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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诸剑争锋

秦月夜缓缓迈出了右脚,同时上身略略后倾,右手之剑微微下指,左手拇指与中指相捻,无名指与小指微曲,螓首略扬!

姿势优美至极!

在旁人眼中,这已不再是杀人的剑法,而是一种艺术!

她的容色甜美,唇间笑意盈盈!

幽求的瞳孔顿时收缩如针!他在剑道上见多识广,悟性非凡,却从未见过有如此美妙温柔的剑法!

是华而不实,还是别有玄奥?

遭遇闻所未闻的剑法,对嗜剑如痴的幽求来说,是一件兴奋莫名的事!此刻,他甚至暗自庆幸当年自己杀了秦月夜的祖父,今日方有机会见识这温柔美妙的剑法!

纵使自己有伤在身,但又如何?只要对手的剑法不让自己失望,幽求虽死无憾!

秦月夜的笑意更甚!

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柔劲力悄然弥漫开来!

观战众人皆是心中一凛,暗忖这女子之修为竟甚是不俗,身形未动,已有气劲传出!

秦月夜一声娇笑,飘然而起,右腕轻颤,剑芒如雾,在离幽求数尺远的地方迅速弥漫开来,如同无孔不入的水银般由各个角度向他侵袭而至!

一时之间,幽求竟难以区分攻袭自己的究竟是对方的剑式,还是对方的内家劲气!他隐隐觉得对方剑招的威力其实尚逊色于那诡异阴柔的气劲!

一声沉哼,幽求强抑体内伤势,四成功力贯透掌间,双掌疾然翻飞,瞬息之间已击出三十余掌,掌风如剑,交织成网,与对方近乎缠绵的剑气绞杀作一团!

秦月夜一拧腰,娇躯突然如风如雾般飘然而起!

这绝对不同于其它任何轻身武功的身法,其姿势之优美难以言喻,让人一见,顿时忘记了这是一场生死搏杀,反而在恍惚间以为自己是置身风花雪月之境地!

但幽求的感觉却并非如此,此刻,秦月夜手中剑势倏然变得刚猛无匹,与她的身法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

一刚一柔,竟同时在秦月夜的身上出现!

这正是秦月夜揉合了“素女心经”与“傲剑剑法”而成的武学!

素女门初创者乃当今纵横山庄庄主巫古月的妹妹巫秋水,一代魔王夕苦为逃避师门惩罚,易名入赘纵横山庄,与巫秋水结成夫妻,从此在庄内暗中培植势力,最后突出杀手,使纵横山庄毁于一旦,惟有巫秋水侥幸逃脱。为避夕苦的追杀,巫秋水流落东海荒岛,自立门派。

素女门之“素女”二字,是取自“素女心经”中的,“素女心经”乃世传房中术、欢喜道,尽男女合欢之精绝微妙处。巫秋水因夕苦而恨尽天下男人,于是强行悟透“素女心经”,达到灵欲由心之境,让天下男人都拜伏于她的裙下,任她宰割驱驭,以泄心头之恨。故由“素女心经”悟出的“素女大法”是阴柔至极的武功!

而“傲剑剑法”则是前辈高人武帅秦傲的成名绝学,后传给了他的女儿秦楼,秦楼后成为“素女门”第二任门主,更把这套剑法传给了她的爱徒秦月夜。“傲剑剑法”既名之为“傲”,自是刚猛无伦,大开大阖!

秦月夜十年前随师父踏入中原武林,秦楼与夕苦在地下山庄的殊死拼杀她亦在场,当时秦月夜觉得“素女大法”虽是出神入化的绝学,却过于阴柔,以至于使师父不敌夕苦,故她心中便萌生一念,要将阴柔的“素女大法”与刚猛绝伦的“傲剑剑法”合为一体!

其实武学无论刚柔皆有其精妙之处,过于阴柔固然少了义无反顾之霸气,过于刚猛却也易折,秦月夜如此念头自有她的道理。

“素女门”孤居海岛,极少涉足中原武林,秦月夜便日夜思忖如何将“素女大法”与“傲剑剑法”揉合成一体,使其相辅相成,以臻更高境界。

只是秦月夜的习武天分无法与其师秦楼相比,故虽历经十年之久,秦月夜亦只能将“素女大法”中的前四式融入“傲剑剑法”中!“素女大法”共有五式,谓之曰:醉生梦死、巫山云雨、销魂荡魄、锁心蚀骨、极乐无边。其名绮丽,威力却是惊人,当年秦楼凭借“素女大法”,与绝世强者夕苦搏杀,一时半刻也难分高低!

秦月夜融合“素女大法”与“傲剑剑法”创成“素女剑法”,所新创四式分别为:醉生死、傲云雨、傲销魂、锁傲心。招式刚柔兼并,与寻常武学大相径庭!

此时,秦月夜所用武学正是“素女剑法”的第一式:醉生死!秦月夜的身法神情可谓风光旖旎,动人至极,纵使与其作生死之战,对方亦不由心摇神荡,沉醉其中!

而秦月夜的“剑”却是“他人皆醉我独醒”,其凌厉杀机隐于阴柔、轻曼的身法中,更是诡异可怕!

幽求一声沉喝,右臂疾扫,宛如一柄划空而过的利剑,气劲啸空,惊心动魄!

一直在提神凝气疗伤的戴无谓本是双目微闭,却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幽求此招之凌厉精绝!他心中不由暗自喟叹,忖道:“幽求受伤在先方与我一战,没想到最终我仍是逊他一筹!此时若是由我应战这位女子,只怕已完全力不从心。师父说我虽然勤勉有加,可惜天资有限,难以将他的武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今日看来,果真如此!若是师父在此,亦以‘太无大法’对敌,纳敌之力为己用,决不会如我这般不堪体内敌我两股真力重荷而自伤身体!”

思忖间,一声暴响,幽求与秦月夜齐齐后退!

秦月夜暗暗心惊,她不曾料到自己全力一击之下,伤势甚重的幽求竟能破解!

