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说说败退回到四方炮台的英军。此时此刻，卧乌古闭目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司令部内一张太师椅上，脸色黯然，显得疲惫。其实他脑海这个时候如波涛翻滚，确实也是的，刚刚打了败仗想怎样平静也是无法平静得了的，就算换成了神仙也是根本无法置诸度外。想想自己堂堂司令官却吃了败仗，败得比上次在白鹅潭遭到的夜袭还惨重，而这次败给了不是长辫军竟然是使锄头斗泥土的泥腿子、乡巴佬！哎呀，这样的结局着实让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这简直就是莫大的凌辱……败军司令啊我是，唉——。他长吁一口气，张开了眼睛，显然是回想起昼间的战事心有余悸，只听他喃喃自语：“上帝，三元里一战损失太大了……唉，我还有什么颜脸回国再见女王陛下？”
义律在房间里，也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这时候听了司令官的话，便安慰他，说：“司令官先生，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拿破仑尽管在滑铁卢战败，但仍然是欧洲的英雄。”说完，转向摩尔询问伯斯中校和比霞少校的下落。
摩尔答道：“公使阁下，有士兵看见伯斯中校在战斗中被击破头颅惨死；比霞在突围中走散，至今未归，可能也凶多吉少。”
卧乌古接过话题说：“伯斯是被一个突然飞来的铁秤砣打死的，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铁秤砣——长眼睛的铁秤砣！——一个中校我的伯斯就……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些乡巴佬、泥腿子用原始武器，居然就……该死的乡巴佬，该死的泥腿子。”
义律说：“司令官先生，今天一战是我们运气不好。中国人也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虽然吃了败仗，但元气未伤，不必过于自责。我们还可以跟这伙刁蛮的乡巴佬再战，将他们斩尽杀绝！——是的，当先进文明与落后刁蛮相遇并要不得已交手时候，结果只能是这样了，这是唯一选择。今天我们运气不好，可恶运是最好的老师。我记得莎士比亚有这样一句话，说‘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司令官先生，我们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说到这里，他挥舞双手，神情专注地哼起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第一乐章主题旋律。
“命运在敲我们的门？”卧乌古口中喃喃，眼睛闪现出光芒，不由得附和着哼唱“命运”主题的旋律。他挥动着手哼唱了一段，神情顿时缓和起来，仿佛从乐曲中获取了勇气和斗志，还找回了一时躲藏到心房门扇背后的那份自信，于是精神为之抖擞。是的，我是军人，军人绝不能被打趴，只能勇往直前。他條地站起身，上前握住义律的手，说：“查理先生，多谢你朋友般的鼓励。我明天还带队伍下山跟三元里决战，一定要挽回我大英帝国的尊严，扬我东方远征军的军威。”
摩尔说：“可是敌人人多势众……再战的话，一定要步步为营。”
义律向摩尔摆摆手，依然神态傲慢地说：“不怕！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可都是些乌合之众。我们不跟他们近身作战，——今天我火烧三元里遇到大雨，村落还是完好，打了胜仗的乡巴佬一定回三元里聚集，那么，我们明天可以将全部阵地炮拉下山，集中炮火轰炸三元里，让它从此在地球上消失。”
