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一条横躺着的山梁下,面对九龙山,背靠着险峰望天观。屋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条干瘪的小河只能远远地望见,根本就不能给故乡带来什么情趣与浪漫。没有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美誉,也没有长林远树,高山流水之风光。
那是一个贫穷的山村。
乡亲们零零散散错落在山坡上,或被树林遮避着,或被竹林掩映着。只有偶尔从一簇簇绿荫中缓缓冒出的缕缕白色的饮烟,或漏出一片黄褐色的、灰白色的墙壁,才知道那就是一户人家。
记忆中,各家各户那破破败败的房屋,都被油灯的黑烟和湿柴的浓烟熏得黢黑。祖先们几千年传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习俗同样也在这山里传承延续。集体化生产,虽然割资本主义尾巴,但这里仍保留了少量自留地。除了按时在集体的田里劳动,还可利用收工吃饭前后和月色下侍弄些蔬菜瓜果什么的;填补一些饥荒。没有化肥,全是使用农家肥料,菜秧也长得油绿光亮。年年岁岁重复着一种生活程式,乡亲们大多相安无事,不但鸡犬之声相闻,而且谁家的狗吠鸡鸣声的特点都能辨别得一清二楚。谁家婆媳吵了嘴,谁家的男人打了老婆,一坡的人都会站在显眼的高处高声喊着劝着,不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平静。要是谁家娶媳妇、嫁女,嫁娶日子一定下来,消息便不胫而走;到时候一坡的人就会主动去帮忙。就连锅碗瓢盆以及筷子,都是各家各户凑起来用。谁家老人去逝了,大家都会举着挽幛;背着米面粮油;带着沉沉的、悲伤的情感;默默地聚集到丧家,帮着料理后事。有的妇女还跟在亲人后面哭丧;使原本已悲悲泣泣的院落一时间哭声震天。
普普通通的大山,生就了贫脊的土地;贫脊的土地造就了平凡的人们;平凡的人们养成了一付平常的心态。这里没有勾心斗角,尔谑我诈和明争暗斗;只有质朴宽厚的乡风和民俗。虽然大家都不富裕,可谁家没有油盐酱醋或是临时需要什么农具家私,只要谁家有的都能互相借用。
故乡虽然贫穷,但却是一块没有污染的绿色家园。
这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历史,前人们留下的一点点古迹还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毁于战火;从山脚下的亭台,到山顶上的观庙,统统化为灰烬。侥幸躲过战火的“千佛岩”摹涯石刻,也在“十年浩劫”中当成封建迷信和反动文化给破除了。****组长一声令下,乡民们也只有含泪抡起钻子、铧尖、铁锤,砸向眉开眼笑的佛头。如今剩下的只是杂乱的色彩、废弃的石崖洞和残缺不全的神话传说。
传说在很久以前,山顶上有一座观庙,名曰:望天观。有一个仙姑修道于此,每天坐在山前的崖边面对着九龙山练功悟道;突然有一天,她纵身跳下了悬崖,可她并没有摔死崖下,而是飘飘然踏着一片云彩去了;崖边的石头上留下了她的足印,后来人们便叫这里为“舍身崖”;那足印便叫作“神仙脚”。后人们猜测说是她预料到有一天这里要被毁掉,内心感到悲伤而愤懑地离开了。无论什么原因,走了也便就走了,没有引起山里人的惊诧和不安;年复一年,这里的人们依然是下雨天身披棕衫,耕田耙地、插秧除草;太阳下头顶草帽;春播与秋收,延续着他们的梦想。
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浪潮的涌动,我也只能回乡当家民。那时候我常想,自己命中注定要当一辈子农民了,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沮丧;而是暗暗下定决心,当农民也要当个新型农民;我要用自己所学的知识,给家乡创造尽可能多的财富,使乡亲们摆脱一天三角钱劳动价值的贫穷与尴尬的境地。然而,事与愿违,一年两年过去了,我的建议没有被采纳,我的设想更没能实现;心中非常苦闷。常常独自坐在月光下,吹着竹笛;清宛的笛声在深邃的夜幕中传向远方,又回荡在山坡上。邻近院子里偶尔有几个乡亲默默地围拢来,静静地听着;无一人评头品足,只有从几个忽闪的小火点和飘散在空气中的刺鼻的烟草味中,能感觉出他们在进行着某种思考。也许,他们从那悠悠的笛声中,感觉出了我叛逆的内心;也许,我的叛逆更增添了他们热爱脚下这片土地的情感,更坚定了他们扎根这片土地的信心。可能他们心里在说:“不恋故乡的土地,就走出大山吧,有本事到城里去吃商品粮,当国家干部去!”