剑身一压,身形再起!拧身挫腰,如风中灵燕,急旋掠走,衣衫飞扬之处,身形犹如一团红色的云雾,始终紧紧绕于幽求身侧,剑如云中惊电,乍隐乍现,如惊鸿一瞥,不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倏然袭击!

剑势刚猛如奔雷,而剑身所搅起的气劲却柔和得近乎缠绵,极尽缠战功能!

这正是“素女剑法”的第二式“傲云雨”!

秦月夜知道幽求伤势甚重,暗忖这一式最具缠战之能的剑式定可大耗幽求的心力!

果然,幽求的剑法虽已臻通明之境,但此刻他的内家真力所剩至多仅有三成,而“傲云雨”之剑式与寻常剑法大相径庭,虽谓之剑式,却极少出剑,更具威力的却是如水银泻地般丝丝入扣的阴柔气劲,自四面八方向幽求袭去!

幽求以臂代剑,凭借其旷世剑法,处处抢得一步先机,无指手掌如附体之蛆,始终如一柄威力惊人之剑,不离秦月夜全身要害!

如此一来,秦月夜的剑更多的是为守而攻,若非仗着兵器之利,只怕更难应付!

转瞬间,双方已互拆了二十余招!

幽求无法忍受一个后辈女流竟在自己手下走了二十余招而不落败,心中怒意顿生!

右腿倏然划空斜扫,其疾其快,难以言喻,自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径取秦月夜右肋!

一惊之下,本是凭借阴柔气劲交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的秦月夜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了,略撤一步,手中长剑闪电般连出三招,却不再是“素女剑法”,而是她更为熟悉的“傲剑剑法”!

这正中幽求下怀!幽求从不会惧怕任何剑法,让他应付得有些吃力的其实是对方无孔不入的阴柔气劲!如今秦月夜舍强取弱,正好给了幽求可趁之机!

右腿一沉,左腿迅即反扫,如同一柄刚猛之剑,奋力下压,正好压在秦月夜的剑身之上!

秦月夜倏然翻腕,却觉手腕处一痛,竟已被幽求断掌划过,顿时奇痛彻骨,一声惊呼,手中长剑脱手而飞。

两股截然相反的气劲悄然席卷而出,一正一反!

此乃“素女大法”中的第三式:销魂荡魄!

幽求正待乘势而进,忽觉自己身躯如同置身于漩涡之中,一正一反两股力道使他身不由己地向一侧飘然斜跌出去!

旷古剑客幽求怎能任人摆布?虽是内息混乱不堪,却仍强提内力,右脚尖蓦然下压,顿时木质地板如同被巨力划过,纷纷断裂!

而幽求的身躯已在曲伸之间,如同一支利箭,反射而出!

“啪”地一声,秦月夜闪电般在幽求的身上击了一掌。

但,随即倒跌出去的却是秦月夜,她的身躯如断线风筝,狠狠地撞倒了一处屏风,方止住去势。

她的腹部骇然插着一根木条!木条有三寸宽,鲜血汩汩流出,一时难以看清插入有多深,伤有多重!

幽求被秦月夜击了一掌后,亦狂喷了一口热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为可怕!

原来,幽求在以脚尖划开地板时,急中生智,悄然挑起一根木条!他以腿御剑的武功已是出神入化,秦月夜尚未反应过来,已然中招。

幽求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略显嘶哑地道:“小木,此人剑法甚为独……特,似欲将刚柔融……融为一体,只是修为有限,未能成功。嘿嘿,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真正地集至刚至柔于一身?能将二者之一发挥到巅峰之境,已足以……咳咳……足以傲视天下!”

幽求不顾自己伤势甚重,对小木临场施教,众人的注意力顿时齐齐被小木吸引了过去!众人心中皆忖:“此子多半是幽求的弟子,然而看他此时神情,竟毫无担忧之色,似乎对其师伤势漠不关心,倒也奇怪。”

转念一想,幽求视他人性命如草芥,有其师必有其徒,此子多半是残酷无情到了极点!倒是幽求对此竟也不介意,仍不顾伤势对他加以引导,他们师徒二人可谓真是人间奇物了!

当秦月夜的目光落在小木身上时,心中“咯登”一下,暗自惊诧:“此子好生面熟,难道我曾与他见过面?”一时之间,却没有想到眼前淡漠的小孩会是范书的儿子。秦月夜与范书夫妇二人皆相识,此时看见他们的儿子,自然有相熟之感。

秦月夜的小师妹见师姐受了重伤,忙拔剑护于秦月夜身前!

秦月夜一咬银牙,猛地拔出腹中木条,立时鲜血狂喷!她出手如电,封住了伤口周遭几处穴道,鲜血这才止住。

饶是如此,她的脸色亦已苍白如纸!

徐达、韩贞对视一眼,心领神会,齐齐向幽求悍然扑出!身在空中,已“呛啷”一声,拔出兵器!

一刀一剌,挟破空之尖啸声,向幽求暴卷而去,白宁蒙之死让他们积怒难捺,再也顾不得武林规矩,要趁人之危了。

幽求一声冷笑,傲然而立,直到刀剌即将及身,方蓦然而动!

由极静至极动,仅是电闪石火的一瞬间!

就在这一闪即逝的一瞬间,徐达、韩贞已各中一腿,颓然倒飞!

落地之时,徐达、韩贞只觉体内如同翻江倒海,奇痛无比!二人牙关紧咬,方未喷血!若是幽求未曾受伤,这一腿足以让他们死上数次。

一个照面即败下阵来,徐达二人顿时有些踌躇,这倒不是因为惧怕死亡,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自己两人遭到不测,那么剩下的人,几乎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

正自犹豫间,忽听得小木道:“一动一静,动者守,静者攻!”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一片沉静!小木那略显稚气的声音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众人怔鄂之间,幽求最先明白过来,忍不住仰天长笑,神情甚为得意!

