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承袭前朝礼制,每年秋收之后,帝王都会亲临校场阅兵,每年一小阅,三年一大阅,以振国威。
今年恰逢大阅之年,且边关有裴家军出征在外,俞云宸为了鼓舞兵将对抗外敌之士气,扬宁朝大军之威名,下旨今年的阅兵之礼不可怠慢。三军将士除却裴钧所率领的在关外御敌的裴家军,和淮陵侯手中所掌的驻守于淮陵的军队,其余军营各抽调三千精兵汇聚于凌安城外的玉泉苑等待帝王亲阅。
俞云双手握重兵,自然也需要随军一同前去玉泉苑。
身为无双长公主,俞云双的爵位等同于亲王,类属超品,加之手中的兵权又属于自己,无须兵部的节制,在此次大阅兵礼期间,许多事情都要由她亲自去办,相比于其他兵权受兵部统一调派的大将军还要更劳累一些。从先前去校场点兵,到之后的讲武演练,俞云宸校检完毕拍拍屁股走人之后,她仍要留下来打点后续事宜,这一次阅兵礼,便花去了她十几日的时间。
裴珩早就收到了俞云双何时归来的消息,他早早地候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口左右眺望。午时方过不久,便看到俞云双随着右禁军大将军刘定疾,连同那一部分没有随俞云宸一同出发的禁军御马进城。
遥遥望见刘定疾将军对着俞云双行礼告别,裴珩恨不得跳起来向她挥手示意自己在这里等她。
“怎么了?”俞云双骑行至长公主府大门口,动作矫捷地跃下马背,转过头来看着裴珩问道。
裴珩如热锅上的蚂蚁,窜到了俞云双的身旁焦急道:“我大哥前两日寄来家书了!”
裴钧平日里就是一个沉默内敛的人,到了战场之上,战事吃紧,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就更不愿意将时间花在写家书这种事情上。是以裴钧出征在外将近两月,这还是他第一次遥寄锦书,只是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能让裴珩如此急切。
俞云双将马缰交给了在府邸门口外候着的守卫,尖尖的下颌向着长公主府大门内微微一扬:“我们进府说。”
裴珩应了一声,跟着俞云双一同迈进了大门。
两人并肩同行至长公主府的书房,甫一进门,便与俞云双的贴身侍女映雪撞了个正着。
映雪手中端着个木盆子,看起来应是刚做完日常的打扫,见到了俞云双后,面上一副惊喜之色:“殿下竟然回来得这般早!不是说晚上才能到凌安的吗?”
俞云双答道:“事情了结得快,左右无事,所以比原拟定的时间早了一些。”
话毕,俞云双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又道:“你且命人为本宫去准备浴汤,一会儿本宫要沐浴更衣,然后小憩一会儿。”
映雪偷眼打量着俞云双,紧身窄袖的赤红内裳,外罩玄铁明光铠。武将的劲装打扮,将她的面容衬托得分外英气,只是因着连日来的奔波忙碌,眼底染了一层显而易见的青影。
按理说映雪应该先向俞云双禀报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事情,但是看她已然十分疲惫,心想那些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便不再多说什么,敛衽恭敬道:“我这就去办。”
俞云双颔了颔首,却在映雪刚走几步的时候重新将她唤住,问道:“驸马呢?”
“驸马此刻不在府中。”映雪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知道了。”俞云双转过身来对着裴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走进了书房。
书房空旷了半月有余,但是因着每日里有人打扫,与俞云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两人在内室的官帽椅中落座了之后,俞云双随手一触铠甲表面,抬起手来看着沾满灰尘的指尖,面露嫌弃之色:“这么脏。”
裴珩将裴钧家书递给俞云双的动作一顿,而后又将信笺重新收了起来:“你还是莫要碰了,我说与你听吧。”
俞云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认真打量着裴珩的神色道:“你怎么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你大哥在家书上说什么了?”
