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是在河边战斗结束的几天后和董玉明一块来到河边的，铺满沙砾的河滩上，死去的军统尸体已经被运走，只是斑斑的血迹还无法掩盖。董玉明痴呆般的站在河边，望着滔滔流淌的河水，木桩似的凝视着。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有几个生还的兄弟跑回去后告诉了他那天最后发生的一幕，这让他知道了，岳锋是真爷们，他是为了兄弟们的最后一点可能，故意暴露自己，和鬼子进行了最后拼杀。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岳峰也没有放弃抵抗，把生命投进了激流奔涌的河水之中。事后鬼子进行了打捞，但是没有找到岳锋的尸体，重庆方面已经知道了岳锋遇害，让他暂时代理岳锋的职务。不过董玉明知道，岳锋斗不过羽田，他就更不行了，因为他从来就不是帅才，而且剩下的弟兄不多了，很多人还有伤。
京梅自从来到河边，脸上的泪水就一直没有断下，看得出来她伤心到了极点。老曹怜惜的看看她，递过了洁白的手帕，然后声音低沉的说：
“岳锋是为了国家才死的，他从来就没有怕死过，他就是英雄，是中国的灵魂。”
听着京梅如泣如诉的哭诉，老曹明白京梅这话指得是什么。如果当初岳锋不带着人马杀出西城区，山本的部队肯定会对白杨镇大肆搜捕，那么很难说剩下的人会安然无恙。如果岳锋不是主动露面，留在灌木丛里的几个弟兄一样会遇害，因为羽田会进行严密的搜索，他必须抓到岳峰。那时候剩下的军统，没有人能够躲过鬼子的眼睛。正因为岳峰的暴露，使羽田失去了继续搜索的兴趣。岳峰是个一心利人，从不利己，把生得希望留给别人，把死亡留给自己的人。共产党里面不缺少这样的人，国民党里面也有，所以中国不会亡国。
“小鬼子之所以不能灭亡中国，就是因为中国有一个个像岳锋这样的战士，我们要记住他，等赶走鬼子，给他立碑写传，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传颂他，记住他。”
京梅没有接老曹的话，她在想：当祖国解放了，生活过好了，物资丰富了，没有了战争，那些被温柔香风熏醉的后一代，真的会记起这些忘我牺牲的烈士们？
“不能等到那时候，我要给岳锋报仇。”董玉明咬牙切齿地说，脸上的表情显得狰狞，射出的目光像狼一样的凶狠，只有被极度仇恨刺激的人，才可能出现这样乖戾的目光。
“仇当然要报，但是不能硬拼，目前鬼子的力量远远大于我们。”老曹声音缓慢地说，岳锋没有听从他的劝阻，非要去劫持张宝明，结果付出了惨重代价，连命都搭上了，他不希望北平军统仅剩的力量也被鬼子消灭。
“大又怎么样？军统的枪不是吃素的，杀了我们的头就想太平无事，做梦。”董玉明说完弯下腰去，捡起一块巨大的鹅卵石，用尽力气向河里扔去，立刻，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浪花，随着浪花扩散，形成了远近不同的涟漪。
“我们的仇首先是民族的仇恨，个人的仇是包容在民族之中的，如果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会有更多的生命被鬼子吞噬。山本，包括羽田个人跟岳锋没有仇恨，是他们代表的民族要吞灭我们，所以我们的一切行为……”
“道理我懂，那是需要以后论证的事。中国和鬼子的战争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结束的，但是消灭山本和羽田，现在就可以办到。”董玉明心情糟糕透顶，因此极不礼貌地打断了老曹的话。老曹看得出来，他的心里被仇恨包围着，燃烧着，如果这股烈火找不着宣泄场所，不但会把自己烧毁，也会毁掉剩下的军统，他必须想办法阻止他失去理智。
老曹这些日子和董玉明相处已经看出，董玉明的修养不高，文化水平一般，做事做人都不如岳锋有理智，有智慧，遇到事情太容易情绪化。让这样的人恢复正常思维，必须下一番力气，但是山本会给他这个时间么？岳峰的离去，导致军统实力大损，凭他们现在的力量，要想完成破坏山本获取琥珀双叶的计划，几乎没有这个可能。那么靠北平地下党单独和山本斗，把握也不大。但是不管怎么说，因为岳峰的突然离去，这个任务已经历史性的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只能去完成。在目前的局势下，如果任凭董玉明冲动下去，恐怕北平军统的种子都不会留下。假如山本彻底消灭了北平的军统，他们以后的行动就会极为困难，不管是为了共产党自己，还是为了抗日大计，他都必须阻止董玉明蛮干。
“来，我们坐下来。”老曹说完领头坐在带有血腥味的地面上，因为是上午，柔软的沙子只是略微有些温热，坐在地下还是很舒服的。“董副站长，你喜欢历史么？”
“知道一点，干什么？”董玉明感到奇怪，现在他满脑子里都是烈火，都是鬼子，老曹却要跟他拽文，谈历史，这让他极不舒服。他现在不需要历史，需要杀人，泄愤。