而双目微闭的戴无谓听得此言,双目倏睁,极为惊诧地看了小木一眼,神情极为古怪!而秦月夜则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惟有徐达、韩贞、展初情一脸不解。

幽求狂笑间只觉气血翻涌,忍不住一阵咳嗽,但他的脸上却犹自带着笑容,似乎遭遇了天大的喜事。

幽求目光扫过徐达、韩贞,冷笑道:“我的徒儿教你们如何对付我,可笑你们竟领悟不了。”

徐达、韩贞二人将信将疑地望了小木一眼,但见对方神情淡然,稚气未脱,不由心中有气,暗道:“这小子好不可恶,竟来消遣我们。”

正这当儿,忽听得一声长笑在窗外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小子,竟有这等眼力。”

听得此声,重伤的齐子仪脸上忽然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幽求再也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儿了。

“咔嚓”一声,窗棂四碎时,一抹青影飘然射入!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清瘦老者,腰背挺直如一杆标枪,神情肃然,眉头微微皱起,这使他的神情总像是在思忖着一件天大的事情,忧心忡忡的模样,一支长约二尺、闪着幽光的精钢战笔插于腰间。

徐达、韩贞一见此人,心中惊喜不已!他们赶忙拜倒于地,恭声道:“晚辈徐达、韩贞拜见古老前辈!”

徐达、韩贞虽然未曾与老者谋过面,但身携战笔,且全身散发绝世高手气息的,除了“风尘双子”中的古治,又会是何人?古治正是戴无谓邀约的前辈高人。齐子仪等人还道古治多半不会赴约,没想到此刻他竟会现身于此。

当年的武林七圣,如今惟有少林高僧苦心大师与“风尘双子”之一古治硕果仅存,而武帝祖诰、英雄无名、日剑月刀皆在十年前的乱世中遭遇不幸。“风尘双子”中的古乱在青城山绝谷诛杀绝心一役中双腿被废,身受重创,从此再也不能与古治游侠江湖,这对生性诙谐好动的古乱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古乱性情日渐躁动不安,郁郁不乐,时间久了,竟积郁成疾,终在五年前病逝。

“风尘双子”仅剩一人,古治从此极少过问江湖中事,没想到今日他竟会应约而至!

戴无谓与齐子仪皆有伤在身,当下只好行了个半礼。

古治的目光却落在了小木的身上,神情惊诧愕然,上上下下把小木打量一番,方道:“娃娃,你竟能审时度势,思出克敌之计,殊不简单!更何况此人是一绝世高手!”

幽求得意地道:“我看中的剑材岂是凡夫俗子可比?可笑有人习剑一生,还不如一个十岁稚儿更有见地!”

幽求所言让徐达、韩贞、齐子仪皆有讪然之色,尤其是齐子仪乃聚剑庐主人,在剑道浸淫一生,不料今日竟逊色于小木,更是颇有自惭之心。

古治正视幽求,道:“尊驾何人?以尊驾的身手,绝对是位旷世高手,为何老夫竟识不得?”

未等幽求回答,徐达已抢先道:“他就是五十年前以一己之力扫平洛阳剑会,杀人逾百的剑手!”

古治心中一震,眼中精芒暴闪,沉声道:“此言当真?”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幽求的一双断指掌上。

幽求傲然一笑,并不言语,但以他的神情,无疑是默认了这一点。

古治神色顿显凝重,他缓缓地道:“五十年前洛阳剑会逾百剑客竟亡于一日之间,被人称作武林四大奇谜之一,但那剑法如神、心如蛇蝎的少年剑客却如昙花一现,从此再无踪迹,武林正道百般追查,仍一无所获!我还道此武林血案再无昭雪之日,没想到五十年后的今天,你竟再现江湖!”

说到这儿,他略略一顿,方继续道:“令老夫奇怪的是,纵使世间有剑法如神的剑客,而面对百多名剑中好手,要将他们悉数杀尽,也是全无可能,但江湖传言杀害他们的的确只有一人!同时老夫亦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将逾百剑客悉数杀尽,难道此人真的具有可怕的魔心?今日见了你,老夫更有疑惑,以你的武功修为,的确已是惊古烁今,但纵使以你今日的武功,要想在一日之间杀害百余名剑中好手,也绝不可能!而且见过你真正面目的惟一幸存者,也已在二十年前死去,如果你要隐瞒自己的身分,外人根本无法知晓你就是扫平洛阳剑会的人,你为何要主动现身?”

幽求沉默了许久。

古治的疑问,其实也是困扰幽求心间的疑问。对五十年前那血腥漫天的一幕,他一直铭记于心,历历在目,那时他十指尚存,剑法已臻惊世之境。当他出现在洛阳剑会上时,心中充满了欲摧毁世间一切的悲恨,所以当时他的意识几近混沌一片,只知在悲恨中冲杀,在血腥中进退!他的愤恨之情与漫天血腥一同抛洒,使洛阳剑会充溢着如地狱般的肃杀!

当所有参加剑会的剑客全部倒在他的剑下时,他才略略平静下来,目睹眼前满地尸首,他的心中升起一丝惘然,他很难相信眼前这逾百剑手会全是死于自己的剑下!事实上,在步入洛阳剑会的那一瞬间,他就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他敢与代表中原剑道的洛阳剑会为敌,除了狂傲之外,更因为那时他对自己的生死已浑不在意。

甚至,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还隐隐期盼着死亡的到来!当一个人心中被悲愤恼恨占据时,他就极可能会漠视生命——他人性命,以及自己的生命。

狂傲无羁的幽求更会如此。

但最终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幽求虽然狂傲,但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相信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必有蹊跷之处,暗中一定有某种力量在操纵着这件事,否则他绝无一人击杀百余人的力量。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自始至终,出手杀人的只有他一人。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过得越长,幽求心中的疑惑就越深!这疑惑在他心中已隐藏了五十年之久!

也许,这会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毕竟,五十年时间可以消融的东西太多太多。

此刻,古治忽然提出此问,在旁人听来倒也罢了,但幽求心中却是震动极大!

