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刚进潞州没多久,会在一个略偏远的小城里,遇到一位同门的师兄弟,非但是敌方大员的儿子,还是个小小的守备。
这运气也真是逆了天了。相较于付小爷他乡遇故知般的兴奋激动,明殊显得特别冷静,冷静到在付小爷眼中,这个萌萌的小师弟对自己实在是太冷淡,冷淡的他都有点儿伤心了。
难道是我不够亲切?难道是我刚刚跟他比试让他对我有了不好的观感?
玄天宗的内功心法与别派不同,这么多年来破门而出的除了自己就只有魏冉这么一位师叔。魏昭姓魏,用的又是玄天宗的功法,想认错人的可能性实在太低,所以付箫笙才会在对方还没有明确承认之前,便认定这个小师弟的身份。
窝在这小小的丰城,付箫笙早就憋屈坏了,难得来了这么一个同门,他恨不得掏心挖肺对他好,最好能拿根绳儿把小师弟拴到身边才好。
不过一想到魏昭的身世,他又有点了然,魏小师弟这时候来到潞州……难不成是看到了蒋家的檄文,听从了召唤,赶过来投军的?
付箫笙面色一凛,将魏昭拉到一旁。他的守备府里没几个服侍的人,后院刚刚为了比试,也被他将人都赶出去了。这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个,倒不怕有人偷听。
“小师弟,你是来潞州投军的?”
“嗯?”明殊抬起头,看见付箫笙一脸肃然,与平时笑晏晏的样子不同,不觉也正了颜色。
“何出此言?”
“你啊!”付箫笙有点急,有点窝火,拉着她来到院子中间的桐树底下,将身贴近,再压了压声音:“这是趟浑水,你还是别来的好。”
明殊眉头一挑:“怎么说?”
“你……嗐,一言半语的说不清楚。”付小爷眉头紧皱,“总之你听师兄的话,先回去。过两年这边的事情平息了,你来找我,或是我去见你都行。”
这位师兄倒是有点儿意思。明殊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爹是魏冉,自然知道我来此的目的。定北军含冤二十载,总要有个说法。”明殊意味深长地说。
“你还真信蒋家说的话?”付箫笙冷笑一声道,“那不过是一纸荒唐言,若他真有皇帝与北戎勾结陷害薛帅的证物,为何时至今日也不拿出来?至于那所谓的崇明太子遗孤,更是可笑之极。哄骗一般的蠢妇愚夫也就罢了,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蒋家那是司马昭之心。”
“那师兄怎么还在潞州做守备?你这样说,蒋家明明就是扯了定北军的旗号在谋反。”
“没办法啊,谁叫我爹在潞州呢。”付箫笙愁眉苦脸道,“我爹可是郡守,家里家大业大人口也多,就算想离开,也没办法挪窝儿。我爹倒是心里清楚,使个法儿把我打发到丰城来,万一真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想走便走,好歹能留下付家的香火。”
明殊心里一动。听付箫笙的话,他对蒋家并无认同,只怕不止他自己,就连他那个当郡守的爹,也并不看好蒋家的未来。
“你爹不是蒋家的人?”
“什么蒋家的人?”付箫笙翻了个白眼儿,“我爹是正经朝廷封的官,跟蒋家又有什么关系!”说完了他叹了口气说,“倒也不能完全说没关系。我一个姑姑嫁的就是蒋家旁支的子弟,说起来也算是姻亲。所以我爹难办啊,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外头人眼中,他都是蒋家那边的。”
“小师弟,听师兄话,先别掺合了。别说蒋家人的话信不得,即便他说的句句是真,凭蒋家的实力,想要造反成功,这可能性可是相当低的。指不定哪日朝廷来的兵就将潞州给掀了个个儿。你知道不,这回朝廷带兵来的人可不简单。听说年纪与你我也差不多,却已是屡立战功,还亲手斩了北戎汗王也速失里的英雄。”
“唉,好想见见他。只可惜就算日后有机会相见,也是各占一边的对头。只恨我被师父赶回来太晚了,还没来得及北上从军,这边就起了变故。”付箫笙摇头扼腕,“真是天意弄人啊。”
他心中的偶像默默挑眉看着他。
“你现在赶去投奔也不晚。”
付箫笙摸了摸鼻尖:“我倒是想啊,不行啊。我家那么多口子。我若不管不顾的跑了,他们可怎么办?”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吧。”付箫笙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明殊的后背,“得了,别再说这些背晦事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想不到我会在丰城遇见你,这也是咱们师兄弟之间的缘份。走,师兄带你喝酒去。”
“我酒量不行的。”明殊一边推拒,一边被兴致勃勃的付箫笙拉出了院子。
付小爷来丰城时间不久,但因为他深厚的背景关系加上他特别善于融入的特质,如今在丰城,几乎没什么人不认识付小爷的。随着他走了一路,明殊就看见付箫笙打招呼打了一路,这也是个人才,换成是她,笑这么久,只怕脸都要笑僵了。
“你瞧瞧有喜欢的没?别跟我客气,随便挑。”一路收了不少香囊锦帕的付小爷得得瑟瑟地把“战利品”排在桌上,大方地让明殊挑,明殊笑了笑,更加觉得付箫笙这人跟叶季明有缘份,想着以后找机会一定要让他们两人认识。
二人挑了三楼靠窗的雅座。丰城名字叫丰,但其实人口不多,也不在南北东西交通的要道上,相比起来,还是比较荒僻的,行人车马也不多。付箫笙来此坐了两个月多的守备,手底下也就仅有三四百号人,这已经是丰城差不多全部的战力了。
怪不得定康那边的人敢来劫付箫笙的粮食。
“怎么,军粮拨给的不足?怎么还要你从那么远的梅岭购粮食?”