“要是真的叮嘱了些什么,我倒也不必如此发愁了。”裴珩苦哈哈道,“大哥什么都没说,就是在信的最后问了一句凌安城内近况如何。”
俞云双闻言沉默。
“凌安城内”这四个字问得十分含糊,但俞云双几乎是顷刻间,便明白了裴钧是在拐弯抹角地向裴珩打听她的近况。
果不其然,裴珩以手摩挲着信笺的边沿,神情不属道:“大哥这话问的其实是你的近况吧?你说我该怎么回?若是说你与别人成亲了,我是真的害怕会影响到他的情绪。但若是我什么都不说,待他回来之后我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裴珩的担忧不无道理,行军打仗,士气最为重要。尤其是对于主将来说,心中一旦有了杂念或是忧虑,就可能为失利埋下隐患。即便裴钧在临走之前已经十分清楚他这一去,俞云双定然会被今上赐婚与其他人,可是清楚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猜你心中定然已经有了计较,只是想从我这里寻个赞同以求心安。”俞云双沉默了半晌之后道,“你回复他凌安城一切安好便是,到时候等他大捷归来,我会亲自与他解释。”
“那我就真的这么瞒着了。”裴珩低声嘀咕,“到时候他若是要罚我,你千万记得帮我拦着一些。”
“你放心去回信便是。”俞云双道。
裴珩叹了一口气:“以前大哥没有寄家书回来的时候,我日日盼着他能给我捎个信,如今家书盼回来了,我却宁愿他没寄过。”
俞云双阖了阖眼眸,应了一声。
裴珩将信收回自己的袖中,原本打算起身离开了,但是想了一想,又重新坐回官帽椅中,一双桃花眼带着探究之意看向俞云双,开口问道:“其实在府外我便想问你了,方才与你一同入城的,是刘定疾将军吧?我远远望着你们二人一路从城门口骑行过来并不怎么言语,关系似乎很冷淡,但是临别的时候他却主动向你颔首行礼,倒不像表面上那样毫无交情。”
“刘将军以前在宫中曾教我习过箭术,我算是他半个徒弟,在我的大婚喜宴上,他也曾出面帮我解围。”俞云双黛眉微挑道,“你观察得倒挺仔细。”
裴珩却没搭理俞云双的赞扬,瞪大了眼睛道:“我怎么不知道?教过你的不都教过我吗?”
“当时你年纪小,还没有入宫进学。”
“原来如此……”裴珩喃喃自语道,“竟然是这般久远的事情。”
“刘将军如今掌管右禁卫军,直接听命于今上。他曾教过我这件事虽不是什么秘密,但若是让别人知道如今他与我还有交集,恐怕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我们二人还需要避嫌,在人前的时候便装作互不相识。”俞云双解释道。
“我明白。”裴珩点头道,“我定然不会说出去的。”
“我与你说这些自然不是怕你说出去。”俞云双笑道,“只是他掌管右禁军,与我有大用途。今日我们的关系连你都能看出来,着实是我的疏漏,日后还需要更谨慎一些才是。”
俞云双前半句话听着是对裴珩的全然信任,不知怎么后半句听起来便有些别扭。裴珩琢磨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应该是被她讽刺了。
若是按照裴珩往常的性子,早就跳起来与俞云双斗嘴了,只是因为他方才刚请求俞云双帮了忙,如今若是再将她惹了,自己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裴珩便只能挠了挠鼻子,口中“嘿嘿”傻笑了两声应付过去。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外传来了映雪的声音:“殿下。”
俞云双侧过头去应了一声:“可是本宫吩咐你的事情已经做好了?”
“水已经做好了。”映雪道,“不过赵振海校尉递了帖子进来,说要见长公主一面。”
俞云双原本已经站起了身,闻言又重新坐了下来,口中道:“让他进来吧。”
赵振海所执行的命令都由俞云双直接传达,件件皆属要事,是以无论何时只要他递帖子,府内的人都不敢阻拦。俞云双话音刚落,赵振海已经迈着大步走进了书房,向着俞云双行了个礼,直截了当道:“上次长公主让我查的事情,如今已然有眉目了。”
上次俞云双传达命令的时候,裴珩并不在场,是以对于赵振海说的话十分迷茫。侧目偷看俞云双倏然严肃下来的容色,他知道此事定然事关重大,是以并未插嘴询问,就听赵振海继续回禀道:“季正元所派出的人确实在那日之后便停止了调查,足可以证明季正元连夜入宫所为之事,与驸马的身世有所关联。”
俞云双表情沉着,倒是裴珩的眼睛蓦地睁大,看向俞云双的神色十分震惊,道:“季老头他这是什么意思?当初今上将你赐婚给卓主簿的时候,不是早就查过了驸马的背景,如今他再调查一遍,是闲的没事做了吗?”
赵振海抬起头来看向裴珩,解释道:“裴大人此言差矣。当初今上赐婚之时,仅需调查驸马的家世、婚配与品行,这些事情都太过流于表面。而季正元此番的调查,却是从当年安宁郡主的旧案入手,这二者一个深一个浅,不可相提并论。”
“安宁郡主的旧案……”裴珩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向俞云双问道,“这么久远的事情,他竟然也能翻出来查,莫不是他最近抓不到你的错处,就在驸马身上做文章了?”
俞云双笑睨了裴珩一眼,道:“我若是想要寻你的不是,断然不会从一个亡故二十年的人来入手,且不说能不能查出什么有用处的,就算能查到,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只要你死不承认,其他人又能奈你何?”