“日本是由四个大岛，很多小岛组成的国家，领土狭窄，物资匮乏，还经常爆发火山，就自然条件来说极为恶劣，所以这个民族的生存危机感很强，扩张得欲望更强烈。在日本的历史上，多数时候是幕府政权统治，落后而野蛮，内争不断。到了近代明治天皇上位后，日本走上了维新道路，一切向西方看齐，科学文化发展得很快，走在了亚洲前例，这导致他们野心膨胀，妄想吞掉中国，统治亚洲。你知道，中国地大物博，物产富饶，可是满清的闭关锁国国策让我们远离了现代文明，最终落后了。一只饿狼面对一只肥羊不可能无动于衷，国家和国家之间奉行的，从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本来这场战争开始时候他们是有优势的，但是岛国文化造成了他们目光狭窄，居然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公然挑战工业最发达的美国，这就注定他们不可能打赢战争了，因为打仗说穿了是在打钱，拼国力，现在的种种迹象表明，日本后继乏力，珍珠港海战胜利的老本快吃光了，鬼子在太平洋上已经不是唯一的主人，所以他们才迫切需要先进潜艇。因为戈林的阻挠，给他们出了难题，所以山本必须搞到琥珀双叶，有了新式潜艇，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几天。但是因为你们出色的工作，让鬼子的计划至今不能成行，这就是说，到今天为止总体上来说，山本并没有赢。”
说到这，老曹打住了，眼睛看着董玉明，他想知道，董玉明是否听懂了他的话，是否对他的话感兴趣。他把保护琥珀双叶的功劳全部安装在军统身上，是想唤起董玉明的责任感。
“山本赢了，因为岳锋死了。”董玉明声音尖利的喊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如猿猴般的大张着，就像要吃人的猛兽。老曹的话没有扣动他的心弦，他整个人还沉浸在仇恨里。
老曹熟悉这种目光，那是被复仇搞昏大脑的目光，肯定是山本最希望看见的目光。人一旦进入这种狂想里，所有的理智都容易成为负数，所以老曹尽管知道说服对方极难，但是只要有一分可能，他就不会放弃。
为了不刺激对方，老曹迅速地躲开了董玉明的目光，低下头去从兜子里取烟，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延长谈话时间，给对方时间去冷静思考。如果是自己同志犯下低级错误，他可以严厉批评，在对方不能理解的情况下，可以用纪律约束，但是对董玉明不行，他是国民党里的人，只能用更大的耐心来说服。
“抽一支？”老曹说。
董玉明一怔，随后接过烟去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像是和烟有仇，一口气吸掉了半支，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憋得青紫，半天才恢复血色。
“不要紧吧？”老曹关切地问。
“没关系，想说什么你就说。反正头没了，我们输到底了，这是事实。”董玉明总算缓过气来说。
“难道战争结束了，鬼子胜利了？”老曹一脸揶揄的问。
“我不明白你的话。”董玉明瞪大了眼睛，感觉老曹在嘲弄他，眼里出现了明显不满。
“既然战争还在延续，那就是说，岳锋的牺牲对战争的进程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我们为什么要失去冷静，给鬼子提供消灭我们的机会。”老曹收起了目光中的揶揄，只是说话的口气中有了批评的成分。“既然是战争，死人是难免的。昨天是岳锋，明天就可能是你我。正是因为烈士们的铺垫，我们才会一步步地走向胜利。”
老曹冷静而精辟的批评，让董玉明那发热的大脑有了一定程度的冷却，因此董玉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河面。河水中，几只野鸭在水里游动，看起来在觅食，而昨天这里还在发生激烈的战争，世事沧桑，变化真快。
“你是想告诉我，我们和鬼子的仇恨是公仇，不是私仇。”
“对，是整个民族的仇恨，不是个人之间的仇恨。不打倒日本鬼子，把他们赶回东洋，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个像岳锋一样的英雄倒在鬼子的枪口下。”说到这，老曹的目光严肃了，有点像在给学生上课。“山本只是占了便宜，他的任务并没有完成，我们的中心点就是阻止破坏他去完成任务，这台戏刚刚进入高超，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岳锋牺牲了，我自信没有能力挑战山本。”董玉明不加掩饰地说，脸色灰败的没有了血色，他的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在他看来，岳锋斗不过山本，他就更不行了，何况手下只有的这一点点人马还都是伤兵。所以他觉得，他现在最大的本事就是暗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看问题要辩证得看，不利的时候或许正是有利。”老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会心的笑容。“我们可以想想，山本打死了岳锋，心里会怎么想。”