卧乌古一拍八仙桌，说：“好！打它一个闪电式的地毯式的，然后一村一村地毁灭。摩尔中校，传我命令：部队晚上加强岗哨警戒；明晨五点起床，吃饭，五点半钟出发。”摩尔立即领命而去。
忽然，一包东西从门外飞进来，“啪”地落地，溅出脏物污了一地，卧乌古身上也被溅污，顿时满屋弥漫臭气，——原来是一包粪便！是谁如此胆大恶作剧？卧乌古勃然恼怒。
“哈哈哈！”屋外传来一把女人笑声。看去，是那个被卧乌古糟蹋过的女人，只见她披头散发，正咧嘴得意地指着卧乌古不停发笑。
“来人！”卧乌古立即命令卫兵，“将这个女人丢下山去！”
两名卫兵即刻上前拽住那女人双手。那女人一直在傻笑不止，“哈哈哈！臭屎鬼！臭屎鬼！”她觉得那番鬼兵头目刚刚被自己戏弄得吹须瞪眼和发怒咆哮的神态蛮有趣。卫兵将女人生拉硬拽，拖行到炮台墙垛边停下，合力举起女人抛了下去……
夜静了，和风习习，四野虫鸣唧唧。
周阿春被接替回村。他与飞**凤在路上牵手而行。
今夜牵手走路与昨晚月下牵手漫步她感觉大不同，就是与阿春更加自然了亲近了。她细想这个感觉的究竟。嗯，明白了，这里头的原因自不然是因为自己同他都一齐打过仗，一齐走出战场，一齐经历了生与死，彼此牵挂并愿意为之奋不顾身……这感觉很美妙，美妙得说不出来，就是甜甜的归宿感，对，是上次住在省城归如楼时候所想的家的感觉。当时自己这样想：家是一个有关怀，互相关怀的地方；一个时时刻刻充满温暖的地方；这个地方只属于自己。她就这样边走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让这爱温在心窝里并且暖着以及愉快着。
默默走了一段路，阿春忍不住地问她村里有什么新情况。飞**凤这才回过神，见问便高兴地向他讲了何举人捎带来的好消息。“那，明天一定很精彩！”周阿春听了感觉精神振奋。他停住脚步，看着飞**凤，说：“今天打仗辛苦吧？你够勇猛的，好彩平安无事。”
飞**凤伸伸舌头，浅笑着带些许俏皮口吻说：“原来你不专心打仗，偷偷监视我。我说过为阿银报仇多打番鬼兵。你呢？不也是一样勇猛？不要命的，我见了才担心呢。”
“不过我没有你精乖，对阵相持时躲着打飞石，呵呵。那个飞**找回没有？”
“不想找，我还有两个，——是你打制送我的那两个，这两个我死也不会再脱手的了。是了，喜姐给了你两个鸡蛋，赶紧吃。”飞**凤说完，从衣兜里取出鸡蛋递给周阿春。
周阿春接过，连声多谢，然后将两个鸡蛋互碰一下，鸡蛋壳开裂，便欲剥其中一个蛋壳，却被飞**凤拿了过去。她小心剥去了一半蛋壳，手拿着带壳那半，举起，要周阿春张开口。周阿春笑一笑，张口咬了一口鸡蛋。飞**凤微笑着看他吃，见他吃了差不多，接着把手里余下另一半往他嘴里送。周阿春看着她，开心地嚼着鸡蛋，忽然欲亲她的脸颊，在将要吻住那一刹间，她羞羞答答侧了下头，他却猛地咳了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水也出。
飞**凤见他辛苦状，慌忙问他怎么回事。周阿春辛苦咳了一阵，才缓和过来，说是鸡蛋黄呛了喉咙很痒，又见她在剥鸡蛋壳，连忙摆手。她笑着说：“被鱼刺噎了一次就怕吃鱼，还算什么男人？这样吧，我吃蛋黄，你吃蛋白。”说着，剥开蛋壳，将蛋白塞进周阿春嘴里，把蛋黄放入自己口中。
周阿春与飞**凤回到北帝庙，韦绍光问周阿春番鬼处的情况。周阿春告诉他：到换岗时，番鬼兵仍然龟缩在山上，一直没动静，即使我们打锣打得吵到耳聋般的响亮，番鬼兵都没有动静。末了，周阿春问韦绍光：“韦二哥，听说各路义勇陆续赶来，人数可达十万？”
“是呀。”韦绍光答。
“二哥，我有个预感……”周阿春说。
韦绍光忙问他什么预感。周阿春说：“明日我们这样声势浩大打炮台，官府知道后会不会出来干预呢？”韦绍光说：“官府干预？无搞错吧：艾们打番鬼兵是保卫家园，也是帮助了官府，——道光帝不是向番鬼兵宣战了吗？他还讲什么要使番鬼兵火轮船‘片帆不留’？皇帝不会下巴轻轻的。艾们今次打败番鬼兵，趁势驱逐他们出虎门，官府有什么理由干涉艾们？不会的，不会干预的。好了，阿春，大家都早点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战。”
