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宣城去寿春的路几乎都被封锁了,越向东走,路途越艰难,盘查越严格。明殊手上那张伪造的文书差点便被人认出来,还是她塞了一锭银子买通了检事,方才蒙混过关。明殊知道再按原计划走,有很大可能会在半路上被拦截下来。
蒋惟始终是个累赘,因为怕他乱说乱动,赶路的时候,她还是把他变成个全瘫,只有每天晚上露宿野外时才帮他解开封制,让他活动活动血脉,否则用不了到寿春,蒋惟就真会变成一个废人。
蒋惟知道,自己一旦被明殊带回盛军那里,以后再无生路,可是这丫头手段狠辣,行~事谨慎老道,一天之内,能让他正常出声和活动的时间不多,且都是四周空无一人之处。他年纪已大,又没修习过武功,别说逃走,就是连在宿营地里想留下点字迹线索也办不到。
这样走了几日,蒋惟已经开始绝望,面容更添愁苦,头发也花白了不少。
可是生命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蒋惟虽然心狠,那也只是对于他人而言。绝食太痛苦,自撞太疼痛,他想明殊一刀结果了自己,可是人家根本不接他这茬。在他一路上灰心,绝望,自暴自弃之后,明殊带着他已经出了潞州境,先向东,再折返向西,打算从背后追上自己正攻向寿春的军队。
等她到了寿春城外,才发现寿春已经在前几日被“攻打”下来,寿春县被围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受不了对方给的压力,全员献城投降。
寿春县的县官明殊知道,是个进士出身,有点迂腐的读书人,学问一般般,但是个性又臭又硬。她初到潞州时,还曾收到过寿春县令的亲笔信,言辞激昂,一力劝她反出朝廷,行大义之师,帮明王这个正统攻回京都。
这人是薛靖的铁杆拥趸,当年薛靖逢难时,他已是礼部的典史,年轻气盛,前程远大,与诸多同门一起为定北军奔走叫屈,被先帝一怒之下摘了乌纱,打发到一个极偏的小县去当主簿。直到后来宇文焘登基,当年这些被贬斥的人才被他以春风化雨的手段一个个从流放之地弄回来。这位县令便是这样被调到了潞州为官。
虽然迂腐,明殊还是挺尊敬他的。毕竟那时他风华正茂,前程似锦,若非为了心中坚持的大义,也不会落到在荒僻之地蹉跎十载,妻离子散,孤家寡人的地步。听到消息说寿春没有死人,她也就放心多了。
这位固执的县令是被手底下的县吏下了蒙~汗~药关在了衙门的后宅里,等他醒过来,大军都过了寿春了。
明殊赶着驴车进了寿春,天色已晚,这儿又不是潞州蒋家的老巢所在,绷紧了多日的精神终于可以放松一些。找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下,明殊给小二些铜钱,请他帮动弹不得的蒋惟洗个澡,然后打算出门看一看寿春县城的民生风貌,打听一下现在大军的位置,好快些赶过去,与顾昀会合。
等见到了他,一定要好好说他一顿,然后立刻让他回云州去。
明殊一边走,一边暗自下定决心。
有了蒋惟在手里,潞州定州之乱已然无忧。只是她绕道这么远,又带着蒋惟这个累赘不能全力赶路,不知道摘星楼楼主有没有与大军相会,不知道见到顾昀了没有。她武功太高,又擅暗袭,顾昀不知有没有吃亏。
一时心心念念,百转千回,恨不得肋生双翼须臾便能飞到军中。
打听好大军的动向,又准备了些干粮,明殊正准备往回走,突然见街角处晃过两个人影,脚步一顿,她扔下银钱,对饼铺的伙计说:“劳烦小哥帮我把这些送到云来客栈,多的铜钱便当小哥的跑路费和茶水钱。”
那伙计心下一算,见所余不少,顿时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应了。就见眼前一花,刚才那个清清俊俊的小哥已不见了踪迹。
明殊所见的是一对年轻男女。衣着十分朴实,满面尘色,似是刚刚从外地赶来投亲的小两口。
这两人的身影给她一种莫明的眼熟感,她缀在二人身后,越瞧他们背影就越是眼熟。
怎么可能是他们?他们怎么会混到了一起?难不成真被师父说中了?
