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此时还不知自己已经露馅儿了,不过也算阴差阳错,正是因为摘星楼楼主看出她的女子之身,倒是打消了蒋惟对她身份的怀疑。只是摘星楼楼主的出现实在出乎明殊的意料,这么难得接近蒋惟的机会,却因为有她在旁,之前的准备都没有办法使用。
回到程亦澄为她安排的宅子里,明殊盘腿坐在榻上,双眉紧蹙,一时半会想不出好办法来。
原本她借着魏冉的名头,想混入蒋府,接近蒋惟,将身边所带的秘制香粉洒在他的鞋底或是衣角上。这种香粉香味极淡,一般人无法分辩,但南疆有一种甲虫,性嗜此香。这甲虫是七星阁培育之物,无颜分了她三只,拿了只小竹筒随身带着。可是摘星楼与七星阁作对了十好几年,对方有什么独具特色的东西只怕彼此都摸了不少。明殊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说不准这位摘星楼楼主就闻过类似的香味呢?
有摘星楼楼主保护,蒋惟这边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想抓到他实在很困难。
可是时不我待,总不能在这儿穷耗着,必须要将摘星楼楼主引出宣城才好便宜行~事。至于蒋惟的其他护卫,她还有不少自信。
她孤身一人前来宣城,身边没有帮手,将摘星楼楼主引开,便无法分身前往蒋府擒住蒋惟,可若是不能引开摘星楼楼主,别说擒杀蒋惟,便是潜入蒋府,靠近蒋惟的卧房也不可能。
明殊在房中来回踱步,一筹莫展。她长于武力,于计谋上并无长处,这时候真是分外思念智计百出,总有不少鬼点子的叶季明。困于屋内也想不出好办法。明殊深吸一口气,佩上弯刀,决定出门走一走。
出门不久,她便感到身后有人缀着,知道这多半是蒋惟派来盯着的人,也不以为意。先去集市上逛了逛,随手买了串油果子吃。再去茶楼喝了一盏茶,听了两首曲儿,再往宣城里最有名的红月寺走。
她初来宣城就听说了红月寺的名头,说是寺庙,里头却全是尼姑。寺里供着观音菩萨,但最灵验的却是姻缘。所以宣城人多半在把红月寺当月老庙来拜。临近寺门,两边的小贩多是在卖红线、同心锁、双鱼佩这种东西的,进出寺门的,也多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明殊一时好奇,也要迈步进去。
却突然听到耳边炸开一声喊:“臭小子,谁叫你到这儿来鬼混!”
明殊心中大惊,回头一看,正见一个邋遢道人吹胡子逗眼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冲着自己耳朵就拧过来。
明殊见这手过来,躲也没躲,反而迎上前,也不管道人身上道袍有多少天没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哭哭哭,你哭什么哭!”道人一见她哭了,这手也揪不下去了,半道儿改揪为揽,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语气无奈,“这么大的人了,还掉金豆子,羞也不羞。”
“什么羞不羞!”明殊推开道人,一手叉腰,横眉立目地指着他,“这么长时间你跑去了哪里?心里还记不记得我还在外间搏命?”
道人嘿嘿一乐:“我的乖儿子,为父自然一直是记挂着你的,这不就千里迢迢过来寻你了嘛,莫急莫气,心平气和,持正守一……”
明殊微怔,突然反应过来,师父这是要以真身现世了。
心里一时感慨,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看着师父脏兮兮,胡子拉茬的脸,一时心中千头万绪,过了好一会,才哽着声叫了一声“爹”。
魏冉再也没想到明殊会叫他这一声。他苦苦寻了三年,方找到薛家这颗遗珠的下落,又在暗处观察了许久卫家的动态,这才在明殊五岁的时候将她拐出来,与她做了师徒。
他无法一辈子保护明珠,但他可以教她一身武功,教她世间百态,人情世故,在他看不见,或是一时赶不及的时候,她能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从三岁到十五岁,魏冉花了整整十二年在这个小丫头身上,对她的感情也从自己尊敬的上司之女逐渐变化。便说心中视她如同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也不为过。
他自小~便是孤儿,被玄天宗长老带回宗门,之后下山遇见了薛靖,便入了定北军。征战六七载,闯下威名。之后遭逢大变,一腔怨愤悲痛无处渲泄,是这个孩子,让他再度感到人世间尚有温情,让他重新寻获人生的意义。
今天听她叫了一声“爹”,魏冉觉得这二十年的苟延残喘都有了价值,哪怕今时今日为眼前这孩子送了性命,也再无遗憾。
“行了,爹,您又哭什么,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嫌羞。”
反将了师父一军,见到师父一如往日的惫懒样,悬了多年的心总算落回实处,那是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就算是拥有江左最大势力的兄长也无法给她的。
这一声爹,明殊叫的心甘情愿。
亲爹已成白骨,他的音容笑貌只存于传说。养父心狠手辣,亲手断绝了她的一点亲情养恩。只有师父,自她懂事便陪在她的身边,教她武功,锻她体魄,领她感悟世情,让她学会辨别人心险恶,手把手教会了她的生存技能。
若没有师父,她早就死在五年前的大火里,若没有师父,她今时今日也无法以战功立于朝堂,获得与顾昀比肩,得帝王青眼的机会。
这样的师父,就算再怎么邋遢,再怎么小气,再怎么不靠谱,也是她除了薛易之外最亲的亲人。
两人还沉浸在多年不见的欢喜中,感应之中那几个一直暗中跟着她的人却有些乱了。大概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就这样跟踪个小的,会突然跳出来一个老的。
明殊压根没理他们,紧紧抓着师父的手,带他往回走。
“我说爹啊,你也得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你这哪像得道的高人,随便往哪里一坐,都会有人给你丢铜子的。”
“呵呵,那样不是很好?什么也不用做,天下就掉银钱下来了。”
“好什么好!人家是把您当乞丐了。今儿您听我的,不然您这一辈子都别想给我找个娘回来。”
魏冉老脸一红,想不到自家萌萌的小徒弟不过几年没见,也敢拿他逗闷子了。
“您既然这会子出现在这里,是来帮我的?”明殊压低了声音。不然这么多年,师父他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时候就出来了?
