张加床了,好歹我也有兄弟在,故作镇定之后一声口哨呼唤来了大麦。

骨科作为建安医院实力最强大的科室,集合了一众杰出的外科大夫和最漂亮的护士。大麦的眼睛从护士站拔不出来,最后干脆顿顿饭都蹲在护士站吃。他和刚工作半年的小护士胡芳芳相谈甚欢,在早起一首歌,临别一束花的浪漫炮轰以及其他医生护士的起哄围攻下,暧昧持续升温。大麦瞧见有在女神面前一展光辉的机会,当仁不让,叫芳芳给他打下手在几十号人的众目睽睽下给泰克清创缝合。

大麦拿镊子夹住碘球擦拭伤口里的淤血,泰克咧咧嘴叫了两声。走廊里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有个戴鸭舌帽的小矮个子干脆上去拍了拍大麦,“你把大哥弄疼了。”大麦笑一笑,“这点疼和刚才打架骨头断相比算什么,对你们大哥来说小菜一碟了,骨折都不怕才是真英雄。”泰克又抿抿嘴,咬住舌头发出轻微的“嘶嘶啦啦”的声音,“是啊,今儿那帮狗杂种。”小矮个子像台故事机被按了开关键,滔滔不绝开始讲述群架过程中泰克的英雄史诗。泰克忍痛听着,大麦趁这个空当儿手脚利落把伤口清理完毕。缝合针一针下去,泰克扭曲的脸几乎要变得狰狞,大麦手上的针也不停下,“刚刚给你打了点局麻药,药效马上就开始发挥了,你看第二针是不是比第一针不那么疼了。”泰克点点头,大麦扭过头看看身旁的芳芳说,“更何况还有美女作陪,要看看大哥的气魄哪。”白嫩嫩的芳芳羞红了脸,眉眼笑弯弯。泰克点点头,走廊里的人群又开始对芳芳姑娘的美貌赞不绝口。

大麦清创缝合完毕在众人的“谢谢医生”“大夫辛苦了”赞誉下挤出人群,张主任含笑看着他,“好小子,几句话说得患者、陪护都开心,还不忘了泡妞。”大麦谦虚着,“老师过奖了,过奖了。”张主任是医院里的风云人物,是骨科的大主任,性情极佳,平易近人,各路事迹广为流传。大麦能得到张主任的赏识实为不易,真是被这个家伙的随机应变和左右逢源折服了,活该我碰见大事儿总是发怵。张主任似乎在大麦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大麦很是喜欢,坐下来和大麦聊天。

早在九十年代初,张主任还是个小医生的时候,已经在手术方面显示了惊人的天赋,能主刀许多高难度的手术。那时候城里有四个黑社会的帮派,分别以东南西北命名。警车“呜啦呜啦”奔到某大酒店去逮捕贩毒的嫌疑犯,时值西帮老大皮皮住在该酒店三楼,皮皮以为警察来抓他,情急之下从酒店三楼一跃而下,股骨骨折,脊柱也有了损伤,分分钟要人性命。那个时候张主任还是张医生,年轻的张医生充满了正义感,坚信坏人不该受到救治,又不能见死不救,于是难为皮老大的手下说:“这个手术很难,没有三万块拿不下来。”谁知道不到一个小时,两辆桑塔纳停医院,“啪啪啪”给张医生三沓钱,三万整。那个时候万元户整个就土豪啊,张医生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本来想吓唬吓唬坏人的,没想到帮派这么仗义,赶紧把手术做了。手术很成功,皮老大感谢万分,坚定地认为张神医是自己的朋友。逢年过节电话短信感激万分。

后来医患关系越来越紧张,医院专门成立了医疗纠纷办公室。大气正义又医术医德并佳的张主任必然是负责人之一。

乳腺外科来了个叫小英的女人看病,乳腺B超一上,左侧有三个良性纤维腺瘤。外科大夫打开胸,只找到了两个瘤,于是切了俩又缝上了。手术做完了再检查,发现还有一个纤维腺瘤没切掉。医院当然非常紧张,赶紧找到小英沟通,为避免医疗纠纷,免费再开一刀取出残余纤维腺瘤,并进行几千元的经济赔偿。小英男人这时出现在了医院里,大吵大闹,要求医院不仅要免费把剩下的瘤取出来,还要赔偿至少十万块钱。医院当然不能同意,找到张主任与小英男人协商。

男人态度傲慢无礼,显然是要讹医院。“知道我是谁么?我老大是城里的皮皮。”张主任登时给皮老大打了电话,老大痛骂小英男人,“敢给张主任要钱,狗逼,我看你给他钱还差不多?!”

结果是医疗纠纷没闹成,小英两口子给医院送了锦旗,张主任的神奇一时间让整个建安医院瞠目结舌。

我在一旁问张主任:“老师,您对给黑社会的人看病这事儿怎么看呢?您现在还愿意救治这种人么?”

张主任说:“那时候还年轻哪,以为想法子不给他做手术就是有正义感。其实啊,黑社会的人一般都很仗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环境和背景,于是有自己的职业和行为方式选择。我们需要看到疾病,尽全力去帮助病人,不要因为患者的身份地位职业而左右我们的诊治,这是成熟和有责任感的表现。”

我点点头,张主任说得没错,后来大麦和我曾在街上碰到泰克。他的胳膊还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妻子抱着儿子,一家三口穿着亲子装其乐融融。他热情地和我们俩打招呼,南京耀眼的七月阳光下,我看到的满满都是幸福的模样。

医生是和人打交道的,这里的人囊括了不同文化水平、不同道德水准、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人。医学生宣言里有一句话,医生对病人的义务决不能受到种族、宗教、国籍、政党和政治或社会地位等方面的考虑的干扰。在这里,我们为打高尔夫引发肩周炎的大学校长做理疗,也为怀孕的罪犯保胎接生;我们见证与死神抵抗勇敢活着的奇迹,也了解亲情爱情在疾病面前可能的破碎支离。这是一个处处是故事的神奇的国度,我们有自己的情绪和性格,但我们必须一直都控制好情绪,以不同的姿态接触不同的人。因为我们看到的是各色的生命,我们要做的是保护好他们的生命,给予他们高质量的生活。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权利按她选择的姿态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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