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的谈话，小文多少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他又一次遇见了母亲发病。那个场面把他吓坏了。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风刮得很大。宝顶村的路面没有全部硬化，风一刮，到处的黄土。小文骑摩托车，脸上都糊上了一层土。在半路上，他差点被一股妖风刮到山下去。等到了张大勇家里，他在院子里拍打身上的土时，这才觉得嘴巴里涩涩的都是细细的沙土。
他一进门，凤凰就笑脸相迎。可是那种笑容特别奇怪，她只是走过来的时候冲着小文笑了一下，然后马上歪着嘴巴，低着头，把笑脸冲向小文的一旁，那神情好似他旁边站着一个人。这下把小文吓坏了，他试探着问了母亲一句：妈妈，你没事吧。
这一句话刚说完，凤凰就突然变了声调。在一旁的张大勇，过来就拉凤凰说，这是你儿子，你又犯什么毛病。可是他一个粗壮的男人，竟然拽不住凤凰的胳膊。凤凰把他甩开，狠狠地跟他说，这是我儿子，我还能不认识，要你管？说完这一句，马上把头又扭过来看着小文，脸上的笑容褪去，刷得一下就变得非常愤怒，冲着小文就嚷：怎么没事？我怎么没事儿？你们一个个不管我，我能没事吗？
小文想说话，正好被张大勇打断了。他又一次过来拉凤凰，他跟凤凰说，你让你儿子找个地方坐下，你再在那儿装神弄鬼。这句话成功吸引了凤凰的火力，她转身一边跳一边大喊：放你妈的屁，我装什么神？接着她的声音突然彻底变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她的细细的声音开始骂人：我告诉你张大勇，你不要这样欺负你家凤凰。她是你的福星。你要对他好一点。你做什么事，我看不到？我都看得到。我每天都在天花板上监视你！你这个人愚钝不堪，我必须上了凤凰的身，直接告诉你的不足。你得好好伺候她。你要是不伺候，自有天收你。张大勇听到这儿就搭茬说，让天赶紧来，我早想解脱呢。他转头又冲小文说，你说是不是？我这多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没啥怕的。
凤凰一听他这么说，又发出了那种怪笑，她还是用那种怪怪的恐怖的声调转头对小文开始训话，似乎能感觉她极力在抑制自己的愤怒：你也不是个东西，你和你弟弟都不是东西。人家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在家里担水，和泥，做饭。就你们要念书，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跑得远远的，见不到你妈了你们就清净一些？这就是你们念的书，一个个都自私到家了。张大勇在一旁说，人家不念书怎么办？喝西北风啊？你真是太好笑了。凤凰马上用非常严厉的口吻制止了他：你不要执迷不悟。我比你们看得清楚的多。不信你一会儿问问凤凰，看她心里怎么想。张大勇就说，你还真以为你是狐仙呢？你是个屁！
凤凰听到张大勇这么说她，突然又变得正常了，而且整个人的神情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面部表情的转变疏忽而至，把坐在一旁的小文吓坏了。可是此刻的凤凰和刚才的确实完全换了一个人。她急急忙忙地去倒水，开始问小文路上顺利不顺利，这么大风，你头上都是灰，仿佛刚才那一阵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小文的害怕却没有消失的那样快。他眼中的惊惧被凤凰发现了。她关切地问，刚才妈妈是不是又被附体了？那是九里河的狐仙，跟妈妈很久了。她不会加害妈妈，但是有时候就会上身。这是一只善良的狐仙，主要是通过附在人身上来吸取精力，所以最近妈妈总是困顿，你问问你大勇叔。然后她开始去立柜里取茶叶。
小文一下无法接受这种转变，刚才那种骇人的氛围一时还消除不掉。这时候他突然发现手里拿着茶叶的母亲在掉眼泪。这一幕把小文打动了，他的恐惧迅速消退，取而代之产生一种对母亲的强烈的同情心。他问母亲说最近你除了这种有被附体的感觉，是否还有其他的幻觉和幻听。凤凰则说，你可能上学不信，但是附体是真的，那个仙儿说话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她，但是我没办法发声，附体的过程我害怕的很。她说这些的时候认真的让人想相信她说的全部。
小文不敢继续聊了，于是就问母亲一些生活中的问题。比如说经常串门吗？这村里有多少人是在外谋生啊？从来这里的岔路口能到什么村子之类的。母亲都一一作答，毫无异样。直到没有问题的时候，母子之间出现了长时间的尴尬。
凤凰也没有话说，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口气说：妈妈命太不好了。小文说你具体说说。于是这苦难的女人开始述说了，似乎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说尽了。
她说，我还很小的时候，还是婴儿，你二姥姥差点把我摔死，就因为她自己流产，她就嫁祸于你姥姥。你姥爷是个大笨蛋，他抱着我出来，想制止一家人的吵架。可是你二姥姥这个神经女人，居然一下把你姥爷撞到了。你姥爷在倒地之前把我抛出去了。哎，要是摔地上死了也好，不用受一辈子的罪。我跟你说，妈妈这一生有好多转折点，太不顺了。命不好，没办法。你和你大姨不走跳，我也不和她走跳了。但是不得不说，她命运就是比我好。我姐姐运气特别好，到什么时候都有人养着。你姥姥去世以后，她就去了同村里了，给人家当媳妇养着，可是真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就跑了，嫁了一个喜欢的，到现在人家有女儿，每天一家人过得很幸福。哎，你看看我，有什么？嫁一个男人，不是病秧子，就是出事儿没了，都没好下场。我这是报应啊，你姥爷去世，我就回家看了一下，一滴眼泪没有流下。我从小就伺候他，在你我二叔家，那么小我就要干那么多活儿，还要挨打挨骂，没有妈的孩子可怜啊！所以妈妈也对不住你！你8岁我就和你爸爸离婚，没有让你感受到母爱。但是不离婚也活不了，你爸窝囊废一个，赚不来生活费。这都是命。你再看看你桃花姨，这是我年轻时候最好的朋友，人家现在是大官儿的老婆，你再看看妈妈。不过她也不是个东西，如果我嫁人的时候，她不听信假消息给我暗示，我就不会去找你爸爸，没准嫁户好人家……
她说了一堆丧气话，说着说着好像都累了，爬在桌子上，竟然一个人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