这话说得直白,赵振海朗声一笑,补充道:“若是季正元此番的目标为长公主,直接去查长公主的行踪便是,犯不着拐弯抹角地去查驸马。季正元在宦海沉浮了这么些年,对待政敌素来喜欢一击毙命。这般迂回的做法,不是他的风格。”
裴珩其实也是关心则乱,听两人这么一说,彻底松了一口气,重新靠回到椅背上,对着赵振海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赵振海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宣纸,恭敬地递给俞云双,道:“这是我将季正元所查的事情做的整合。这些信息看似十分琐碎,却有一条特定的脉络。从当年安宁郡主嫁入怀安国公府的时间,到驸马的生辰,再到查出安宁郡主的死因之后收手,所有的一切皆围绕安宁郡主而展开。”
俞云双将宣纸展开,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视着上面的内容,在读到尾端一处的内容时,瞳孔倏然一缩。只是这样的神情仅仅持续了一瞬,视线再向后面的字迹划过时,俞云双的面色已经恢复了淡定,唯剩下玉葱一般的手指绞住那张宣纸的边缘不停摩挲,指尖隐隐泛起苍白之色。
“原来安宁郡主竟然真的不是难产而亡。”裴珩一直梗着脖颈向俞云双手中的宣纸瞅着,见她侧头看向一旁的桌角不语,手底下却越来越用力,颇有将那宣纸搓破的架势,匆忙从她手中将那张纸抢了过来。
细细读了一遍之后,裴珩口中“啧啧”了两声:“如今我倒是理解为何当初宁彦两国都对安宁郡主的死不了了之了。经仵作查,安宁郡主实为中毒而亡,毒在体内潜伏了十月之久……咝,那安宁郡主来到宁国的时间也不过才十个月吧?这毒究竟是在宁国中的,还是在彦国中的,按照这个时间来论,当真不好判断。”
赵振海感慨道:“我是更倾向于这毒乃当今彦帝所下。二十年前彦国初逢沂都事变,如今的彦帝取废帝的皇位而代之,并借花献佛,将废帝膝下的公主送来宁国和亲,希望与宁国永修秦晋之好。这毒若真的是他下的,那便是利用完了人之后还不忘将废帝的子嗣赶尽杀绝,能做出这样无耻至极行径的人,废帝斗不过他倒也不足为奇。”
裴珩闻言细细琢磨了一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话不能说死,毒也有可能并非彦帝所下,毕竟宁彦两国联姻对于莫国的威胁最大,当时希望安宁郡主死的人不在少数。况且我还听说那时怀安公早就心有所属,与那女子只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着不想尚安宁郡主,不惜在奉天殿前久跪以拒婚。看他当时那副决绝劲儿,一个冲动做出毒杀发妻的事情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赵振海沉思了片刻,看向一直保持缄默的俞云双,问道:“长公主既然已经下嫁与驸马,不知驸马可与长公主提过当年的事情?”
俞云双眸色沉静如一片死水,听到了赵振海的问话,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道:“并未,你当知本宫与驸马为今上下旨赐婚,虽然以前便相识,但怎么也没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赵振海面露羞愧之色:“本应当如此,是我一时糊涂,竟然问出来了这样愚钝的问题。虽然今上命季正元彻查驸马身世,足以证明驸马并非今上的人,但是驸马的生母毕竟是彦国人,相处短短几日,长公主对其多加防范确实明智。”
俞云双淡淡一笑,抬起手来揉了揉额角道:“你也莫要恭维本宫了。今上将驸马的背景查得如此透彻,极有可能是想看看驸马与彦国是否仍有关联。从这些消息看来,但凡安宁郡主当时在彦国还有些势力,也不会落得这般落魄的下场,而驸马则更不可能为弑其亲族之人效力。本宫既然已经与驸马成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上的怀疑消弭了,无论对本宫而言,还是对驸马而言,都是好事。”
赵振海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了一些,但心思其实十分缜密,否则俞云双也不会将诸多重任托付于他。俞云双前一句话还在说尚未与驸马交心,后一句话又说驸马的身份没有问题,赵振海立刻明白俞云双对于这个驸马的大致态度了。
俞云双分析的句句在理,赵振海自然不会再提什么关于异族的话,忙不迭地颔首应是。
裴珩瞅着俞云双的面色,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跳起,笑嘻嘻道:“我来这里原本是想请云小双帮忙出主意,如今问题也解决了,秘闻也听到了,倒也不算白来一趟,这便起身告辞了。”
裴珩要走,赵振海也坐不住,亦躬身对着俞云双行礼道:“长公主在外奔波了半月,如今刚回到府中定然疲惫,还是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