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重本是齐人,自子求带他离开齐国,已逾十年。韩重离开之时,家中已无人,所以他重回中原,并无亲可访。但自渡江之后,中原风物,忽又重现在他眼前,他既是欣喜又是感慨,虽然心中有事,这一路也是慢慢行来,好似要将这十年之变,一次看完。
行了数月,才到临淄。韩重在城中虽无故旧,但进入临淄,仍如归家一般,见城中景物,依依还似当年,只是人事翻新,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只是他要寻访子求和壬,却是无从着手。忽一日想到,这齐国如今以陈氏为首,那陈氏门下,亦有许多门客,子求也曾与陈睢相交,可投身陈氏,慢慢寻访。如此一想,便寻到陈氏居处,投帖问路。但他只是未冠少年,又无人引荐,试了几次,总未成功。这一日,又想再去尝试,走在街上,忽听身后人声鼎沸,回头一看,却见一队人吆喝着远远而来,中间一架极大的牛车,前后簇拥了许多人,街上的行人纷纷避到两侧。韩重暗奇:“这是何等样人,怎么如此大的架式?”也随行人退到路边,便见那队人渐渐走近,个个腰悬长剑,面色倨傲,韩重心道:“这车上不知坐了什么人,怎的如此招摇?瞧他们走的方向,难道会是陈氏族人?但这陈氏虽是齐国第一大族,名声却向来很好,难道是人言有虚?但他们若是这般人,师父怎会留在他门下?”顿时动摇了要去陈氏的念头。
正想着,忽听身边一声冷哼,侧首一看,却见身旁一人也正盯着街上那队人看,面上似甚鄙夷。韩重见他三十几岁年纪,华服美冠,腰间佩剑,忍不住好奇,低声问道:“大人可知他们是什么人?”那人头也不回,说道:“那是齐国现今的执政阚止。”韩重大奇,问道:“怎么齐国执政不是陈氏中人吗?”那人这才转过头来,对韩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又言道:“这阚止是齐国先王阳生的上士,曾随他流亡鲁国,如今的齐国国君可算是他一手看大的。这陈氏虽是齐国第一大族,但国君却最信任阚止。”忽冷笑一声,又道:“这阚止如此招摇,那陈氏岂容得了他?”韩重见他对齐国政事如此清楚,又见他穿着不俗,面白无须,显是细心修整过,对这人身份也自是好奇。此时阚止一众人已经走过,街上行人也逐渐散开,韩重不好再问,便同那人道了声谢,转身要走,谁知那人却在他身后说道:“小兄弟可是吴人麽?”
韩重一身黑色麻衣,其实正是齐人最普通的装束。但他人还未冠,且在吴断发已是十年有余,额前及两鬓的短发,一时之间,却改不回来。听那人如此问来,便又回转过身,说道:“我本齐人,但居吴多年罢了。”那人便笑道:“我见小兄弟腰间之剑,不似凡品,可否让我一观?”韩重那剑,是无申替他铸的,金齐精当,镂刻不凡,自然是上品。但韩重剑未出鞘,那人只是从他剑鞘就可看出剑是好剑,眼力也自非凡人可比。韩重不好拒绝,便解下腰间佩剑递与他。他二人虽在大街之上,但当时佩剑之风极盛,临淄又是都城,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却也无人注意他们。那人将剑唰地拔出,用手细细捋那剑脊,啧啧赞道:“人言吴中巧匠最懂铸剑,果然不错。”将剑回鞘,还与韩重,笑道:“小兄弟既然在吴日久,当知道王子季札挂剑的故事。我向来仰慕吴中之剑,今日冒昧,多谢你不弃。”季札是吴国数代以前的王子,曾经游历中原,与徐国国君相交。徐君极慕他的佩剑,季札本待回程之时将剑送给他,不料那时徐君已死了,便把剑挂在他的墓上。这故事韩重听子求讲过,心里也很佩服季札和徐君的友情,如今听这人谈起,心中不由起了好感,便道:“大人也是懂剑之人啊。”那人便笑道:“我是鲁人,姓季,字鲂候。你也不必唤我大人,若不介意,喊我声大哥便好。”韩重见他如此豪爽,也忙将自己的名字说与他听,两人便互相见礼,韩重心中却是微微惊着:“这人姓季,又是鲁人,莫非是鲁国执政季氏族人?倘若是,也难怪他对齐国政事那般清楚。”
季鲂候又道:“韩兄弟来齐国所为何事?”韩重心头一动,便道:“我居吴日久,想到中原来求师。去年听说齐军之中颇有能人,居然将强盛的吴军打败,便想寻那齐营中的高人,拜他为师。”季鲂候微微一笑,说道:“你可知不久前吴国又来攻齐,已将齐杀的大败麽?”韩重惊道:“当真?”季鲂候道:“怎么不真。齐吴在艾陵大战,齐国大臣,国书、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都被擒了,战车也丢了八百乘。”韩重更是吃惊,心道:“若是师父和壬都在齐军之中,岂不是凶多吉少?”心里一急。季鲂候又道:“去年之役,我也听说过。那时是陈氏领兵,前两年陈氏门下,确有一人极懂兵事,帮他们练兵的。”韩重喜道:“你可知那人是谁?”季鲂候便皱了眉头,想了一下,方道:“这我却不知。”见韩重一脸失望,又笑道:“巧的很,我来齐国,也是找人。我要找的那人,却多半知道你找的这人。”韩重又是一喜,看着季鲂候,忽又起疑心,想道:“我与这人不过萍水相逢,他为何助我?”季鲂候似是知道韩重心事,笑道:“你我虽是初识,我却觉得与你很是投缘。但你也无须信我。这样吧,明日晚间,我要去会那人。你若信我,便先出东门,天黑后我也会到,你可与我同去。”说罢又是微微一笑。韩重见他如此直爽,心中倒有些惭愧,想道:“他纵骗我,也无甚好处。我与他同去,碰碰运气也好。”便道:“如此多谢大哥。我明日一准会到。”季鲂候便与他相揖道别。
转眼就到第二日。韩重胡乱吃了点东西,趁城门未关便先出了城,郊外茫茫一片,人烟少至。韩重耐心等待,天色渐黑,忽听得辘辘的车声,循声望去,却见季鲂候架着一辆车过来了。韩重心道:“他行止优容,必是贵胄人家,怎的连架车的人都没有?”季鲂候已是笑着向他招呼起来,车行到韩重身边,季鲂候将手伸给他,韩重握住,一跃便坐到他身边,不自主的扭头向后看,车子晃动,车帘轻轻扬起一角,车中空无一人,却堆了衣物干粮。韩重坐正身子,心里却更是奇怪,忍不住问道:“季大哥,我们究是要去哪里?”