“怎么想？”董玉明不解的问。
“对。山本会认为，最大的障碍搬出了，军统已经没有了战斗力，共产党从来就不行，他们只能喊喊口号，煽动学生闹事，然后会按照他设计好的一切，把没有演完的戏演下去。只要鬼子的疏忽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就是要在他们准备不足的时候去拆他们的台，让他即得不到真正的琥珀双叶，也做不到以假乱真，那么山本怎么向上面交代？只要鬼子拿不到琥珀双叶就得不到德国新式潜艇，他的运输船就会一只接一只的沉入海底。对于一个资源贫乏的国家，没有了资源，或者资源严重不足，他的战争如何进行下去？”
“我明白了，你是说，在山本忽视我们的时候，我们更容易给他们捣乱，让他寻找琥珀双叶的计划破产。”董玉明抢过话去，脸色有些改观了。
“对，如果我们做好了这件事，比杀死几个鬼子有用的多，是对岳峰最好的告慰。”
见董玉明理解了自己的话，说话的口气不再充满着对抗情绪，老曹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虽然现在的董玉明，手上的兵不多，但是国民党在北平的抵抗力量只要还在，山本的注意力就不可能集中在共产党身上。再说了，重庆不会扔下他们不管，军统士兵个人能力都不差，用好了，仍然是一支奇兵。
董玉明的心里原本已经灰到了极点，只想痛痛快快的报仇，杀几个鬼子，最后追随岳锋而去，因为他对自己独立领导北平特工站和鬼子干没有信心，在老曹的点拨下，他似乎重新看见了希望。如果一切真像老曹说的那样，在他的领导下，最后完成了破坏鬼子夺取琥珀双叶的任务，重庆方面肯定会给予重奖，他当然乐意接受。做人谁不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好，你说服了我，我听你的。”
“不，是我们配合你们。”老曹立刻否决了董玉明的想法，他可不想争这个功劳。再说他认为，重庆不会放弃这件事，一定会派人来增加董玉明的力量，如果他们喧宾夺主，重庆方面会不高兴的。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团结是必须的，所以他宁愿自己领导得北平地下党做无名英雄，也不想和国民党方面出现摩擦。
董玉明当然不理解老曹的想法，见老曹这样说，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同时还有些怀疑。在国民党的组织里，争权夺利已经是常态，现在他拱手让出领导权，老曹不要，不是大脑出了问题，就是虚情假意。
老曹通过董玉明的狐疑目光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但是不想解释，就把目光投向了京梅。京梅略略想了片刻，明白了老曹的用意，接过话说：“上级给我们的任务和你们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再说前期工作都是你们在做，情况也比我们熟悉。”
见京梅也这样说，董玉明心里的疑惑减轻了不少，同时也明白他们这样做是给自己找回自信，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不让自己掉入狭小的私怨里，如果在老曹他们的协助下有所建树，自己的人生说不定就此改变。这样一想，董玉明就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从心里感激老曹。心说共产党人中，心胸大的大有人在，看来自己过去对他们的认识太浅薄了。
“好！有你们的帮助，一切从头再来，我绝对不会让山本这条老狗活得舒服。”
看见了董玉明出现变化，老曹脸上露出了欣慰笑容，知道最难得一幕过去了。他认为，只要北平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不闹摩擦，事情一定大有可为。眼下山本是占了上风，他会得意的，那就让他得意几天。
“我们走吧！要做一下全面的部署，想办法搞些药材，让你手下受伤的弟兄快一点好起来。你恐怕还有很多话要告诉你的弟兄们，是不是？”
董玉明点点头，觉得老曹理解自己，同时也感到了时间的紧迫。一切变化来得突然，他需要好好想想，如何担起这副担子，因此也站了起来。
“以后和你们联系，还是由京梅来做。”老曹又说。
董玉明看看京梅，主动伸出手去，对这个娇小玲珑的美女投去了信任得一瞥。
京梅则报以勉强的一笑，因为她在想着岳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