“嗯,这话回头再说。”魏冉摸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想借这机会把徒弟的“收拾”工作蒙混过去。
明殊却像一点不急的样子,拖着师父就走,找了间干净的澡堂子,把他扔进去交给小工。在外头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看到一个人忸忸捏捏地从里头出来。
那身油腻道袍被明殊扔了,魏冉穿着的是她从成衣铺里买回来的新衣,青衣蓝褂乌头靴,头上歪了半截的道冠也换了青色的巾帻,颌下乱糟糟纠结在一起的胡须修得很短,衬出他的高鼻朗目,这么一收拾,魏冉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从先前邋里邋遢的穷酸老道士变成了个英俊成熟的帅大叔。
不得不说,魏冉长的实在不错。他五官深刻,特别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以前都被一身油腻脏污的道袍和不修边幅的猥琐样给遮住了,难怪整二十年,他四处飘摇也没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明殊看着焕着一新的师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您要早这样打扮,别说师娘了,师弟师妹都能绕您一圈儿了。”回家的路上,明殊不住地感慨。
魏冉抓了抓头发,虽然外表英朗帅气,但小动作里还是时不时透出一股子明殊习惯的猥琐风来。
“嘿嘿,老道那样才叫随性。”
“老道?您哪里老了……”明殊白了他一眼,“您这样要算老,这满街上小一半人都半截子埋黄泥地里去了。”
心里存着事儿,明殊和魏冉脚下生风一般。缀在他们身后的就只见前头两条人影滑如泥鳅,在人群里转两圈就没了踪影,倒急出一头汗来。
“回报大人了没?”
“当然!这种事,哪敢有片刻耽搁的。”
明殊和魏冉没直接回家,找了旁边一个空着的旧宅,二人觑个空翻墙进去,坐在人家院子里。
“师父,您怎么这会儿来宣城?”明殊一把揪住师父,“谁告诉您我在这儿的?”
魏冉一甩袖子说:“这几年我一直跟在小易……也就是你兄长身边。虽然没跟你见过面,你的事我都是知道的。”
“什么?”明殊睁圆了眼睛,“不可能啊,在北疆,我哥身边没有您啊!”
“北疆自然是不会去的。”魏冉摇头说,“我在北疆打了六七年仗,太多人认识我了。小易在中原时,我就随他奔走,做他的护卫,他去北疆周旋时,我便替他坐镇江左。”
明殊沉默了片刻,额角青筋直冒:“原来师父早就知道我在哪里,就是不肯来找我。您就把我扔了,不管我死活,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
魏冉滴汗:“刚开始是没找着你啊,没法子,只得回江州联系薛易。我七星阁出动了许多好手才寻到你的下落。原本我是要来寻你的,不过想想,你一直住在山庄里头,虽然跟我走街串巷也长了些见识,但到底没有独自闯荡江湖的经验,这对你来说,未必不是磨砺的好机会。”
明殊看着他。
“唉……你也不想想,卫家下了那么大力气找你,你当时人单势孤,江湖经验又远远不足,为什么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得到转机!”魏冉拿手指头在她头顶敲了一记,“还不是一直有人暗中护着你!直到看着你进入了顾家。”
这也是为什么顾昀带着她离开中山郡来到江州之后,不归大师会突然来造访顾昀的主要原因之一啊!
“所以,他早就知道那是我了对不对?”
魏冉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明殊的头发:“你兄长他殊为不易,当时认你并不合适。我想你应当能理解。”
怎么会不理解呢?
薛易一心为父母翻案,这是支撑他熬过最痛苦时光的动力。当心愿达成之后,他就会正式落发,遁入空门,世间便只得不归和尚,再也无薛易此人。薛家的未来便要落在明殊的身上。她是女子,身上却要担负男儿的责任。为了她能将薛家撑起来,便是心里再舍不得,薛易也要将她送上战场,亲自握住薛家传世的精神。
“我明白。”明殊心头沉重,未来的路就在自己的脚下,前方的迷雾也一点点的散开,可是心中堆积的块垒不去,胸中憋着的那口气总是吐不出来。
“江州之事,他已尽知,只是眼下北戎局势已到最后关键之时,他暂时无法脱身前来。便将此事交托给了我。”魏冉说,“前些日子,我收到了顾将军的信,言你带兵前往潞州,请我西进助你。”
顾昀?
“你兄长曾嘱我听顾昀的,所以我赶到潞州,见到了叶国舅。他将你的计划说与我听。我想着,儿子来总没有老子出面好,且我当年并未成过亲,更无子嗣存留,只你一人在,总会有人置疑。现在我本人来了,他们也就没话可说。”魏冉将胸一拔,“你不许旁人跟来,不过是怕失手了不好逃脱。可是我来了,你怎么会有失手的机会?便是逃离,我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嘛。”
看着师父得意洋洋,智珠在握的得瑟模样,明殊十分不好意思地打击了他:“师父,您大概还不知道,摘星楼的楼主如今就在宣城,是蒋惟的盟友,只怕就算加上了你,我们也未必能成功。”
魏冉眼睛一瞪,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