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也就是说，他整整昏迷了三天。他是被独立营副营长张立言带着人给送到乐北县医院的。
枪声响起的时候，独立营的人都听见了。郑秃子当然也听到了。当时，郑秃子正在吃早饭，枪声一响，他立刻放下了饭碗。他感到很奇怪，虽然说日本兵早就占领了济南府，也占领了与乐北县相邻的无棣县城。日本人迟早是要对乐北县城下手的。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济南府和无棣县城都安了几个探子。根据探子的报告，日本人正忙着巩固那几个已经占领的地方，估计一两个月之内不可能向乐北县城进攻。
难道是日本鬼子改了主意？突然下手？这不太可能。如果是日本人的行动，他们一出动，探子就会来报告。他的探子可是有小毛驴的，说啥也比鬼子兵徒步走得快。自己没有接到报告，那就不可能是日本人。再说，如果是日本人的话，也不可能只响那么一阵子枪。他否定了日本兵进攻的想法。从枪声判断，只有几支枪，这显然不是大部队的军事行动，而很可能是几个人打伏击。想到这儿，他打了一个激灵。他忽然就想起了他的亲信曹小三。
昨天晚上，值勤的参谋向他汇报，曹小三没有在军营吃晚饭，晚饭后也不见踪影。
自从接受改编以来，李春秋多次劝他要约束部下，军队就要有军队的样子。虽然他们是保安部队，可李春秋却总是把自己的保安部队一厢情愿的看做是正规部队。按照旅部颁布的条令，独立旅所有官兵夜间是不能擅自离开营地的。虽然郑秃子也让张立言按照旅部的条令执行，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听了值班参谋的报告，他立刻就猜出了曹小三的去向。他对曹小三太了解了，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他心想，这小子终于耐不住寂寞了，肯定是到县城里寻乐子去了。
值班参谋还在等他的指示，他喝了一口茶，眨巴了一下眼睛，对值班参谋说：“别管他了，没什么事。这小子想女人了。”
值班参谋的嘴动了动，没敢说什么，打了一个敬礼，转身走了。
现在，不知怎么回事，郑秃子忽然就想到了曹小三。并且一旦想到这儿，一个不祥的念头就像一条毒蛇，很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子里。他正要叫人去看个究竟，张立言已经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让张立言立刻带人去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张立言就派人骑马来报，说是曹小三遭到了伏击，身负重伤，张立言已经带人送他去县城的医院了。
郑秃子立刻带着卫兵骑马赶往县城。在去的路上，他看到了曹小三遭伏击的现场。他下了马，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然后一句话不说，骑上马就进了县城。来到医院，曹小三已经进了手术室，医院的院长吓得打着哆嗦，站在他的面前，大冷天，脸上一个劲地往下淌汗。嘴里还不住地说，郑营长，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抢救曹连长。曹连长吉人自有天助，一定会没事的。
郑秃子狠狠地盯了一眼院长，恶狠狠地说：“什么吉人自有天助？现在，我是把人交到了你的手里，是死还是活，都在你手心里攥着呢。你把全医院所有好大夫都给我叫来，全力以赴，治好了曹连长，我们就是朋友。治不好，你，还有这座医院，就是我郑某人的敌人、仇家。”
郑秃子这一番话吓得院长连话也说不出了，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作一团。郑秃子斜了他一眼，说：“别在这儿穷哆嗦了，快去救人吧！”
在曹小三昏迷的这三天里，郑秃子并没闲着。他安排了几名士兵，由一名参谋带队，负责保护曹小三，免得他再次遭到伤害。他又安排张立言亲自带人去调查这件事。他安排完这些事，坐在院长的办公室里，默默地想着这件事。
半头晌的时候，李春秋带着一帮子人来医院探望曹小三。郑秃子得到报告，在病房门口等着。他见李春秋后面跟着的，有旅部的几名军官，还有县府的几名官员，大约有十几个人。
一见到李春秋和那些军政官员，郑秃子心里就上火。凭直感，他觉得曹小三遭到伏击肯定与李春秋有关系，即使不是直接关系，也一定有间接关系。在来的路上，他仔细地观察了曹小三负伤的现场，从伏击的位置来看，伏击者是早有预谋的，绝不是曹小三的仇家偶然相遇下的手。而且伏击地点虽然选择在了县城通往王官庄的路上。但是，离着县城远，离着王官庄近。对方这样做必然担着一定的风险，那就是伏击点离王官庄只有五里多路，独立营的人听到枪声是肯定会派人来查看的。那他们为啥还要这么做呢？为啥不选择离县城近一点或者是刚出县城的地方呢？他在路上，骑着马，想了半天，在靠近王官庄的地方，曹小三的警惕性就会放松，对方容易得手。这是他当时想到的。