在一个雪花飘飞的冬日里,我被获准参军,这在当时也算是乡村中的一件大事了。大家轮流请我吃饭,虽然饭菜大致相同:腊肉煎饼加锅贴薄面馍、葱花醋汤。但乡亲们的情意却各有不同;同辈恭贺道喜,上辈们好言祝福。有女之家的便转弯抹角的问我将来还回不回山里来,在何处安家,在哪里提亲,这些问题令我无法回答,也只是笑笑说:“以后再说吧。”于是便惹来一阵揶揄:刚要当兵就看不起家乡人啦,人还没走就变质忘本啦。一些婶子姑嫂们一波一波的踏门而至,这便是提亲的。乡里有个习惯,那就是有谁当兵、外出工作的年轻人,未出门前先要把亲事说定。然而我没有按照这个习惯办,这使许多提亲者失望;很多亲戚朋友不理解,甚至埋怨。因而,在我走时,欢送的人稀稀拉拉,极不热闹。他们似乎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直至今天,我心中仍觉得隐隐的不安,象欠了乡亲们许多感情债。
几年以后,我由部队转业到了一个地方小城,渐渐地模糊了故乡的松林和土地。站在高楼的窗口凝望着远方,那滔滔的嘉陵江宛若银带飘落在山间的平滩上。生活之舟载着我进入了一个与故乡不同的世界里,在这里我接受的是现代文明的沐浴和浇灌。面对着灯红酒绿的多彩世界,我不得不穿西装打领带;面对着眼前硬梆梆的水泥路,我不得不穿上格噔作响的皮鞋。随着渐渐淡漠了的故土情愫,心灵深处常涌上一阵阵莫名其妙的不安与失落感。
去年秋天,我回乡看望年逾古稀的老母亲;银灰色的小汽车就象“乌龟”一样艰难地爬行在故乡的土石公路上;从车窗向外望去,时时可以看见旧时的同学和儿时伙伴的身影。我分明地感受到这“乌龟壳”隔着的不仅是我与他们的身影,隔开的还有心灵与感情。从小就知道故乡人把小汽车叫“乌龟壳”,那时只能从电影里见到小汽车,多是反面人物出场时才有的,因此,大家的脑子里形成了一种潜意识,那乌龟一样的小汽里坐的绝不是自己人。我把头不时地伸向车窗外,呼吸着故乡清爽的空气。当然,另一个目的就是看见乡亲们也好打招呼。但是,我发现乡亲们对我的归来并没有高兴的神色。或是淡淡一笑,或是点点头又弯下腰去忙手中的活计了。
车到一个拐弯处,掉在一个坑里,底盘被抬空,轮子悬着转得飞快,车身就是不动。我不得不下车来,到处张望都没看见人影。只有与司机一起搬石头垫坑;才搬了几个石头,便累得我气喘嘘嘘,一块大石头正搬不动,突然听见“搬不动了吧?你发福了。”我忙抬起头一看,原来是当年与我一起放牛、一起读书、一起劳动过的伙伴张兴旺,小名叫“二狗”,我站起身问他到哪里去,他说他远远地就看见有车,猜到准是我回来了,这里路不好走,他便赶过来帮忙的。我感动得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习惯地伸出手,他却说手上茧巴太多,并没有与我相握,而是弯下腰去抱那块大石头了。我有些尴尬,但还是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的确,正当秋收季节,农民们的手在稻杆的磨砺和苕浆的沾裹下,十分粗糙;有的虎口还裂开一道道口子。然而,这双手却有无比的力量和智慧;山在他们的手中不断地变幻着色彩,生活也在他们手中被塑造得有梭有角。
不一会儿路坑被石头填平了,司机发动车,他在车后侧身用肩头顶着车身,双脚蹬在地上,“嗨”的一用力,悬起的车轮落下了地,向前滚动了。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快上车吧,我还要去打谷子呢。”说完便转身走了。我望着他略显佝驼的背影,心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昔日一起比赛插秧的聪明能干的青春小伙儿,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而四十多岁的人就已显出几多苍老来,我不由得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闰土。看来,现代文明并不意味着农村已经摆脱了劳苦和艰辛。
故乡的秋天,漫山遍野被零零散散地涂上金黄的色块。因为这里的稻田没有平原上的一望无际,也构不成层层梯田;而象一个不会绘画的小孩把色块涂得七零八落。