周阿春听罢，一时无话以对，微微点头又若有所思。他说：“但愿我的预感是多余的。”飞**凤在旁却说：“韦二哥，我觉得阿春的担心有点道理。官府最坏最不可靠，昨日上昼我进省城见到了那个……”
“阿凤——，别讲了。走，我们过去你契爷那边。”周阿春打断她的话。他不想她在其他人面前重提闹将军行营的事情，尽管她打伤了那狗官军的头头是一件快人心的事，但是别人听了难免往其它方面去想特别是那狗官军又是咸猪手一个，而阿凤她没有多心眼万一心直口快说了出嘴那就收不回来就不好办了，所以他即刻用话来岔开她。他见颜浩长在庙角堆放战利品地方专心地干着什么事，遂走过去，向颜浩长打招呼。
颜浩长手上端着一支火药枪，正在反复端详。他抬头见是周阿春，便招呼他坐身边，同时从战利品里捡出一支火药枪递给他。周阿春接过枪，一屁股坐在地，也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手中抢。颜浩长说：“阿春兄弟，讲起来我挺佩服米旗老番的这些铁杆玩意。你想下，我们的先人发明了火药，却只会做鞭炮，在过年时或者做红事、做白事时候烧烧，作为喜庆高兴一下或者吓吓鬼。而老番却会用火药造火枪火炮用来打仗，哇，这就犀利啊！”说完，他端起枪模仿瞄准射击，嘴喊“砰”“轰”两声。身边的飞**凤听了，责备道：“契爷，你忽然‘砰’‘轰’，吓死人啦！”
众人闻言“哄”地笑起来。
颜浩长呵呵笑，说：“原来，我们的‘飞**凤’也不经吓，哈哈，讲笑讲笑。大家看看这支砰砰枪，人家米旗老番确实先进有想头，它枪头上附带一把尖刀不算什么，最犀利的是枪头有瞄准的东东，瞄准了，手勾机就打中，可以百步穿杨，难怪他们不可一世，狂妄自大。阿凤，他们火轮船还讲究什么蒸什么鸡的？”
飞**凤忍不住笑了，说：“是蒸汽机，不是蒸鸡，哈哈，你就想着吃。”
“对对，是蒸、蒸汽机。”颜浩长笑笑说道。
飞**凤继续说：“人家蒸汽机是利用烧煤产生蒸汽，——蒸汽大家知道吗？它就是……这样讲吧：我们煲水时候锅里有热气冒出来，是不是？我们伸手过去会被它烫，它还很有气力可以把锅盖顶起来，是吧，——这些热气就叫做蒸汽。蒸汽如果够多够足的话就是好大一个动力，这个动力推动一些连杆机械，使得轮船走动，——就像我们踩水车汲水浇地也是连杆活动道理，只不过我们踩水车是人力，嗯，我这样比喻大家就明白许多了。还讲蒸汽，如果加多多的煤将炉火烧得鬼死般旺，那么，煮水煮出来的蒸汽就越多越足动力也就越猛，死劲推动机械也即时推动轮船走得就越快。”
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
“不过，他们先进又怎么样？今日还不是被我们的大刀、长矛、锄头、棍棒打败了吗？”颜浩长说道。
“这就是‘人多力量大，蚁多咬死象’‘人心齐，泰山移’的道理，我今日真正体会到了。”周阿春说。
颜浩长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阿春，理是这个理，但今日如果不是老天爷保佑我们落这一场水浸街大雨，说不定我们……嗨，我总觉得以后打仗，再用老掉牙的家伙上阵肯定会吃大亏……”
飞**凤说：“是的，契爷讲得有道理。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官军同番鬼兵打总是打败仗，现在算是看见答案了。”
韦绍光走过来，担心他们谈论话题没完没了会影响休息，便说：“好了，颜师傅你们今日好辛苦的了，大家还是早点歇息。”
打了一天仗的义勇们在三元里北帝庙内外席地而卧，大家戏言之为“打地气”。
宿地人静，和风习习，更声点点，酣声几许。
天上，月明皎洁，夜空星稀，云朵飘飘。有诗道：
明时曾照抗倭郎，今夜二五照粤勇；
征衣未干枕戈眠，待旦一跃建奇功。
究竟后事怎样？留待下章叙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