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衙役来的比明殊想得更快,她跃上屋顶,还没走多远,就见数队兵马从四方涌来,执枪拿戟,将整条长街分割为三段,齐齐围了起来。
京城,一向是最好管也最难管的地界。这里勋贵满地走,大臣多如狗,随便在街上都能碰到与这家或那家有关系的人。偶有冲突、矛盾、或是违法乱纪之事闹上公堂,京兆尹就要头疼半天。先将闹事者双方祖宗八代都刨出来研究一番,免得打狗伤到了主人面,再来分说事非屈直,轻了重了都不一定能讨的到好。但是这儿又是天子脚下,龙威盛隆,除了脑子特别不好使的,大家也都能克制着不犯大事儿给家族添麻烦。所以京兆尹倒也不大怕事儿。出了不好的事,各家大都乐意私底下悄悄地解决,不叫闹到上头去。
所以京中最大的事,其实就剩治安以及防火防灾。
天子脚下,两个公子哥儿当街打架都不是个事,但若发生群体性的骚乱或动荡,亦或是哪里走了水,祸延三街四坊,京兆头上的乌纱就别想保住了,同理,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来说,京中~出现重大治安事件或火灾水灾他没能及时处置控制,便是他的失职。
每年上元,都是两家大人最提心吊胆的时节。
到处是灯火,到处是人流,灯火多易走水,人流大易踩踏。这些天,两个衙门都如临大敌一般,枕戈待旦,丝毫不敢有所松懈。两家每年大部分时间的操练都是在针对这类型的突发事件应对上了。
是以这边才乱,消息已层层上报,飞速传到京兆尹和指挥使处。连整装都不必,几路人马已赶到长街。
陆惊鸿与殷府尹于人群中遥遥望见彼此,也只来得及拱拱手。
冬日里,殷府尹圆~滚滚的胖脸上全是汗,指挥着手下得力的衙役去叫这周围几坊的里正过来,而陆指挥使则是一脸黑沉,只几个手势,手下几个队长都策马而出,领人封漏堵缺。
“指挥使大人。”
陆惊鸿刚指派完,突然听到头顶上一声喊,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手上长刀就势一挥。便见一个人影在他头顶掠过,皂靴在刀尖轻轻一点,人已如游鱼一般滑过,稳稳落于他的马前。
“陆大人,在下宣威将军明殊,有要事相告。”
陆惊鸿是听过明殊这个名字的,当朝为官的人都知道,这些日子谁是名头最响的少年英雄,想听不到都难。
当年他在庆平侯府外见过明殊,那时候他还只是庆平侯身边一个小小的亲卫,如今不过短短三载,已是同殿为臣的从五品武将。陆惊鸿没想到在这儿还会遇到明殊,忙拱手为礼道:“明将军久违,此处纷乱,有事等这儿安定来再说。”
明殊可等不及,手一扬,一块金牌对着陆惊鸿飞去。陆指挥使抬手稳稳接住,正看见四龙盘绕的金牌上一个大大的“昭”字。那是昭王殿下随身所携的身份铭牌。陆惊鸿手一颤,险些从马上摔下去。他惊疑不定地去看明殊,见对方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昭王正在此街上。
陆惊鸿再不犹豫,立刻下马,走到明殊面前,又挥手让身边的亲卫散开,给他们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殿下怎会在此?”
“不止昭王,还有福柔公主。”
陆惊鸿眼前顿时一阵发黑,福柔公主可是帝后爱逾珍宝的女儿,在这条混乱拥挤的长街上,万一出了意外,他只能以死谢罪了。
“引发混乱的,是一群死士。”明殊接着往陆指挥使头上敲大锤,“当街刺杀昭王与公主殿下,所幸两位殿下吉人天相,并未出事。”
陆惊鸿雄壮的身躯略略一晃,很快回过神来,目中煞光乍现,咬牙切齿道:“何方凶徒如此胆大包大,竟敢在皇城里当街行刺皇子皇女!”
“还请陆大人派兵封住此街各处路口,两位殿下现在还在街中,杀手必不会走远,许是混在人群里,请大人与府尹大人协助,务必要将人抓出来!”
陆指挥使狰狞一笑,两只手捏得“嘎巴”响,招手唤人,叫人去请街对面胖乎乎的殷府尹过来。
“议!事!”