沉默良久,他方道:“恕我无可奉告,因为连我自己都有不明之处。”

对幽求而言,能如此说话,已是极为客气了。

古治缓声道:“但无论如何,逾百剑客是因你而死这一点,你不能否认,是也不是?”

幽求淡然道:“我并无否认之意!”

古治喟叹一声,道:“杀人逾百,罪不容诛!我已极少过问江湖中事,但今日却不能袖手旁观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心中暗喜,暗忖幽求已是在劫难逃!

不料古治却接着道:“你的修为本绝不下于我,但如今你是重伤之人,若是我就此取你性命,你定然不服!”说到这儿,他一指徐达、韩贞,道:“他们皆是武林后辈,由他们出手,相信你应没有什么怨言吧?”

秦月夜心中暗道:“方才他们甫一出手,便遭重挫,还如何能战?古前辈自恃身分,却便宜了幽求这魔头!”

却听得古治对徐达、韩贞二人道:“你们只需一动一静,静者攻,动者守,定可胜他!”

徐达乃性情直率的汉子,对小木所言不曾领会,暗忖静者如何能攻,动者又如何能守?多半是故弄玄虚!没想到身为武林七圣之一的古前辈竟也这般叮嘱,错愕之下,忍不住脱口道:“那小子是魔头弟子,他们师徒二人定是设下圈套,那小子的话未必可信!”

古治“喔”地一声,自言自语般道:“弟子告诉他人对付自己的师父?……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小木大声道:“他根本不是我的师父!”

众人一呆,秦月夜忽然冷笑一声,道:“小子,你定是料到你师父已难逃……难逃此劫,才矢口否认是他的弟子!”

小木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缓声道:“信与不信,又岂是能勉强的?”

古治暗自点头,心道:“无论这小子身分如何,单论他的这份镇静就很不简单!初时他似乎甚为激动,但很快便恢复平静,纵使成人,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秦月夜见小木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便想到小木也许真的不是幽求的弟子,所以才会有如此反应,但当小木很快冷静下来时,秦月夜又大吃了一惊!她不曾料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竟有这般自控能力!

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冷静的小木,秦月夜心中忽然莫名一震,眼中有了奇异的光芒!

小木见她神色有异,就要转过脸去,倏闻秦月夜“啊”地一声,失声道:“你……你父亲是谁?”

她的神情怪异,声音略显颤抖,众皆不解,心道:“难道这小子有着极不一般的身世?”

小木见秦月夜如此激动紧张,先是一惊,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她既然问起自己的父亲,定是因为她已猜知自己的身世!

“难道父亲真的那般十恶不赦?以至于当外人想到他时,都会震惊至此?”小木心中堵堵的,颇不好受!

但片刻沉默之后,他还是一字一字地道:“我——是——范——书——之——子!”

他说得极慢,说话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他清楚地看到每一张脸上的神情在刹那间充满极度的惊愕!

甚至,还有憎恶!

在那一瞬间,小木终于明白“范书之子”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当水与火相融,黑白与共存,日与月并升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而牧野栖在“若愚轩”所看到的情景,便如同水火共融、日月并升那般不可思议!

“若愚轩”统辖黑白两路人马,两路人马各有一位总领!

白道总领端木无非,年逾六旬,仪容威严,正气凛然,长发披散于比他人宽阔不少的双肩上,鼻翼拔挺,隐然有不世气概,一身白衣胜雪,更显其卓然不群!

自端木无非以下设有“高山流水”四堂,高字堂堂主慎如是,年近四旬,形容清瘦,手持描金纸扇,温文尔雅;山字堂堂主满斩,虬须如钢针,让人难以看清其年岁,腰阔膀粗,体壮如山;流字堂堂主文不秀,三撇清须,眼小如豆,却偏偏长了一只酒糟大鼻,鼻目相映成趣,让人一见,便忍不住发笑;水字堂堂主容笑儿,乃三旬妇人,容貌颇为出众。四大堂主皆是身着白色衣衫。

而黑道自总领敖中正以下,皆是一身黑衫!而且无论是敖中正,还是他麾下“阴晴圆缺”四大堂主,皆是脸蒙黑巾,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真正面目!

纵然如此,当牧野栖见到敖中正时,目光与对方一撞,心中莫名一惊,顿时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仿若寒冬时节一不留神坠入冰窖之中!

那是一双阴寒深邃至极的眼睛!

敖中正麾下的“阴晴圆缺”四堂主虽未以真面目示人,但他们身上却无一例外地散发出一股诡异阴森的气息,让人不由想到了血腥与死亡!

他们给牧野栖的感觉,就如同他们衣衫的颜色——冷漠、神秘、肃杀!

牧野栖不明白他们为何在面见师父天儒时,还不摘下蒙巾?

难道在蒙巾之后,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端木无非的浩然正气,敖中正的阴邪之气本是如水火般不可共存共融的,而此刻,他们却相安无事,以尊崇的目光望着天儒,听候天儒发出的任何号令!

两道八堂的统领者一一向天儒禀报了所属事务后,天儒这才道:“昨日我收下了一名弟子,名为景止,我想让他先在白道流字堂内,文堂主,你可有异议?”

文不秀如豆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道:“恭贺主公新得高徒,少主人能屈尊到我流字堂,文不秀是求之不得!”

当天儒称牧野栖的名字为“景止”时,牧野栖心中猛地一震,但他很快意识到师父也许并不愿让太多的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当下他脸上的惊愕之情一闪而逝!

但这一变化仍是未能逃过天儒的目光!眼见牧野栖很快恢复自然,若无其事地与文不秀见礼,天儒的眼中有了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

他转向牧野栖道:“景止,从今日起,你便追随文堂主,你在堂中的身分与普通人毫无二致,在清楚堂规后若有违规之处,一样会身受惩治,你明白吗?”

牧野栖恭声道:“弟子明白!”

天儒道:“若堂中无事,每日申时末,你便来‘若愚轩’见我。”

牧野栖再应一声。

天儒缓缓地接道:“各堂弟子分为天、地、人三级,今日你还是人级弟子,为师希望一年后,你已是地级弟子!”