“我们这穷地方,又不在险要,上头谁会在意?”付箫笙撇了撇嘴,“别说粮草,军饷都有三个月没发了。我爹把我弄到这鬼地方来,一是觉得这儿荒僻,再怎么打,对丰城的影响也小,要是见势不对,我想走脱也容易。二是想着这儿人马少,我管起来轻省,但是有什么鸟用,人再少也要喝酒吃饭,断人钱粮,犹如杀人父母。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动了私房,买点粮食先对付一阵子再说。”
定康离丰城有一定距离,人口城池比丰城大了不少,驻兵也有近千。领兵的人恰也是蒋家的远亲,为人骄横,以前便常欺侮丰城军。可是自打换了付箫笙来之后,这位爷可比以前那位守备强硬的多。非但断了日常的孝敬,连客气也没了,只要定康的人手伸长点,这位小爷拿刀就剁,丝毫不留情面。
因着付箫笙是郡守之子,付家与蒋家又是姻亲,定康守将没办法以势压他,派人出来想给付箫笙点教训,人都没近前就被胖揍了回去。所以才会有定康军派人劫粮这种事发生。
叫你赔了夫人又折兵,杀了梅岭的行商,你付箫笙没凭没据,只能硬咽了这哑巴亏。
谁知道他们背运,偏偏行商的运粮队里多出了明殊这样的高手,非但没能让他们杀人抢粮成功,还让他们派出去抢粮的精兵全军覆没了。
“我已经叫人去将那些尸体挖出来了。”付箫笙坐没坐样,签个身子手里拎了条鸡腿啃,“等验明了身份,就扔去定康县衙门。”
明殊唬了一跳:“为什么要挖出来?”
“你怕什么。”付箫笙斜眼看她,“一群劫匪,敢抢我的军粮,小爷的兵宰了他们有什么不对?这话说到哪儿去都有理。非要定康那帮龟孙子给爷下跪不可。”
“你这样就真跟他们撕破了脸皮了。”
“你当我不打他们脸,这脸就没撕?”付箫笙冷笑一声,“想要我拿丰城的门税孝敬他们?呸,他们也配!老子自己的兵都还要养,哪有闲钱养他们那帮龟孙?即便有钱,就算丢到水里听个响儿,爷也不留给他们半文。”
“这事你莫管了,起出了尸体,便丢到定康去。这些劫道儿的,能被挑出来的都是他们手底下有点儿本事,可信任的,二十来个人,不能说没就没了。若不过到明路上去,这笔账只怕要记在这支商队头上。若定康有心报复,就那几个花把式,逃不出潞州就得给人做掉。”
明殊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对,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全。”
她自己有任务在身,不可能亲自将这些人护送回乡。若真是因为自己杀掉的士兵而让他们被定康军追杀,实非所愿。
二人饮酒谈天,虽然相识不到一个时辰,却都觉得对方很亲近。
付箫笙年少时因缘际会被玄天宗看中,从付家带走,在山中待了五年。较自幼长于山中的修行者多了红尘气,却又比一般纨绔贵少们多了许多质朴淳厚。不会因循呆板,更不会刻薄世故,心存良善而不受人欺,精明圆滑却耻于欺人,为人处事的理念与明殊颇为相近。
只是二人到底并非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真正同门,所以彼此间交谈的内容也都不会太深入。
付箫笙所说的话,只怕也有二三掺水,最起码,他拿私银购买粮食这种事,就很值得深究。明殊是从底层的士卒一路拼战功拼上来的,军伍之中的一些别别窍她自己就清楚的很。蒋家正在举旗造反的时候,就算丰城偏僻,守军人数不多,蒋家也不会为了省那么二分银子便恣意克扣丰城军的军饷和粮草。上头拨付的粮饷去了哪里?付箫笙拿自己的银子来补贴士卒是不是为了收拢人心,这些明殊并不怎么关心。
不过她概能猜出来,等不日讨逆军来到邺郡,估计那位因蒋氏姻亲而被强绑上贼船的邺郡郡守不一定会真心抵抗。是拼死守城,还是开城纳降,这要看领兵的主事者能给邺郡郡守怎么样的承诺和保障了。
想到此,明殊沉重多日的心里像是射入一道阳光,整个身体也觉得轻松了一些。
前方晦暗的路终于燃起了点点的希望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