季鲂候却不答,只是一味催着车子,良久方道:“韩兄弟,不瞒你说,今夜过后,只怕我就要亡命天涯了。”韩重奇道:“这是为何?”这才明白为何车里堆了那许多东西。季鲂候只苦笑一声,不答反问道:“韩兄弟,你可有心爱之人?”韩重一怔,紫玉鼻尖轻皱,娇俏如在眼前,不觉面上一热,不敢回答。季鲂候也不追问,只悠悠叹道:“他日你若有了心爱之人,可切莫离她而去。”韩重心头一跳,那话如重锤一般敲在他心上,不由得呆了。
车子早已远离城郭,眼前却渐渐可看到火光,前方地势似是陡然开阔,季鲂候扬鞭一指,道:“前面便是齐国王陵。”韩重大惊,心道:“难道他要访的人竟是死人?他要盗墓不成,否则何须亡命天涯?但死人又怎会知道我师父的下落?莫非是他将我骗来,给他做帮手?”正自惊疑不定,车子却慢慢停下来了,韩重随着季鲂候下了车,黑夜之中,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前方王陵,正中一条笔直的大道,两侧植满参天树木,路边的石雕,就已看不清楚。就听季鲂候道:“你放心,我要会的人,却不是睡在陵墓里面的。”领着韩重,不往前走,却斜向而去,前面一片林木,穿过去,却见一处房舍,不过三两进的样子,韩重便想:“那人定是在这房中了。只是何人会住在王陵附近?”却见季鲂候忽放慢了脚步,韩重看着他,黑夜中但见他双目熠熠生辉,紧盯着那屋子,面上一副极度渴望的神情,韩重被他惊着,轻轻唤了声“季大哥”,季鲂候恍似未闻,一步步向前走去。韩重便也跟着。
走到房门边上,季鲂候轻轻叩门,房中毫无动静,他也不等,推门而入。房中一灯如豆,灯下坐了一名女子,侧背着门,韩重看不到她脸,只见她一身雪白的衣裳,发也未挽,胡乱散在身上,但觉一股寒意弥漫房中。看向季鲂候,他面色却激动起来,轻轻唤道:“阿秦,是我来了。”那女子缓缓转身,双颊深陷,面色苍白,双眼大而无神,呆呆对着季鲂候,毫无表情。季鲂候却一下扑过去,将她抱住,叫道:“阿秦,我来晚了,苦了你了。”眼中流下泪来。阿秦好似这时才看到他,伸了只手抚住他面颊,低声道:“你,你来了。”季鲂候将她手紧紧握在自己脸上,不住点头。阿秦忽地全身瘫软,伏在他怀里,放声哭了起来。季鲂候将她紧紧抱着,也是泪流满面。韩重在一旁看着,心里想道:“原来这女子便是他心爱之人。”见他二人旁若无人,甚觉尴尬,便调了眼光,不去看他们,心中仍是在想:“但这女子是齐国王室中人麽?不然怎会住在王陵附近?是了,定是因为她与齐国宗室有亲,季大哥才说她也许晓得我要找的人的下落。”
二人哭了许久,方才渐渐止了。阿秦本来面白如纸,这一场大哭,却给她脸上染上两抹胭红,人也一下生动起来,低低说道:“我还道此生再见不到你了。”季鲂候仍是拥着她,对她说道:“你放心,我这次来,便是要带你走。”阿秦惊道:“走?”季鲂候道:“自然要走。你被他们囚在这里,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不成?”抚着她脸颊,“你瞧你,都瘦成这个样子了。”韩重想道:“原来她是被囚在此处。但既是被囚,怎的无人看管?”阿秦泪又滴了下来,哭道:“他们,他们在我面前杀了阳生,就、就将我囚在这里,我、我本来了无生趣,能见你一面,已不敢再有奢求。”韩重听到阳生的名字,更是奇怪,心道:“阳生不是齐国才死的国君,怎地会死在她面前?”对阿秦的身份,更是好奇。却见季鲂候轻轻拍着阿秦,柔声说道:“我都知道了,真是苦了你了。你放心,从今之后,我们再不分开。”阿秦怔怔说道:“再不分开?可是,可是,大哥他——”季鲂候掩住她嘴,说道:“我都已准备好了,我今晚便带你走,咱们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让谁也找不到咱们,你说好不好?”阿秦看着他,见他目光如水,面上也渐渐漾出一朵笑容,点头道:“好。”此字一出,两人都是大喜,相拥着静静对望。好一阵,季鲂候才道:“你可有东西要收拾的?”阿秦轻轻摇头,笑道:“我在此处,不过生捱日子罢了,也早无人理睬,有什么可收拾的?”季鲂候便道:“好,那我们这就走。”阿秦“嗯”了一声,抬起头,看见韩重,惊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