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娜安静的坐在藤椅之中,头微微低垂,呼吸匀称。
自从艾丽娜被查出脑子里面长了一个瘤之后,她就搬来了这座乡间小屋居住,医生告诉她,瘤长的太深,那位置做切除手术太危险了,但是通过放疗可以暂时减缓它的生长,乐观的话可以再活1个月。艾丽娜坐在满是药水味的医院里面,呆呆的盯着医生桌子上放着的一盆水仙,那是一个大冬天,但是水仙雪白的茎干向上依旧有几厘米翠绿,似青烟般缠绕在那边,艾丽娜似乎能感受到水仙匀称的呼吸,并没有死亡,只是安静的睡着,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绽放出最矜贵的花朵。
医生建议她住院接受治疗,但是艾丽娜回绝了,她并不是歇斯底里地回绝,而是十分平静。
“一个月吗?”
“对,乐观估计的话,并且如果你配合治疗的话。”医生满脸劝慰的表情,似乎她能体会到一个肉球在脑子里面越长越大,开始压迫脑子里面的神经,让人整天都昏昏沉沉,甚或陷入一种脑子里面被倒入了千万根银针,稍稍晃动一下脑子便疼痛难忍的状态。
“那么,如果不接受治疗呢?一个礼拜?……”
“艾丽娜……”
“你不必担心,我能接受,你只需要告诉我真话就可以。”
“大约一个礼拜,但是也要看情况,好的话或许能有10天。”
“一个礼拜,够了。”艾丽娜依旧盯着那株水仙,若有所思说着,“……足够了。”
“艾丽娜,你确定不要跟家人——你知道的,这并不是一件随便什么事——谈谈?”
“奥,不,我现在还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泪水一下子从艾丽娜眼中流了下来,艾丽娜双手捂着嘴,弓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哽咽着。
医生站了起来,走到艾丽娜身边,蹲下来抱着艾丽娜,她明白的,她明白那种被宣告了死亡日期的人内心的感受,她见过太多太多,或许是这样,让她在给出一个死亡预告的时候,能够依旧保持平静,而不会先于病人把持不住自己的情感,但是她内心也并不好受,因为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能确切知道一个人何时死亡,而面对着一双双哀求的眼睛,她说不出诸如“我不知道。”“别担心,接受治疗的话会好起来的。”的毫无用处的话,但是她的心又承受不了病人在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后心碎崩溃的画面。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蜷缩在椅子里面的艾丽娜。
过了一会儿,艾丽娜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慢慢站起身来,用手擦去了泪水,深吸了几口气,“谢谢你,医生。”她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艾丽娜,我帮你开一些药,能缓解你的疼痛。”
“谢谢。”艾丽娜接过医生的处方就离开了。
在带了一些必要的东西之后,艾丽娜便驱车前往他们那间乡间小屋。她在路过一家超市的时候停了下来,进超市买足了一个人一周的食物,顺手拿了包10块钱的香烟,便继续赶路。
那乡间小屋是艾丽娜父亲留下的,艾丽娜15岁之前都和父母住在那里,后来一些变故,让她和父母不得不离开那儿去到80公里外的小镇发展,但是艾丽娜的父亲并没有想要卖掉这座小木屋,一是因为它根本卖不出价钱,这座屋子只有两层高,基本是用最廉价的白桦木搭建而成,从前门到后门只需要跨大步走上十来步,夏天一阵穿堂风,你可以听见前后两扇门交替地“嘭,嘭”响着,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走在屋子里面,到处都是地板的吱呀声;再者是因为艾丽娜父亲不想卖,据他说这是他从舅舅那边继承来的。
如今是艾丽娜来到这座乡间小屋的第二天,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艾丽娜安静的坐在阳台下的藤椅里面,好像是睡着了。
突然,艾丽娜抬起的脑袋,一下子靠在椅背上,两只手紧握着扶手,很显然,那股疼痛又来了。
艾丽娜紧闭着眼睛,大约过了一刻钟,她狰狞的表情才渐渐恢复平静。如果你是一个健康人,又非一个医生,那么不妨想想牙疼或者突然肚子疼时候的情形,而艾丽娜要比那痛上几倍。
艾丽娜,慢慢站起身,扶着椅子开了门进了屋,又扶着墙、楼梯扶手慢慢上了楼,进了卧室,一头倒在床上。