不知为何,牧野栖忽觉心中热血沸腾,脱口道:“弟子自信一年后定已是天级弟子!”

“若愚轩”内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话刚说完,牧野栖心中便有些后悔,他飞快地看了师父一眼,却见师父的神色依旧清淡,难辨喜怒。

小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四周向自己的心中侵入!

这种寒意,是因众人的目光而生!

齐子仪、韩贞、徐达的眼中充满了憎恶之意,甚至还掺杂了一丝莫名的惧意。

莫非,他们是想到了范书可怕的手段?

秦月夜的神情则更为复杂,她早已感觉到小木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某一人极为相似,待知道那人是范书,而眼前这冷静得有些异乎寻常的孩子就是范书之子时,她的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虽然她对范书的事亦有所了解,但与他人相比,她对范书并无多少憎恨之情,让她难以忘怀的却是范书的温文尔雅与善解人意。

有时候,人们即使知道一些美好的东西是虚假的,也乐于接受它、惦记它、怀念它……

秦月夜亦是如此。

古治身列武林七圣之位,德高望重,一生经历无数,此刻仍不由震惊不已!十年前范书在江湖中搅起的风风雨雨,又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范书是一个天才的魔鬼——那么,范书之子呢?——这是存于众人心中共同的疑虑,而小木的冷静与非凡悟性,更让他人不由联想到范书的深沉如海!

肃穆沉寂终于被齐子仪打破,他嘶声道:“范书之子的话,不信也罢!”

小木的心顿时如同被重锤狠狠一击,奇痛无比!他的双手越握越紧。

一直未开口戴无谓这时缓声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木一怔,不解戴无谓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他不由向戴无谓望去,只见戴无谓的目光慈祥温和,仿若一阵清风拂过,让本是烦躁、沮丧、委屈的小木心情为之一振!

他相信戴无谓如此发问,绝无恶意,当下便如实相告道:“晚辈范离憎!”

戴无谓缓缓点头,道:“不错,你的名字就是范离憎。”

“范离憎”三字,戴无谓说得颇为郑重!

古治低声重复了一遍“范——离——憎”,随即若有所悟地道:“这个名字,还是武帝取的,唉,转眼间,十年已逝!”

他的神情变得和缓了,同时又隐隐有种落寞之感流露出来,他此时是否记起了他的兄弟古乱?记起了当年武林七圣并耀江湖的那段岁月?

武帝祖诰在临终前为即将来到世间的范书之子取名为“离憎”,是心存一个愿望。他愿世人能远离憎恨,不要因为范书而去仇恨范书的后人;同时也期待范书的后人不会因为父亲的死而仇恨世人。

武帝祖诰是因范书而死,如此心愿,足见其心胸之宽广!

戴无谓一语惊醒众人,暗叫一声惭愧,自是再不对小木——亦即范离憎冷眼相看,徐达、韩贞对古治的话自然深信不疑,古治让他们对付幽求,必是胸有成竹!

当下两人便欲出手,忽听得幽求冷笑道:“古朋友,你让两个无名小卒出手,是否欲借机窥得我的武功来路后,方出手与我一战?”

古治淡淡一笑,道:“这是激将法吗?”

幽求不置可否地道:“无论如何,他们根本不配与我一战!”

不错,在幽求看来,与徐达、韩贞这等武林末流相战,即使胜了,也是一种耻辱!此言一出,幽求再不多言,沉喝一声:“与武林七圣一战是我多年夙愿,你出招吧!”

沉喝声中,他已将体内残剩的内家真力全力提聚,如箭射出!

重伤之下,竟仍有这等身手,古治暗赞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必在五招之内败你!”

说话间,双方已闪电般接实!

古治自恃身分,面对重伤的幽求,出招时仅用了四成功力,一接之下,双方齐齐退出二步!

幽求所退的方向正是齐子仪所立之处,但见幽求身影一闪,右掌借势拍向齐子仪的腰间!

古治大惊,以为幽求要对齐子仪施下毒手!而立于齐子仪身侧的韩贞立即挥刀向幽求斜扫而至,已求救齐子仪!

齐子仪心中大凛,却已无力拒敌,正待侧身滚将开去,幽求右掌已拍在他的腰间剑鞘上,一股内力传入剑鞘,剑鞘立即应声飞起!幽求的身躯仿若一抹淡烟,闪掣之间,左腿顺势反扫,正好扫中飞于空中的剑鞘,剑鞘被腿劲一带,斜斜滑出,“当”地一声,正好挡住韩贞的全力一刀!

未等韩贞回过神来,倏觉脚下一紧,他的整个身躯在幽求右腿一拔一送之下,身不由己地斜斜飞出,正好阻于古治之前!

古治大惊之下,惟恐伤了韩贞,急忙左掌以极为精绝的巧劲在韩贞身上连拍十一掌,电闪石火间,便化开韩贞身上的冲力!

这时,幽求以鞘代剑,以腿御“剑”,如风而至,鞘身在脚尖压挑之下,如波状蜿蜒疾进,招式之绝,让人惊为鬼神!

古治虽觉对方腿法招式神鬼莫测,但他仍不愿以兵器应敌,一声暴喝,双掌疾然交替拍出!

两道无形劲气交替循环缠绕,带着骇人的旋绕之力,径直迎向悍然而至的剑鞘!

一连串剑鞘铮鸣之声不绝于耳,古治已将对方剑势悉数化去!

更还以颜色,拧腰旋身之际,并指如剑,挟凌厉气劲,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疾戳幽求右足!

幽求凌空倒翻,剑鞘正好在双膝间时,他的双腿一进一退,“嗡”地一声颤响,剑鞘团旋如盾,迎向古治!

一声冷哼,古治化指为掌,准确无比地拍在剑鞘上,同时左手后发先至,闪电般刺中幽求右足足底!

这正是古治的成名绝学“战笔十式”中的一式“笔点江山”!

