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说的这句“这事才刚刚开始”的意思,直到第五天,明殊才弄明白。
这期间,不归带着他的人便驻在天鹰部里。虽然天鹰部才受过重创,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人没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草原上的女人都坚强得很,抹干了泪,该干嘛干嘛。
部族里渐渐平静下来,就像她们家里的男人们都还在一样。孩子们已经开始围在一起游戏打闹,老人们坐得远远的,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愤怒的情绪,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沉寂,还有对于宿命所归的平静与安宁。
这天的晌午,在外围守望的斥候给顾昀和明殊带来一个消息。一队人马正向着天鹰部而去,队伍里有人手持黄金旌节,护卫帽插鹰羽,应当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顾昀说:“手持金节,鹰羽卫傍身,来者中必有王族,我们去看看。”
明殊自然无异意。只是为了避免惊动来者,他们还是只带了先时挑的那十个人,远远望见旗帜,便将马放回,缀在后头靠近了天鹰部的营地。
明殊一路跟下来,发觉对方人带得挺多,但瞧着并无高手,心先定了一半。本想跟着他们进到营地里去探听,但想想自己和顾昀都不通北戎语,便是去了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便也就远远地看着动静。
那队人马在营地外停了片刻,天鹰部的老首领带着人亲自出来将他们迎入。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听着营地里一片鼓嘈之声,许多妇人手里拿着枪棍之物,情绪激动地围在头人的帐篷外,与守在帐篷四周的鹰羽卫们对峙起来。
那是因为鹰羽卫中有两人被部族里的一个小孩子认出来,正是那夜袭击部族的那批蒙面马贼中的人。这两个人杀了他阿爹,被临死前挣扎的男人扯开了面巾,当时那孩子被他爹藏在帐篷里,透过缝隙正好看见了这两个仇人的脸。
杀父之仇向是不共戴天。那孩子一边叫一边拿刀要上去拼命,被族人拦住。却也因此知道这次来的客人说不定便是害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几乎家家都没了丈夫、儿子或是父亲,这些女人们拿起家里的武器,红着眼睛围住了首领的帐篷。
帐篷里,除了部族首领、几个说得上话的老人、远道而来的贵人,还坐着依旧一身富商打扮,便是不说话也有极强存在感的不归。两边讨价还价之时,天鹰部这边甚至更多时间都在倚仗他。便是那个抱着轻松接手的贵人,也发现了不归在天鹰部的奇特地位。
“天巫已经卜算过,再过不久,暴风雪就会来临。”那贵人将视线从白发苍苍的首领身上转向了一直不动声色的不归脸上,“我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现在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归放下手里的酥油茶,终于说出了进入帐篷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们杀了人家家里男人,想来接收人家的家产和女人孩子,你觉得这合适吗?”
那贵人高傲地抬起下巴,露出张狂的笑容:“我说过了,你们部族的人不是我的人杀的,天杀的马贼在草原上流窜,谁知道他们出自何方。我不过是看在我们都是长生天的后人,是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不然也不需要在听到你们部族的消息之后专程跑这一趟。天寒地冻的,我的部族都没有足够的牛羊和草料,如果接收了你们部族的人,对我们来说是多大的负担,阿綮地老爹你也不会不清楚吧。”
天鹰部在座的人只低着头吸着水烟,烟雾缭绕升腾,模糊了他们满是皱纹的脸,并没有人说话。
帐篷外喧闹的声音一浪高似一浪,两边的人看着都并没有多紧张。天鹰部的人清楚,他们来这一趟,目的就在他们的牛羊和女人,无论部族里的女人们闹腾得多凶,只要没有真正动起手来,那边一定不会对女人动手。而外来的这些人更自信自己的武力值。天鹰部的青壮死伤得差不多了,一群女人和孩子,闹能闹出什么事来?