冬日,一切都安静了,在一个无风的午后,一根松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那么清脆。所以,你只消稍稍凝神,便能听见,这座小屋的二楼,某个房间,一阵幽幽的啼哭时隐时现。
第三天,艾丽娜又早早被那股疼痛弄醒了,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后,艾丽娜支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来到厕所,开始洗漱,然后下楼为自己煎了一个鸡蛋,这些事她都做的极慢,每走一步都会花去她许多体力,让她不得不在原地停下来喘两口气才能继续下一步。自从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艾丽娜几乎一点食欲都没有,在乡间小屋的这几天,她就吃了两片面包,小半块奶酪和三个鸡蛋,当然还喝了几杯咖啡。等到她吃完早餐,基本上再过2个小时就到午餐时间了,但是艾丽娜根本不在意,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在她,早已没有了时间概念,新的一天的第一次疼痛便是她一天的开始,入夜以后疼痛不再继续便是她一天的结束,中间偶尔袭来的疼痛,艾丽娜只是忍耐着,事实上,她也只能如此。
吃过早餐之后,艾丽娜忽然想出去走走,这几天她来到这以后还没有离开过屋子,她这样想着,起身上楼穿了件厚厚的毛衣,外面又加了一件貂皮大衣,然后围上围巾,带上手套,准备下楼,刚没走几步,她就站在那边大口喘着气,焦躁的扯下围巾,将皮大衣下了又脱去厚毛衫,然后又笨拙地穿上皮大衣,围上围巾,这才又下楼。
这座小屋没有统一的供暖系统,只有一个壁炉,但是这儿的冬天最冷也就零下5度,平常生个炉子就足够了,但是艾丽娜来得匆忙,并没有想到这些,所以这几天,室内和室外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温度,不同只是屋子里面有一杯热咖啡。
昨晚下雪了。艾丽娜走出屋子,向着离屋子200米左右的树林走去,说是树林,不如说是一小片荒废的林子,那片林子本来属于乔治一家,但是后来乔治一家搬走了,屋子卖给了另外一家人,好像叫彼得,或许是皮特,后来又几经转手,现在和这林子一样,荒废了。
艾琳娜好不容易走到了林子边,她站在那,貌似没有进去的意思,她蹲了下来,拨开脚下的白雪,好似在寻找着什么,忽然又抓起一把,凑到鼻子边,嗅了嗅又扔到了身后,又突然站了起来,望着眼前的林子,大约过了10分钟,便转身向屋子走去。
这天夜晚,艾丽娜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她努力回想着那片林子之前的模样,那是一片参差不齐的水杉,但是棵棵笔直,在夏天,那有点毛茸茸的水褐色的树皮有一股淡淡的松油味,林子下面总是长满了刚能没过脚背的杂草,在夏天的晚上你能听见小虫子的叫声,看见若隐若现的萤火虫在矮矮的草丛中上下飞舞,如果幸运的话你能感到头上被水杉的叶子轻轻吻了一下。艾丽娜继续回想着,从那片林子延伸出来,好似有条小道通到自家的门口,道的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在离屋子很近的地方种着几株蔷薇,还有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屋后是什么?艾丽娜努力回想着,但是似乎遇到了阻碍,一道黑色的墙挡住了屋后的风景,她一边试图越过那道墙,一边慢慢睡去。
第四天,艾丽娜竟然睡到了她原本早餐的时间才醒,可以说是自然醒,这让艾丽娜非常高兴,当她睁开眼睛,而没有疼痛,她为此想着今天或许能去屋子后面或者更远一点的地方走走。她像昨天那样安顿好自己便向后门走去,刚一开门,那阵疼痛便不期而至,艾丽娜坐在后门的台阶上,几乎是贴在墙上,双手在胸前缠绞着,过了好一会才又恢复平静,但是她太虚弱了,她喘着粗气,望着屋后一片白茫茫的空地,她眯着眼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点,试图要唤起记忆中的风景。
这一晚,艾丽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床的,总之她躺在床上,和之前几晚一样回忆着。第一晚的时候,艾丽娜把屋子里面的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用手抚摸着每一张椅子,把每一张落满灰的照片拿起来擦干净,端详着,努力把每一张面孔和一个名字联系起来。她看见了自己和两个哥哥拍的照片,他们现在都已经去世,大的那个也是病死的,癌症,在医院里面化疗了2个月,第二个哥哥比较幸运,心脏病突发,不过2分钟便没有了气。