幽求反应极快,在对方指尖堪堪触及自己右足的那一瞬间,他已迅速屈身收腿!

但“笔点江山”是以绝快著称的招式,“噗”地一声,幽求的靴底竟被生生刺穿,他只觉足下一痛,古治如钢锥般的手指已没入他肌肤寸许深!

奇痛彻骨!

幽求再添新伤,本就有些虚浮的真力突然涣散,顿时如秋叶般飘然落下!

此时,三招已过!

古治再不容情,反手一拍,战笔赫然在手,一颤之下,幻影无数,以铺天盖地之势,倾洒直下,战笔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战笔十式”中的“沙场秋点兵”!

此招融入古治八成功力,威势如排山倒海,刹那之间,酒楼已被战笔搅起的劲气所充斥,空气顿时仿若变得稀薄了,让人艰于呼吸视听!

恍惚间,此时双方拼斗的场所似乎已不再是酒楼,而是战马齐嘶、刀枪林立的沙场!

武林七圣终究是武林七圣,一招之下,绝世风范展露无遗!

幽求重伤之躯,根本不能硬接此招!

但在幽求心中,永远没有“退避”二字!

在身躯即将坠地的那一瞬间,幽求凭借自身不死不休之意志,再次将涣散的真力聚起,弹身而起,全力一拼!

一拼之下,强弱立现!幽求鲜血狂喷,如断线风筝跌落!

“沙场秋点兵”余势未尽,挟骇人之气劲,倾洒直下!

木板铺就的地面如何能承受这惊世一击?“哗”地一声暴响,塌陷大半!

秦月夜、展初情、戴无谓所站立的地方未曾受损,而齐子仪、韩贞、徐达、范离憎则与幽求一同急坠!

古治知道齐子仪、韩贞、徐达三人定可自保,惟有范离憎太过年幼,也许会有意外,当下在一块下坠的木板上一点,向范离憎疾扑过去!

却见幽求蓦然甩头,披肩白发疾卷而出,向范离憎的身躯直迎过去!

古治大惊失色!

他不知幽求此举的目的其实也是为救范离憎,还道幽求杀人成性,受挫之下,要迁怒于范离憎!范离憎虽是范书之子,但当年武帝祖诰为之取“离憎”之名,便是要武林中人摒弃过去的恩怨,武帝在江湖中的地位是何等尊崇?古治乃武林名宿,又怎能让一个十岁孩子在自己面前被他人格杀?

惊怒之下,古治心萌杀机,战笔划出一道近乎完美无缺的曲线,以其十成功力,直取幽求前胸!

战笔疾如惊电,仿若可以追回流逝的时光,划空之时,骇然有“噼啪”之声!

死神以不可逆转之势,向幽求扑噬而去!

就在战笔即将洞穿幽求身躯之时,古治倏觉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气劲自身侧向自己席卷而至!

古治心中的惊骇无法言喻!

因为,袭击自己的气劲之强大,已有灭绝万物之势!纵使武帝再世,只怕也没有如此可怕的修为!

难道,世间竟有凌驾于武帝祖诰之上的武功?

古治已没有更多的思索时间!他不得不放弃幽求,强拧身形,将自己毕生修为提至极限,直迎如惊涛骇浪般卷向自己的气劲!

两股强大到让人窒息的旷世真力以惊人之速暴然相接!

“轰”地一声,一撞之下,真气如惊涛骇浪般向四周狂卷而出!

古治只觉胸口一闷,如遭重锤猛击,一时气血翻涌,倒飞而出!

在双方接实的那一瞬间,古治只看到袭击自己的是一个身着青衫的人,此人脸上赫然戴着青铜面具,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

酒楼在两大绝世高手的惊世内力冲击下,如同怒海孤舟,不堪一击,一阵震颤后,轰然塌陷!

在碎瓦、断壁倾塌前的那一瞬间,古治赫然看到那青衣人已一把扣住幽求的右臂,而幽求的白发则缠在范离憎的左手上!

与此同时,一抹幽光自青衣人腰间闪现,幽冷如梦!

是兵器之冷光!

这时,碎瓦、断木如雨而下,尘埃弥漫,古治的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尘埃终于落定。

一片残壁断桓!

古治静静地站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竟有一抹血丝!

一招之下,武林七圣之一的古治竟已受伤!若非亲见,谁人会信?

与他一样站着的还有三人:戴无谓、秦月夜、展初情!

齐子仪、韩贞、徐达却已倒下!

永远地倒下了!

每个人的伤口都在咽喉处,伤口很小,却足以致命!

他们根本无法对青衣人构成任何威胁,但青衣人仍是取了他们的性命!

强弱太过悬殊,青衣人取他们性命,便如探囊取物,信手拈来!

如果一个人连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人也要杀,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便是此人生性残忍嗜杀,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若非戴无谓等三人是在青衣人出现后跃下,也许他们三人也难以幸免!戴无谓重伤之下,再难施展旷世绝学,此时的武功修为,只等同于一般高手!

四人怔怔而立,一时无语!

惟有痛苦的呻吟声不时响起,酒楼未走脱的客人尚有不少,酒楼一塌,众人不谙武学,自然遭殃,好在酒楼是木质的。

酒楼的倒塌引来成百上千的人,古治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到一张张惊愕隐含惧意的面孔,而青衣人早已踪迹全失,幽求与范离憎也不知去向!

一切都虚幻得如同一个梦境!青衣人的身手之快,堪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青衣人的武功之高,已臻通灵如神之境,心狠手辣,他救下幽求,必是与幽求关系密切!

一个是十七岁便荡平洛阳剑会、杀人逾百的幽求;一个是一招之下可伤古治的世外高手;还有一个是心计阴沉如海的范书之子!

这三人在一起,将会为武林带来什么?

历尽无数险恶的武林名宿古治,此刻竟突然心泛寒意!

他隐隐觉得江湖中将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竹影婆娑,阳光斑驳凌乱。

青衣人背向幽求、范离憎而立。

幽求则盘膝坐在草地上,默默地调运内息。

良久,幽求方缓缓睁开眼来,显得有些疲惫地道:“尊驾何人?为什么要出手相救我们?”