想围住整条长街不叫人走脱,光凭五城兵马司和那一点衙役显然是不够的。好在此处离皇城极近,守朱雀门与安德门的禁卫由明殊执昭王金牌出面,调来一半帮忙。守在布店中的顾昀也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叫来玄武,让他执自己的令符,将金吾卫和车仪卫两卫禁军也全叫了来。几卫兵马一到,将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许人进出,整个京城都陷入了紧张的气氛里。
此事早有人报入宫禁,帝后分别得到消息,心里皆是一惊。
他们是知道今日昭王带着福柔上街去玩的,也给他们身边安排了得力的侍卫。宫卫有昭王金牌调走,两支禁卫又被庆平侯令符调动,显然是京中~出了大事,而这二位正在涡流之中。
对顾昀和宇文泰,他们是不担心的,唯一担忧的,是正天真烂漫的福柔,生怕自己的小公主受到什么牵累。
好在禁卫行动迅速,在接令围街之后,火速派人将公主和那些宫人安全接出来送回内宫,公主受到不小惊吓,令帝后盛怒。
因事涉皇家,五城兵马司及京兆府极为卖力,行动力也迅速,东西只各留一个口,一个一个排查放人。非本街住户,需报名姓住址,再由早早被从各坊接来的保甲里正一一确认,并签押作保才能出去。官府查得严,放行速度就不可能快。京中百姓从未见过官家这么严正以待的架式,直觉京里是出了什么大事。四周全是盔甲鲜明,手执利刃的武士,别说平民百姓,便是混在人群里出来游玩的几个豪门大族,勋贵世家,也只能收敛声音,与那些百姓们一道排着队等候前方验明身份好放行回家。
这一宿几乎称得上鸡飞狗跳,熬了一整夜,街上的人总算是清得差不多。
曙光初露之际,忙碌紧张了一夜的甲士们也不由得露出了疲惫困倦之色。
宇文泰一夜未眠,被侍卫们重重包围着,想亲自去抓贼也不行,只能气咻咻坐在防卫如铁筒的屋子里生闷气。
顾昀与明殊二人便在街西出口正对的茶楼二层雅座里,凭窗而立,默默注视着下面堵在出口所余不多的行人。
这一夜查验,杀手还没寻出,倒是抓了好几个于官府榜上通缉的江洋大盗,另排查出一个足有二十余人的拐子团伙,从他们手上救出了五六个被拐还未来得及转移出去的孩童。另有好几个行迹可疑,自称为行商的人因为身上没有路引,也无人能为其作保而被扣押下来。
这些人明殊一一辨过,无一人手上能看出练过弓弩的痕迹。
练箭者,手指间会留下硬茧,与整日执刀舞剑者落茧之处有很大差别。这些人里,手上带着粗茧的人有许多,但没有她要找的杀手。
“你守了一夜,去歇歇吧。”顾昀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明殊的手中。
温暖的茶盏将冰冷的指尖捂暖,却没有办法让她的心脏也跟着暖和起来。明殊微微拧着眉尖,凝神看着下面的车马,耳畔似乎还能听见那些哭泣叫喊之声。
这些人眼中,人命就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只要能达成目的,旁人的一切都与之无关。在他们眼中,除了金钱权势,无辜的人命又算得上什么呢!
明殊的手指紧紧扣着茶盏,周身浮起肃杀之气。
“西凉的摘星楼。”她对顾昀说,“据说是西北最大也是最神秘的杀手组织。他们没有家国概念,只要出得起报酬,谁都能成为他们行凶的目标。”
顾昀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沉声道:“你怎知就是摘星楼下的手?难不成西凉要将他们的左敦王当作弃子?”
明殊摇了摇头道:“未必是西凉的主意。摘星楼虽处西凉之境,但他们并不将自己视为西凉人。”
“你可还记得那个原来摘星楼的玄煞?”
“她如今带着兰煞在青州携助闻帅守城。”顾昀点了点头,“原来那毒针上抹的药是出自摘星楼。”
“断肠草还好,蚀骨胶极为难得。不是特别难下手的对象,他们是舍不得用的。”明殊道,“海丽与我分离时,特地教过我一些辨认摘星楼毒药的法门,这便是其中最为歹毒的手段之一。只用于对付西域各王室子弟,既要了命又不会留下把柄痕迹,连最高明的大夫也查不出来手段。”明殊眸光微暗,“他们想要昭王的命,真是舍得下大本钱!只不知这出钱的人,究竟是北戎新汗王,还是西狄国君,抑或是,本朝看他不顺眼的什么人。”
顾昀沉吟了片刻,瞳仁微缩:“也或许兼而有之。”
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这出资要昭王性命的人出自何方,国朝之内必有接应者。摘星楼自关外入京,一路之上,路引凭证少不得,京城守卫森严,如果内部无人牵引,或许连城门都混不进来。
更别说能得知昭王何时出宫,会于何时出现在灯街上,又于何时走到他们的设伏之地。
宫里宫外,都跑不脱干系。
“咦?”明殊发出一声轻叹,将身微微向前一探,却是看见一辆马车由七八个家丁模样的人护持着从出口出来。
那辆马车并不大,明殊眼利,又正是天光放明之时,车身上的标记显示的,正是豫州知府郑家。
“有些不对。”明殊的话将正陷入沉思中的顾昀唤醒,立在她身边也一道看。
靠的近时反而不易看出,像他们这样远远站在楼上俯瞰,立刻觉察出了不妥。
马车垂着帷幕,并看不清里头坐着的人,但看规制和车辕上一左一右护持的侍女,这车中坐着的必是郑家的女眷无疑。只是以郑家的地位来说,女眷出行,随行嬷嬷侍女不会太少。明殊才见过郑氏母女不久,对这家的印象也算深刻。
郑家的女主子,数来数去,不过是郑夫人和郑莹两人而已。郑家长子尚主,出行必是公主规制,二子尚未婚配,郑经夫妻仅有郑莹一女。以他们夫妻对女儿的疼爱,断不会让女儿一人上街观灯。
当家主母和小姐一道出行,这么少的侍女,是不是太特别了一点?
再看那随行的八位家丁,隐隐排成燕翅,步伐轻~盈整齐,不像大户的仆役,倒有点军汉的意思。
门口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神情倨傲地对着查验户纸的禁卫和过来辨认作保的里正拱了拱手,然后转身小跑着跟上了前行的队伍。他绕过那几个家丁,走到车厢旁,低低地说了什么,然后一队人倒也不慌不忙地向前走了。
顾昀一抬手,叫来一名近卫,在他耳边低语了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