但是，他觉得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他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他没想到的。他又仔细分析了一番，他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对方远离县城下手，好像是要掩盖什么。掩盖什么呢？忽然，他在马上打了一个激灵，对方是要告诉自己他们不是来自县城的人。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他进一步想，在王官庄周围的这些村庄里，虽然很多村庄里都有自卫队，但是他们的枪械都很老旧，再说，他们也不敢对独立营的一个连长下黑手。这样一综合，他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很有可能是李春秋或者他的部下下的手。可他为什么要对曹小三下这个黑手呢？这一点他想不明白。
现在，他看到李春秋带着人来了，他脸上装出一副笑容，迎上去。
郑秃子不笑还好，他这一笑脸相迎，倒叫李春秋的心里“咯噔”的一下。李春秋知道郑秃子虽然心黑手辣，但是他之所以能把一个老缺队伍发展到几百人，主要靠的就是他对手下很讲义气，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他手下的老缺不管做错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他都偏袒着。他手下的人吃了亏，他是一定要报复的。正是因为这样，才有很多人投靠他。他的亲信遭到伏击，直到现在还生死未卜，他一定很生气，也一定很悲痛。至少，他要做出很生气很悲痛的样子给他的手下人看。可他却脸上堆起了笑容来迎接自己。以前他在自己面前也没有这么笑过。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对自己起了疑心。
郑秃子已经迎上来了，李春秋来不及多想。可他却没有笑。他的脸上很严肃，很生气，很悲痛。他握住郑秃子的手，用很严肃、很生气、很悲痛的声音说：“郑营长，曹连长遭到伏击，令我很痛心，也很生气。在我李春秋的地盘，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向堂堂保安旅的连长下黑手？”
说到这儿，他一转头，对跟在身后的许从新说：“许副官，你负责尽快给我把这件事查清楚，找到这个人，我要剥了他的皮。”
许从新脚跟一碰，答应一声。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心里忽然就想起了赵瞎子。他记得赵瞎子说过，要死人的。他当时还以为赵瞎子说这句话，是在故弄玄虚。没想到他说的是赵志明去找李春秋，是要杀人。他忽然就对这个瞎眼的算命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家的眼睛是瞎的，可看事比自己这个双眼明亮的人要远得多，也准得多。可他不知道赵志明和曹小三有什么仇？以至于赵志明必欲除之而后快呢？他更不明白，李春秋为什么会答应呢？
许从新在回答了一个“是”字之后，就陷入了沉思。郑秃子拿眼一扫，看出了许从新的异常。他的心里动了一下，难道这件事真是李春秋指使的？许从新也参与了？
郑秃子的眼光在许从新的脸上稍一停留，许从新感觉到了，他抬起头一看，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他吓了一跳。从郑秃子的眼中射出的哪里是目光？简直是两把杀人的刀，寒冷，阴森，恶毒。他赶紧躲开了。
就是在这一瞬间，郑秃子从许从新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心虚，是躲闪，是胆怯。郑秃子从许从新的目光中看出来，这件事不会是他做的，因为他没有这个胆量，但是，他一定知道点儿什么。
郑秃子的目光像两把锐利的刀，也像两条毒蛇的蛇信子，扫过李春秋身后的每一个人的脸。那些人与郑秃子的目光相碰的时候，都会尽力表现出一种慰问、关心，但是后边都或多或少藏着一点胆怯。唯独有一个人例外，他的目光迎住了郑秃子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胆怯，他的目光里好像有一种坦荡荡的东西，可是郑秃子分明看出他在故意隐藏着什么。郑秃子觉得他很可疑。郑秃子认识这个人，知道他是警察局局长赵志明。
郑秃子的目光与赵志明的目光一碰，郑秃子就觉得蹊跷，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在赵志明的脸上多停留，仅仅是一扫而过，他要做到不露声色。因为他不能打草惊蛇。他领着李春秋等人走进病房去看曹小三。曹小三还在昏迷中，李春秋仔细地看了看曹小三，满脸都透露出关心和疼怜。
李春秋对跟在身后的医院院长说：“你一定要倾尽全院的力量，务必要把曹连长救活。有什么事情需要县政府帮忙，你可以告诉许副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