静默片刻,青衣人答非所问地道:“这小子是什么人?你为何危在旦夕,还要救他?”他的声音极为奇特,让人过耳难忘!

幽求目光一闪,道:“尊驾不但不以真面目与我相见,甚至连声音也作了伪装,如此看来,多半是与我幽求相熟之人了!”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这小子是什么人!”青衣人的语气忽然加重,显得甚为愠怒。

幽求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救了我,就可以对我颐使气指!至多不过让你把我的性命取去!”

青衣人道:“你一向没有弟子,这小子来历蹊跷,你若不说出他的身分,我便杀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根本阻止不了我!”

他的右手贴在了自己的腰间剑上,虽未有更多的举动,却有无形杀机悄然弥漫开来!

幽求感觉到了。

但他的脸上却有了难得的笑意:“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青衣人“哼”了一声,道:“如此小计,也想诈我?”

幽求缓缓道:“樽中有酒不成欢,一夜箫声入九天……”

青衣人的身躯突然微微一震,幽求继续道:“……醉愁蝴蝶梦来缠,赚得月下酒千杯……”

青衣人忽然怒声道:“住口!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幽求对他的喝叱毫不在意,自顾道:“……身如柳絮风飘荡,千古恩怨一笑间——你是柳风,对不对?”

他的眼中竟有了一丝柔情!

有了柔情的幽求,就不再是幽求!范离憎惊诧地望着幽求,不明白他怎会有如此变化。

青衣人的身子忽然颤栗如风中秋叶!

幽求低声道:“我早知你身怀武学,而且很高!只是没想到你的武功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青衣人轻轻叹息一声,道:“你我已有数年未见,甫一见面,你又论及武学,难道你的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武学吗?”

他——不,应该是她的声音已不再尖锐诡异,而是恢复成女性的声音,声音很悦耳动听,隐隐有丝幽怨之意。

范离憎心中暗暗称奇,忖道:“没想到青衣人竟是位女子!她既然与幽求相熟,又为何不肯以真面目与他相见?”

幽求沉默了良久,方道:“在我心中,也许曾经有比武功更重要的,但那已是过去的事。”

青衣人轻轻地道:“是——她?”

幽求缓缓点头,道:“不错,但她在我心中,于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阵沉默。

青衣人始终不肯回头——所以,幽求与范离憎都不曾看到她的眼中有热泪涌出!

热热的泪滴落在冰凉的青铜面具上,缓缓滑落……

她为什么而流泪?

是否世间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会隐藏着不可触及的伤痛?甚至连幽求这样为剑执着一生的人也不能例外?

青衣人道:“既然你已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隐瞒这小子的身分?莫非——莫非他与你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幽求哈哈一笑,道:“他乃昔日霸天城城主范书之子,今日成了我的弟子——不过,他却始终不肯认我这个师父!”

青衣人这才转过身来,目光由面具后射出,落在范离憎身上,停留片刻后,语气甚为和缓地道:“能被你看中的人,必有过人资质!他既然是范书之子,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收范书之子为徒,只怕会有后患!”

幽求不以为然地道:“我就盼着有一天他能击败我,那时纵是死于他的剑下,我也心甘情愿!”

范离憎忽然冷声道:“若要败你,十年足够!”

幽求闻言,不怒反喜,欣然道:“够气魄!柳风,十年之后,此子若是杀了我,你千万不可为难他!你我相识五十年,我从未对你要求过什么,这是惟一的一次!”

柳风苦笑一声,道:“我答应你。”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一生孤独,难得寻到此子为徒,必定十分开心。你放心吧,从今日起,十年之内他绝没有机会叛离你!当然也不会有人能够伤他性命!”

范离憎与幽求同时一愕。

幽求轻笑道:“你总说我过于狂傲,没想到你比我更为狂傲!”

柳风不置可否地一笑,道:“由此处向西二里之处,就有一居所,你可以居住其间,我担保绝不会有人惊扰你们!”

幽求目光一闪,缓声道:“我觉得你越来越神秘了!五十年来,你一直不肯让我见到你的真面目,难道你要永远瞒着我?”

柳风摇了摇头,道:“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庐山真面目,只是那时也许你会后悔看到真相!”

范离憎心道:“这人行事古怪,多半极丑,幽求老贼虽然残忍狂傲,但他年轻时定是才貌出众,这女人刻意瞒着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幽求道:“我本欲去北方,没想到今天竟连遇两位绝世高手,以至重伤,只好先暂栖此地了。”

柳风一怔,道:“两位绝世高手?难道除了古治那老家伙外,还另有高人?”

幽求道:“正是!他的武功与当年祖诰老儿的‘空寂大法’甚为相似,但却又不尽相同,战局本应是他占了上风,没想到最后他竟也受了伤!”

柳风喃喃地道:“空寂大法……祖诰……”沉思片刻,似有所悟。

范离憎心中颇为沮丧,酒楼一战,眼看幽求性命堪忧,姨娘水红袖之仇即将得报,不料这诡异女子突然出现,非但救下了幽求,更扬言要困住自己,不让他有机会叛离幽求,这使范离憎对此女子恨之入骨!

却见柳风对幽求施礼道:“幽郎,柳风告辞了,你多保重!”其声柔情款款,竟似一温柔妻子对夫君的叮咛!

柳风的真实身分究竟是什么?她与幽求之间又有一段怎样的渊源?

幽求再未开口,只是默默地望着柳风。

柳风缓缓倒退几步,双足倏然一点,人已如风飘起。

少顷,竹林深处传来幽幽箫声,其声婉转缠绵,如歌如泣,渐渐离去。

幽求静静地听着箫声,忽然轻轻一叹,低声吟道:“樽中有酒不成欢,一夜箫声入九天;醉愁蝴蝶梦来缠,赚得月下酒千杯……”

其声竟与箫声相呼相应,丝丝入扣!