正赶上秋收时节,乡亲们起早贪黑的在田里忙碌着活计;大哥便对我欠意的笑笑说,就没人陪你耍了。我看着他们紧张而又忙碌的劳动场面,一股冲动涌上来,我也要去帮助收割稻子。大哥说:“算了,你的手上没茧疤,更不能赤脚下田,反而惹大家笑话。”听了大哥直率的话,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山里的哪一个旮旮旯旯里我都去放过牛、割过草。也是在这旮旯里,我熟悉了小麦、水稻、包谷、红苕、黄豆等粮食作物;学会了耕地、插秧、施肥;还学会了农家谚语。如:“雨下初二三,一月晴九天;”“瓦子云,晒死人;”“九毕一场雪,啥子都没得;”我至今都还能背出多少条来。这些看似简单的谚语,其实包涵了很多科学规律;就象这土地,虽然十分贫脊,却蕴藏着深厚的文化;我便是在这种田野文化的熏陶下逐渐成长起来的。中学毕业回乡的那些日子,我几乎成了全劳力了,不论是干什么活儿,我都会受到乡亲们的夸奖。难道我就没有资格与乡亲们一起重新体验劳动的乐趣吗?从大哥的话音里我明显地感到故乡的人们已经有些不认同和不愿接纳我了,好象我与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着,无法再面对面,无拘无束地进行感情上的沟通。
天热得发闷,稻田里的人们挥动着双臂,割稻、脱粒;女人身上薄薄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全粘在肉体上;男人们光着的臂膀,已晒成了黑褐色,汗水顺着背沟流淌着,打湿了短裤。我忙把凉冷的开水送到田头,他们并没有说谢谢,便拿起碗来舀上一碗,一口气喝完后,又去干自己的活。这时,我便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帮助捆稻草。
太阳落下了对面的九龙山,乡亲们才陆陆续续站起身来;他们望着已经立好的,象列队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站满了田边的稻草,纷纷向我投来了满意的目光。大哥高声说:“你看你的双手!”这时我才发现,双手已被粗糙的稻草磨破了表皮,到处渗出紫红的血点。我不好意思地环视了一眼乡亲们,这时我分明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了接纳和宽容。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感激之情。啊,故乡的亲人们,请不要把我看作局外人,我的心,我的情感早已烙上了故乡的印记。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拳拳之心一直相伴至今,激我自省,催我奋进。也正是山里人朴素与真诚塑造了我的人格品质;使我在人生坎坷的旅途中从没有迷途与失足。面对形形色色的物欲的诱惑,我始终不为所动,从从容容的做人,从从容容的生活。
几天时间如驹过隙逝去了,我便要离故乡而去。这天,乡亲们放下手中的农活,纷纷围向我那辆“乌龟壳”。此时,他们带来的已不是鄙夷的目光,而是依依不舍的情怀,不少乡亲带来了水果、鸡蛋和山里特产,还有新打出的大米;把我的车塞得满满的,无论我怎样推辞,他们都要叫我带着,有的见我执意不收,还生气地说:“如果嫌这些东西土气,就把它扔到河里去吧!”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知道这些东西并不值多少钱,但这里面所融进的乡情却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望着乡亲们真挚的目光,我的双眼模糊了。司机踩着了引擎,催我快上车。我站在车门旁,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面对众多乡亲,面对着故乡的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