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儿一声一声叫,燕子屋檐一上一下飞,桃花谢了杏花开,李树含苞一片片白。春天到了,冰雪消了,河槽里或澎湃或湍急或潺潺,满满荡荡的化雪水。
天刚刚蒙蒙亮,女兵们像个老农似的,扛着犁杖,背着套绳,夹着笸箩,牵着马匹,马背上驮在籽种,一个跟着一个出了村,向獐子沟走去,散散漫漫又恢复了几个月前的农妇本色。
来到自己娘家的那块地界儿,齐佳俊也没顾得歇息,把马拉过来就要上套包子。谁想,马不听她的,又尥蹶子,又甩屁股,甚至儿立起来,拼命地晃悠脑袋。齐佳俊立马发威,甩掉缰绳,伸手扣住辔头,用力一提,撩着蹶子,胡乱挣扎着的枣红马,立刻老实,“咴儿——”一声,竖起来的蹄子落地,耳朵也抿了起来,灰黄色的眼睛看着她,仿佛低声哀求说,唉呀,唉呀,我服气啦,我服气啦,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齐佳俊伸手拍了拍马屁股,嘴上喊着:“调,调——”
不知道这匹东洋畜生,是听懂了,还是会意了,竟乖乖转过身子来。
套包子从脑袋上硬扣下去,顺手一撩,挎上夹板,扣紧绳套,齐佳俊放开辔头,提起犁杖,抖了抖长长的套绳,大声吆喝着:“驾——”
枣红马顺从地起步,沿着地边,规规矩矩开走。齐佳俊手里的套绳又是用力一抖,再喊一声:“驾——”
黑色的土浪,翻着花儿铺展开来,散发出沁人的馨香。跟在后头,挎着笸箩,一把一把甩麦种的齐佳华,劳作也不忘扯闲篇:“三姐,两个人一犋,一天二亩地,是吧?”
“是啊,怎么啦?”齐佳俊不以为然地反问。任务就是这样规定的,农家也是这样干的,历来都是一犋牲口,一天种下二亩地嘛。
“咱俩,十天就是二十亩,要是十五天呢,就是三十亩,对吧?”齐佳华接着问。
“没错,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十亩能打三千斤麦子,三十亩呢,能打四千五百斤,对吧?”
“对,怎么个意思,想着天天吃白面馍馍啦?”齐佳俊逗着,问。
“咱女兵连,一百八十人,那就是四十多万斤啊!哈,哈……”齐佳华像是看见了成囤成库的麦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确实,由不得齐佳华不兴奋。四十万斤粮食,什么概念?当时,规定一个兵一天的口粮是一斤半。那么,一百八十人一天消耗二百七十斤口粮,四十万斤除以三百六十五天——我的天啊,足足吃四年啊!
正聊得高兴呢,远处齐佳舜扶着犁,吆喝着铁青马,从临近的地块儿迎面走来,越走越近。
“三姐,这要是评劳动模范呀,你还真没想望啦。米晓琳她们比谁都快,播了将近一亩啦,信不信,你?”