“沮渠王子,”阿綮地声音嘶哑地开了口,“你说的对,这个冬天我们的确很难熬过去。可是我不能不明不白地将族人交给你。那是我们的姐妹女儿,是我们天鹰部的孩子们。”
沮渠莫一是北戎汗王第十七王子,也是北戎南方好几个部族的首领。自前年起,沮渠就派使者传信,要求天鹰部并入他的天狼部族。阿綮地知道天狼部好战,时常劫掠其他弱小的部族,因为靠着南边,每年南下打草谷的队伍里也有天狼部的身影。如果天鹰部归并过去,以天狼部人的蛮横和地位,天鹰部的男人只会成为他们开路的战奴,孩子成为天狼部族人的奴隶,而女人也只会沦为生育的工具。所以婉言拒绝了。
因为害怕被报复,他们三年里转移了五次,没想到还是险些被灭了族。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们知道,那场夜袭十之八、九与面前这位高傲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沮渠王子有关。
“我亲自来这一趟,已经给了你们足够的面子。”再次被拒绝,沮渠莫一的脸色很难看,“换了别的人过来,根本用不着废话,直接将你们杀了,把东西抢走就好。老东西,你别不识好歹。”
沮渠莫一烦躁地站起身,一抖皮袍,带着人就要走:“我在外头扎营,给你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明天日出前答复我。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不想在草原上动刀动枪见到血腥气。”
阿綮地和天鹰部的长老们将目光投向不归,不归却还是稳稳地坐着,并没有出声挽留。
走到帐篷口,沮渠莫一突然转过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不归:“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我们北戎人。”
阿綮地忙说:“这位是行走的商人,带着货物来北戎与我们交易的。”
“商人吗?”沮渠目光闪动,“你带来了什么货物?天鹰部已经没有未来,你跟他们交易不到什么,为什么不来我的天狼部?我们有很多的货物可以与你交换。”
不归眼帘微垂,笑了笑,点了点头:“好。”
走出了帐篷,天鹰部的长老们去安抚激动的女人们,沮渠带着随从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在离营地不足半里之处扎下营帐。
“殿下,您直接派一队人来把天鹰部接收了就好,何苦跑这一趟?”他身边一个颇受宠爱的随从说道,“这天黑沉沉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下起雪来。”
“废话,我不来怎么能看到那个能灭了我的马队的人?”沮渠莫一面色晦暗,目光阴冷,“那个南蛮子商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二百五十精锐,废了本王子多少心血啊,只逃了不到三十人回来。”说着他气得一挥马鞭,击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随从不敢说话了,缩到了他身后。
“他不是个普通人,你没看到阿綮地对他的态度吗?那个傲慢自大,不知道审时度势,固执又古板的老不死,是多么听他的话啊!好像他才是天鹰部的头人一样!”沮渠莫一摸着自己新冒出胡渣的下巴,微微眯起了眼睛,“啊,那个男人,虽然年纪有点大,但看起来还意外的不错呢。”
随从大气也不敢出,沮渠莫一露出狼一样的表情来,这说明王子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马上又要有人倒霉,只要不是自己就好。
“他带来了不少的货物,一起都带回去好了。”
“可是殿下,他能让我们损失二百多勇士,只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怕什么,他手下能有多少人?那一战只怕也伤亡的差不多了。”沮渠莫一面孔扭曲了一下,“我这次带了四百人,其中一百是箭手,便是神仙也逃不掉。”
沮渠莫一在想着要如何将天鹰部洗劫一空,再将不归连人带货都掳回自己的营地去。
阿綮地的帐篷里,只剩下了不归和阿綮地二人在密谈。
“沮渠王子是汗王的第十七子,并无争夺大位的本事,他依靠的是十三王子也速失里。听闻大汗病得厉害,有能力夺位的王子们现在都在王帐那里争斗,更北边的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打仗了。”阿綮地吸了口水烟,容色枯败,神情沮丧,“迟早有一天,我们这些长生天的子民不是灭在外族的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不归捻着手里的佛珠,微微闭着双眼:“这个沮渠莫一,心术不正,身有戾气。这次你拒绝了他,他回头就要硬来。”
“这是我们的命。”阿綮地长叹了一声,“我也想保住祖先传下来的部族,但是……”
虽然他没有说,但不归明白他的意思。天狼部族不会有好心收留他们所有的人,他们要的只是年轻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子。老人,病人,伤员都是负担,年纪大些已有记忆的孩子是养不熟的东西,注定会被他们抛弃,丢在草原上自生自灭。答应了天狼部,他们就要交出所有的牛羊帐篷和物资,女人们成为天狼部族的玩物,幼小的孩子会被粗糙地养大,成为他们的士兵和奴隶。
“那样活着,不如回归长生天。”
这是全天鹰部族人的想法。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阿綮地放下水烟枪,郑重地跪在不归的面前,对他行了草原上的大礼,“您是有本事的人,草原上要变天啦,您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想在族中挑选聪明机灵有勇气的孩子,请您将他们带往温暖的南方,让他们活下去,活得有尊严,哪怕他们会忘了他们在草原上的根也不要紧,只要能留下我们部族的血脉。”
不归将老人扶起:“容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