二人中的男子身形高大,头发微卷,因为沾了不少尘土,也不大能看清楚本来的发色。只是他五官深邃,面容英俊中带着几分胡人的特质,因为总是低头含胸,像是微微有些驼背。另一个女子二十多岁,形容憔悴疲惫,灰尘也遮不住她清秀端丽的容貌。头上包着青布包头,穿着粗糙的青布衣裙,做妇人打扮,扶着那男人,一路上默然无声。
看起来,就如同街上众多的普通青年夫妻一样。
俱驹花颜的容貌带着胡人的特征,云霓郡主又是个十分难得的美人儿,就算他们刻意弄的灰头土脸,也不会这么容易便能泯然众人。明殊跟在他们身后,啧啧了半晌。就他们这样的,居然能走出江州,穿过众多郡县,由东向西走了不下千里还没被江州王及七星阁的人找到,真是天降神迹了。
她看到俱驹花颜弯腰低咳了一阵,消瘦的面颊上顿时透出一缕不太正常的潮~红,脚步也有些发虚。云霓郡主扶住他,低声问了几句。俱驹花颜有些萎靡,摇了摇头,便由云霓郡主扶着坐到了墙边。
然后云霓到隔壁的店家讨了半碗水来,倒了丸药给俱驹花颜服下。
“你别急,就快到了。”
明殊渐渐靠近了他们,正听见云霓郡主略带疲惫却十分温柔的声音。
“一路行来,提心吊胆……”俱驹花颜在大盛住了几年,口音已经十分接近官话,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大出来生硬的地方。他口中含糊了几句,末了长叹一声,“总之苦了你了。”
云霓郡主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没有说什么。
休息了一会,他们彼此搀扶着再度上路。
看这两人的互动,还颇有些意思。明殊眉头微挑,放下手中假做观赏的瓷瓶,不远不近地缀着。
大约是两人囊中羞涩,他们没有住客栈,而是选了一家大的车马行。那里有给往来车夫住的通铺,一人两个子就可以住一晚,十分便宜。
天色已晚,明殊想了想,觉得还是俱驹花颜这边更加重要些。
西凉太后之所以陈兵边境,便是因俱驹花颜而起。他在江州境内神秘失踪,死生不知,这天下间不知有几千人在四处寻觅他的下落,可就是这么巧,偏偏让她在寿春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行踪。
住在车马行的人多是贩夫走卒,说话做事都粗鄙些。因为这些年与北边局势紧张,有胡人血统的人多半不受待见。俱驹花颜容貌多像中原人,但一头卷毛还是让他受到了不少鄙视的目光。云霓郡主容貌出众,这些人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见他们住进来,有些口花花的对云霓吹起了唿哨,说话眼神都十分轻佻。
一个是西凉的左敦王,一个是江州王的掌上珍珠,这两个也算的上是天潢贵胄出身,自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长大的,竟然对这些往常所视的贱民做出的不恭敬的举动视若无睹,不悲不愤地走过去,当真也是令人钦佩。
云霓郡主没有挑靠里面的铺,只选了靠近门边的铺子,仔细地打扫了一遍。二人对坐,拿出包袱里干硬的干粮,就着向店家要来的两碗热水,默默地吃了。
几个车夫像是相识的人,正聚在一起吃铜锅子,热水氤氲,奶白色的汤水咕噜噜翻腾着,里头涮着羊肚儿,白菜和面片儿,泛出浓郁的,带着点膻气的香味。
云霓郡主还好,俱驹花颜闻到了肉~香却是忍不住喉头滚了两滚,拿眼睛往那边看了看,又默然垂头啃起了干粮。
其中一个车夫看到了他的眼神,低头跟同伴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走过来,要请俱驹花颜一道过来吃。
俱驹花颜摇头,怎么说都不肯过去。
正此时,云霓郡主出去打水洗手洗脸。那车夫立刻凑到了俱驹花颜身边,低声说道:“兄弟,你这媳妇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闺女。说说看,你是打从哪里拐过来的?怎么得的手?”
俱驹花颜面色微变,目光变得凌厉,但只一瞬,他便敛了所有的情绪,只垂头说:“就是我媳妇儿,一般人家的姑娘,什么拐来的,都不是。”
“呵呵。”那车夫看他微现懦弱的样子,对同伴一呶嘴,几个人便凑过来将俱驹围住。
“你那小娘子看着挺不错的,不如让给兄弟们玩一玩。不白玩你的,我们几个凑些钱,买半腔羊给你可还使得?”
“浑说什么!”俱驹花颜一挺腰,“那是我媳妇儿,要玩你们自己找窑姐儿玩去!”
“嘿嘿,窑姐儿哪有你媳妇儿水灵,还干净。”几个车夫笑得极为猥琐下~流,其中一人借着同伴的遮挡,将埋在衣襟里的手微微抽~出来一些,露出里头一截亮晃晃的刀身,“我们说了不白玩,便不是白玩,且只借你家小娘子一夜,明天就还给你。你也不吃什么亏。”
俱驹花颜拳头握在身边,几乎暴出了青筋,目光寒冷,表情有几分狰狞。他的身材本就高大,这样一挺直了腰背,竟给人几分压迫感来。只是这几个车夫一向欺负穷苦的老实人,仗着人多,手上又有刀器,并不惧他。
也是色胆包了天,又觉得这男人是胡人,不欺白不欺,这才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正在此时,云霓郡主正好回来,正瞧着这帮子人围着俱驹花颜胁迫的样子,耳中有一句没一句听了一些,多日憋着的害怕和怨气终于暴发出来,就手将别人铺子下头放着的扁担抽~出一根来,劈头盖脸向那帮子人头上招呼。
“无耻的贱人,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该打,找死!”
云霓郡主可并不是一般的宗室家学规矩学女红的姑娘,她自小就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也因为父母的溺爱,给了她许多自由,比如学武。虽然她学的多是些花拳绣腿,强身健体的功夫,但对付平常人还是有些优势的。
更别提此刻她手中握着一根又长又硬的“凶器”,加上不要命的打法,瞬间将那帮子惯于欺软怕硬的混子揍的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俱驹花颜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打散了众人,云霓喘着气,将手里的扁担一扔,便去拽俱驹花颜。
“走,这地儿咱们不能住了,换一家去。”
俱驹花颜慢吞吞地穿鞋下地,看着她怒气冲冲地收拾包裹,笑着咳了一声:“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厉害。”
“嗯,对啊,我也不知道。”
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屋里的二人悚然一惊,齐齐回过头去,正见一人双手抱胸,斜倚在门框旁,也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
俱驹花颜向前半步,将云霓挡在身后,目光中杀气弥漫:“尊驾何人?”
云霓反应相当快,在俱驹花颜挡住她的同时,她已经弯下腰,将先前扔下的扁担重新握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