“我们抢时间,争取把撂荒地都种下去,才是正理。劳动模范,当然给最能干的同志啦……哎,我说,刚刚种了半天地,就忘记自己是个军人啦?又三姐,三姐的乱叫,嗯……”
几个人都笑了。佳俊、佳舜几乎同时抖着长长的套绳,喊了一声:“驾——”
黑色的土浪渐渐连在一起,好大一片,慢慢向着山脚铺开去。远处,近处,此起彼伏,吆喝牲口的,唱小曲儿的,唱小戏儿的,嘴里敲着梆子配合的,叽叽嘎嘎说笑的,煞是热闹。
经过这一轮打击,彩云山的鬼子彻底蔫儿了。
所有的据点都损兵折将,县城里大幅度减员,铁路线上也伤筋动骨,鬼子没了还手之力,更没了翻盘之心,甚至连自保都捉襟见肘,困难万分啦。
一连、二连跳到路东,继续开辟新区,女兵连也去了几次,没捞上大的战斗任务,只是缴获了一批换季用的单军装和五千多斤玉米籽。
现在,一连、二连都是二百四十多人,女兵连也发展到了一百八十多人,加在一起够得上一个小团的兵力,也就是说可以编成二营六连啦。
女兵连刚刚整编了一下,此刻是四个排,十二个战斗班,另加一个有四挺机枪、四门小炮二十四个人的机炮排。同时,每个战斗班也配备了一挺机枪,一门小炮。
刚刚做出决定,开展为期一个月的大练兵,还没正式开始呢,却又接到县委转来的党中央指示,要求在所有单位,包括党、政、军、教、文和群众团体,一切脱产半脱产人员中,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己动手,解决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粮、菜、肉的供应,以减轻人民群众的负担。指示要求,春播在即,必须抓紧时间,不得稍事松懈,延误农时。
已经过了清明,也就是说再有十天八天,就该播种麦子、谷子、高粱、玉米,那些生长日期稍微长一点的作物啦。
大生产,自己解决粮、菜、肉,说起来也没啥难的,都是庄户人家出身,谁还怕种地啊,手里出的活儿嘛。问题是,地在哪里?
彩云山地少人多,拿七区举例,人均才十亩半。天寒地冷,产量本来就低,高粱玉米这些高产作物,也就亩产二百斤出头,谷子、麦子最多百十多斤。按照纸面上的数据计算,十亩半地,即便低产的小麦、谷子,也能人均收获一千多斤粮食啊——如果,你这样想就错了,关键在于土地的不平均。
彩云山区和全国一样,挂千顷牌的大地主很多,占几百亩的更多,普通百姓一家五六口,有个十亩八亩就算是小康之家了,一口人摊不上一亩地的,好有好多好多。
尽管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贫苦农民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点,但是没有根本上的改观,地主还要剥削相当一部分。人们的劳动积极性提高了一些,亩产量却不能大幅度提高,只能凭着广种薄收,混个半饥半饱。正因为如此,土地被开垦得特苦,就连最陡立的山坡,都有人在刨坑点种。
说白了吧,彩云山区根本没有闲置的土地,没有待开垦的荒地,供八路军开垦种植。
怎么办?从复仇团到女兵连,从来没有遇上完不成的任务,出来没有遇上任务束手无策,畏畏葸葸。唉,咋就让这么点事儿,憋到英雄汉啦!
齐佳俊很是不服气,却又很是无奈,连着几天脑子里头转悠着,土地,土地,土地……实在没办法了,她把齐佳华找来,说,立刻召开军事民主会,讨论女兵连该去哪儿找块地种。
齐佳华“噗哧”笑了,说:“去哪儿找块地种?回娘家,獐子沟,多少地啊,还不够我们百十多人种?”
齐佳俊使劲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她自嘲地笑了。
獐子沟没人了,土地当然也就成了无主之地,八路军不去种,就撂荒啦。
计划汇报到县委,秦琪发来指示,说缴获鬼子的六十匹挽马,给女兵连先用十天,抢在群众还没有正式开播之前,把獐子沟的地统统种下去。然后,集中力量帮助群众中少畜力、少劳力的人家播种。
寄养在深山里的挽马,很快由乡亲们送了过来。看着那么一大片膘肥体壮的马,女兵们兴奋极了,一个个围上来看,有的人喊着:“咱女兵连改编骑兵吧!”