艾丽娜此刻躺在床上,准备从头理一下自己的一生,从她得知自己的病之后,或许更早,从她大哥离开的那一天起,艾丽娜都会时不时回想起过去的日子,起初只是在梦里面和记忆偶然遇到,但是后来艾丽娜尝试主动去回想,对于最近几年的事情艾丽娜还能够基本按照顺序回忆起来,但是更早的事情,艾丽娜只是有一些模糊的片段,破碎而杂乱,每一段都像一个被猫弄乱的毛线球,而艾丽娜此刻脑中有许许多多的毛线球,她准备从头开始把她们连接起来,这也是她来这小屋的主要原因,因为这儿是一切的开头,一旦开头顺了,一切便像放映机那样自然而然出来了。
第五天一早,艾丽娜又早早醒了,但不是疼醒,昨晚艾丽娜顺着记忆走了很远,走到了她结婚的那天,又见到了她的丈夫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和她,紧张的在教堂里面宣誓,然后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和艾丽娜长的很像,除了鼻子以外,接着又有了一个儿子,说不准像谁,两个人都有一点,但是又都不是很像,第三个儿子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总之艾丽娜虽然很忙,但是很愉快,时间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过的那样快,直到最后一个儿子也结婚了,艾丽娜和他丈夫一起驾驶的那辆大卡车才渐渐慢了下来,只是艾丽娜又孤身一人了。
如今艾丽娜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她不停的回到教堂的那一天,和孩子们在一块的那段日子,她终于再也回忆不下去了,今早她早早醒来,便是准备回去见孩子们。
艾丽娜只带了一件皮衣便离开了,她自觉不会再回来,又再屋子里面转了一圈才关上门走了。
艾丽娜打电话一个一个通知了孩子们,把自己的病情全部告诉了他们,令艾丽娜奇怪的是她自己在电话中并没有哭,及其平静的讲着,而当她讲完之后,所有孩子都不约而同的失声哭了出来,并且一定要连夜赶来。
此刻艾丽娜便烧好了咖啡坐在自己的小公寓里面等着她的孩子们和孩子的孩子们到来。
艾丽娜并不想这么早见到他们,因为以她参加过那么多葬礼——她丈夫的、哥哥们的、朋友们的——的经验来看,一个人死前离开自己的亲人朋友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在将死的那天回来,说声再见就可,她依旧记得当她得知她最好的朋友得了乳腺癌的时候,她去看望她,在病床前哭的根本无法正眼瞧她,倒是她朋友握着她的手安慰着她,艾丽娜看着朋友那苍白的脸,内心满是愧疚和痛苦。所以她并不想太早让她的孩子们知道,这样她还要倒过来安慰她的孩子们。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起来,艾丽娜开了门,她的三个孩子都带着自己的孩子站在门外,眼含着泪水看着艾丽娜,艾丽娜一一和他们拥抱过后便给他们泡上咖啡,一家人围坐在一个不大的客厅里面,沉默着。
“我跟医院联系过了,明天就安排你住院。”大女儿打破了尴尬的安静。
“其实我知道这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什么?”两个儿子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
“我不想住院,你知道的,你们舅舅……”
“但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这几天,我又去了乡间小屋,它越来越破了,或许你们能找个时间去修修。”艾丽娜打开了话头,“你们还记得吗?之前和你们父亲带你们去那儿度过一个暑假……”
接下来艾丽娜便开始讲起了她理得差不多的故事。他们默默的听着,偶尔笑笑,偶尔都低着头不说话。
那晚大女儿留下来陪艾丽娜,她睡在客房里面,直到艾丽娜睡着了才上床。
第二天,到了艾丽娜的早饭时间,艾丽娜还是没有醒,大女儿想让她多休息下便没有叫醒她,她出门去买了一些新鲜的食材,回家把它们做成了艾丽娜喜欢吃的,然后摆在一个小桌子上,端到艾丽娜的房间准备让她吃午饭,直到喊了两声艾丽娜,她仍旧没有反应,后来在一阵慌忙的摇晃中,才发现,艾丽娜已经去世了。她那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葬礼和后续的工作孩子们安排的很好,这一次,艾丽娜成了葬礼的主角,也是她最后一个葬礼。孩子们把她和父亲葬在了一起,他们选了一张艾丽娜年轻时候的黑白小照安在墓碑上,她是那么漂亮,微笑着,连墓碑旁边的小花也要失色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