禹诗料定牧野静风必然会派寒掠去攻击历代宫主继位的必到场所——“战风台”所属无天行宫!

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攻击失败后,牧野静风竟没有借机问寒掠的罪!

寒掠心中之吃惊更是难以言喻,他轰然跪下,嘶声道:“多谢宫主不杀之恩,寒掠必为宫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牧野静风摆了摆手,道:“此次失利,与我布署失误亦有关联,怎可由你一人承担?你身上伤势颇为不轻,就好好歇息几日吧!”

寒掠的确伤得不轻,当牧野静风派他前去攻打“战风台”无天行宫时,他断定这是牧野静风借刀杀人之计,一旦自己没能完成任务,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故在攻打“战风台”之时,寒掠全力拼杀,以免授与牧野静风把柄!但对方的防守力量之强大远远出乎己方预料,寒掠的属下死伤近半,仍是无法得手,寒掠自己亦多处受伤!他本以为向牧野静风复命时,必被对方借机问罪,没想到事实却并非如此!

寒掠恭恭敬敬叩拜之后,便告退而出,却听得牧野静风道:“慢!我尚有一事!”

寒掠心中微震,回转身来,道:“但凭宫主吩咐!”

牧野静风道:“宫中事务繁杂,白辰那小子再留在我身边多有不便,你不妨将他安置于你麾下,将来他若能为风宫出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叶飞飞大惊!她心忖白辰与风宫四老有不共戴天之仇,白辰一旦离开牧野静风,栖身于寒掠麾下,岂不是羊入狼口?

正待开口相劝,牧野静风已道:“白辰,你可愿意?”

白辰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牧野静风扫了叶飞飞一眼,道:“难道你对寒老不放心吗?”

叶飞飞一怔,她不曾料到牧野静风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相问,顿时一股委屈之情油然而升,当下紧咬下唇,再不言语!

白辰却径直走到寒掠身边,寒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年龄尚幼,先在我身边吧!”

白辰缓缓点头,目光却是落在远处。

叶飞飞忍不住颤声道:“孩子,你……多保重!”

白辰望着叶飞飞,静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

很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已被他看得很淡很淡!

叶飞飞一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望着寒掠离去的背影,禹诗心中叹息一声,暗道:“宫主今日如此待你,他日若是再对付你,那么谁也不会怀疑宫主是公报私仇!可叹你此刻也许还是对宫主感激流涕!宫主将这姓白的小子交给你,多半不是因为信任你,而是要消去你的警惕之心!其实这小子对宫主来说,并不重要,而在你看来,那小子是宫主交给你的人,身分特殊,就绝不敢让他在你手上出什么意外……唉,寒老啊寒老,宫主之妻死于你手上,你是凶多吉少,在劫难逃了!”

三个月后。

叶飞飞在风宫虽不是地位超然,但要见一见白辰,仍是不会有人拦阻的。

大概是对牧野静风不杀之恩的感激,寒掠甚至亲自陪着叶飞飞去看白辰。

走在寒掠身后,叶飞飞心如潮涌:“身前三尺之距,就是杀害敏姐的凶手,而自己却不能为敏姐报仇!穆大哥有为敏姐报仇的机会,却莫名其妙地放过了!难道,这血仇就永远也不能报了吗?”

正自思忖间,忽听得寒掠道:“白辰何在?叶姑娘要见他!”

叶飞飞猛地清醒过来,抬眼望去,只见两名风宫弟子正垂首立于寒掠身前。

当叶飞飞走进白辰几尺见方的居所时,看到白辰盘腿坐于地上,弓腰低首,手中拿着一根草茎,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头发凌乱如草,直到叶飞飞走到他的跟前,他才被惊动,猛地抬起头来,见是叶飞飞,眼中立时闪过惊喜之色,一跃而起,叫了声:“姑姑!”

叶飞飞这时已看清白辰用草茎拔弄着的是一对蟋蟀,其中个头稍大的那只断了一根长须。

叶飞飞心中顿时很不是滋味,她皱眉道:“这虫子是你喂养的吗?”

白辰用脏兮兮的手摸了摸脸,顿时在脸上留下五道指印,他道:“这叫蟋蟀,大的那只是‘冲天将军’,小的那只叫‘小斗士’,‘小斗士’可凶了……”

叶飞飞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满地道:“玩物丧志,整日提笼架鸟多半是不成器之人。”说到后来,几乎有些声色俱厉!

白辰转着手中的草茎,低声道:“寒老身边人多,很少用得着我,我便整日闲着——再说我们临安老家养蟋蟀的人颇为不少,我七岁那年,有一个叫黑七的人驯养了一只叫‘翼龙’的……”

“别说了!”叶飞飞的声音很轻,脸上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孩子,在这儿三个月,你过得还好吗?”

白辰嘴角轻颤了一下,随即道:“他们待我都很好,有人还表示要传我武功,他们说我小小年纪,就能跟随寒老,只要努力用功,将来必有所作为……”

叶飞飞越听心情越沉重!她像是不认识白辰般,怔怔地望着他,久久无语!

她多想责问白辰,责问他是否忘了他的大哥白隐是死在谁手上的,责问他是否忘了白家上下是如何遇难的!

但,他终究是一个孩子,问这些话,是否太过残忍?

屋内气氛凝重至极!

一声干咳,寒掠缓步而入,他似笑非笑地望着白辰,道:“临安白家为风宫所灭,你身为白家幼子,难道不恨老夫吗?”

白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曾经恨过。”

寒掠哈哈一笑,道:“曾经?那么,为何如今不再有恨?”

白辰目光投向了冰凉的石壁,道:“因为现在我明白仇恨的对象是自己永远也胜不了的人,若要报仇,只会自讨苦吃!”

寒掠大笑!笑罢方道:“无论你所说的是真是假,能讲出这一番话,便说明你极不简单!以后你常在老夫身边,杀老夫的机会自然不少!”说到这儿,他的声音轻了些,像是自语般:“但你要记住,你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出手,否则,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白辰一字一字地道:“多——谢——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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