“骑上战马打鬼子,嗨,骑兵女八路,八路女骑兵,神气死哟!”有的人跟着符合。
“行啦,同志们,过过眼瘾,该干嘛干嘛去,都是役马,不是战马,馋到流哈喇子也没用,是不是?”仲华好言好语劝走了大家。
彩云山区一般是谷雨一到,开犁播种。女兵连提前了十天,只能种发芽时间稍微长点的小麦。她们用缴获的玉米,两斤换一斤,从乡亲们手中淘换来麦种,又借来犁杖、套绳、长鞭、套包、夹板等一应工具。
“这要是一亩地上两车粪,麦子长的黑油油的,一人多高,三姐你说,能打多少斤?”齐佳华又挑起个新话题。
“我看呀,雨水好,一百五十斤,不在话下。”齐佳俊也憧憬着,说。
“把小鬼子统统灭了,我呀,领着婆婆公公、领着男人孩子,就回獐子沟住家,种上好大好大一片地,一亩地上四车粪……”齐佳华满脸都是幸福的憧憬。
“咋,想当地主啊?”齐佳俊嘲笑着挖苦她。
“不,当什么地主呀!当个有土地,有牲口,有茅草房的小户人家,还不美死呀……哈,哈……”
“哎,你婆婆公公,男人孩子,在哪儿呀?”齐佳俊忽然想起,她还小姑未嫁呢,取笑着反问过去。
“我不会找啊……你保媒拉纤也行啊!”
两个人放肆地大笑,枣红马也听懂了似的,“咴儿——咴儿——”,一声一声叫得开心又欢快。
“开饭啦……开饭啦……”仲华在地头上喊了起来。
女兵们纷纷停下犁杖,聚拢了来,一个个唧唧喳喳,嘻嘻哈哈,连说带笑,连打带闹,接过掌勺的张大中递过来的二米干饭,围着菜盆子吃了起来。
春播开始,女兵连开三顿饭,早晨天刚蒙蒙亮吃早饭,然后下地干活,中午吃了饭,再干上一个时辰,也就是说下午两点多钟就收工了。原因是马要休息,要去刚刚冒出芽儿来的坡上,啃一会儿青草。
此刻的女兵全然忘了规矩,本来吃饭的时候不允许说话聊天乱走动,可是纪律也拦挡不住高兴啊。
现在,鬼子龟缩在据点里,动也不敢动,一切物资包括柴火、油盐、菜蔬都得由运输队,赶着马车送。这样,打运输队就成了女兵连的最佳选项。有战绩,有缴获,打得容易,打得开心不是?尤其是有了一批又一批的缴获,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的时候,怎么能拦挡住大家高兴啊。
种地,当然更开心了,除了齐佳华计算出来的四十万斤产量的诱惑,劳动本身就是快乐的,就是崇高的享受。这样的心情,没有经历过繁重体力劳动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的。
吃完饭,勤务班的同志挑着饭桶,抬着饭盆走了,仲华留了下来。
一百八十多个女兵,散开来躺在松软的土地上,放展了身子,仿佛都睡着了似的,谁也不说话。
忽然,仲华坐了起来,仰望着一尘不染的蓝天,她放开喉咙,引吭高歌,唱起了一支流传在平北根据地的小调,词儿却是新的,谁也没听过。
四月里那个艳阳天,
家家户户忙呀忙种田。
播下了谷子种下了麦,
播下了希望盼秋天。
六月里那个柳絮飞,
满山满谷铺呀铺翡翠。
大锄小锄去杂草啊,
锄掉了杂草小苗儿肥。
九月里那个是重阳,
快收快打快呀快入仓,
多收下粮食吃饱了饭呀,
多收下粮食送呀送公粮。
十二月里那个白毛旋,
鬼子要完蛋,要呀要完蛋。
……
唱到这里,仲华停了下来,身子一仰,又躺倒在地上。
“咋不唱啦,挺好听的呢。”齐佳舜推了她一把,问。
“没词啦。还没想好呢……”仲华闭着眼睛回答。
“你编的呀?行啊,指导员,肚子里头还有点文化水呢……”齐佳华也搭了茬,话里话外带了戏谑。
仲华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拍了拍肚皮,说:“你以为呢?告诉你,肚子里头,玩意多啦!”
这话带了歧义,逗得大家一阵哄笑。
仲华却没感觉到,灵机一动,词儿涌了上来,她接着唱道:
“一人一杆三八枪,
乡亲们,上前线,上呀上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