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7274400000008

第8章 扶桑来朝

郢京八月,秋高气爽。偶有一鹤排云而上,碧霄万里,引得人们胸襟都开阔旷达了起来。

左钧直遥遥见到自家墙头上面对面蹲坐的一人一犬,笑意浮上脸庞。

常胜黑衣白面,长生白毛黑面,身量齐高,倒是相得益彰。

“你带过来的这个常胜,翛翛在书信里同我说起过。”那日笄礼后,刘徽私下里同她说,“习武之人,从呼吸、步伐、神态上都能看出来。常胜会武。可我试了他几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浅。”

左钧直不以为然,“女帝重文而不轻武,皇帝身边的人,会些功夫自然常见。八英中的虞少卿、陆挺之、段昶几个,虽是文官,却也都习练了功夫。”

刘徽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你也太小看爷了。爷自认除了云中君这个妖孽之外,爷也算得上无敌了。那小子从爷手底下逃了几回,爷觉得甚丢脸。”

左钧直噗嗤一笑。这样儿的刘爷,才是她印象中的刘爷。正如后来柳三生把刘歆灌醉了,趁刘徽出去,刘歆结结巴巴说,你,你们知道刘爷自己说的三绝是哪、哪三绝么?武功好是一绝,模样好是一绝……故意顿了一下,柳三生和左钧直忙问第三绝是什么,刘歆大笑,指天画地地说,当然是脸皮厚!相处这么久,左钧直终于能分出刘徽何时是在正经,何时是不正经。但凡自称“我”的,那必然是认真的,若是自称“爷”,大多是在逗她玩笑。

刘徽看左钧直望着他痴痴然地笑,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无奈道:“这小子看起来虽然没什么坏心,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你别和他走太近。”

左钧直撇撇嘴,应了。

然而后面,常胜仍是隔三岔五地在日暮之后过来。有时候左钧直不在家,便帮着翛翛打理一下菜畦,遛遛长生,给长生洗澡。左钧直觉得,常胜不过是偶尔来她家做个小工,顺便蹭顿饭,这大约,也不叫“走太近”。

须知长生是一条罗刹国巨型犬。罗刹国位于极北之地,常年苦寒。所以长生生得一身浓密威武的长毛。这身长毛,在冰天雪地里固然横着滚竖着滚,想怎么滚怎么滚,可到了夏天,长生就蔫儿了,白天完全不敢出门,趴在柴房的青石地面上呼哧呼哧。

据翛翛说,常胜彻底俘虏长生一颗傲娇的狗心,是在一个奇热无比的傍晚。那天,虽然已经日薄西山,地面上还腾腾地蒸着暑气。常胜用一块五斤重的牛肉把长生诱了出来,带出了门。一个时辰后回来,长生浑身湿哒哒地滴着水,可是精神无比,摇着大尾巴绕着常胜撒欢儿。常胜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带着水汽,眉黑眼明像个玉琢的娃娃。而那晚在郢京浮翠河边玩耍的孩子说,他们看到一个少年脱了衣衫用防水的油纸包了,拎着一大块肉跳下了浮翠河,后面紧跟上一只站起来有人高的白毛黑面大狗,轰的也跳进了河里。这一人一狗,将十里浮翠河估计是游了一个来回。

自那之后,长生视常胜如再生父母,常胜也不负狗望,各种牛肉、猪肉、兔子肉都没少带,甚至还有宫里猎来的鹿肉。长生这么大一只,翛翛和左钧直早已按不住,于是洗澡这事儿,便由常胜大包大揽了。

院中的大桂树一大半的树冠高出院墙,万点金蕊密密匝匝团团簇簇点缀在墨绿树叶中,浓香馥郁在口鼻之间,若饮醇酿。常胜坐在桂枝旁的青砖墙头,低头对着左钧直灿然而笑,笑意如同杲杲秋阳。

“姐姐——”

他每次这样叫她,语调末梢都带着一个糯软转侧的尾音,像箭枝射在靶心后尾羽的悠颤,带得人心头温柔,仿佛喝了一口暖暖小酒。

左钧直在砖墙之下驻步抬首,伸手示意他下来,含笑道:“今天又带了什么书来?”

常胜就着她的手从墙头跃下,长生也跟着纵身落地,欢快地在二人之间穿来穿去。他摇摇头,“今天没带。我以后,不能常来看姐姐了。”言语间收敛了笑意,神情有几分落落寡欢。

左钧直奇道:“为何?”

常胜勉强笑了一下,“皇上说,如今京城里不太平,不准我随意出宫了。”

左钧直忽然也觉得不舍。但她明白皇帝的意思,看来明严,确实是挺宠爱这个小太监。

多事之秋,随着前几日扶桑使团入京,已经不言而喻。

这一次,扶桑来朝的使团足足有一千二百余人,分乘贡船九艘,自宁波四明驿溯甬江、钱塘江至杭州,再经大运河北达郢京,规模空前。而如高丽、琉球等的朝贡规模,一般也不过一两百人。正是因为这庞大的使团规模,原本定于七月的入朝日子,被推迟到了八月。

兵部车驾司迎接贡使抵达会同馆,礼部主客司员外郎、主事等官员早已候在馆中,校对勘合,清验贡物,严禁贡使随意出入会同馆。贡物山积,盔、铠、刀、枪、硫磺、玛瑙、水晶、苏木、牛皮、涂金装彩屏风、洒金厨子、描金粉匣、抹金木铫角盥、贴金扇子……礼部主客司忙得兵荒马乱,又临时调了许多人员过来清点审验、制作贡物清单。中土早年唐刀风靡一时,传至扶桑。后来天朝多使剑,以彰礼仪。而扶桑却把唐刀发扬光大,扶桑武士刀成为天下一绝。这次使团过来,仅腰刀便有九千四百二十七把、衮刀八百三十一把,真真令人咋舌。

左钧直这边,则仍是翻译扶桑国主所上表文,提交礼部审验,另外担任口译之职。

“扶桑国王臣织田表:臣闻太阳升天,无幽不烛;时雨沾地,无物不滋。矧大圣人明并曜英,恩均天泽,万方响化,四海归仁。钦闻天朝皇帝陛下,绍尧圣神,迈汤智勇,勘定弊乱,甚于建瓴,整顿乾坤,易于反掌。启中兴之洪业,当太平之昌期。虽垂旒深居北阙至尊,而皇威远畅东滨之外。是以谨使僧海空、圭密、玄策、通事麻吕,仰观清光,复献方物。”

“左钧直,你怎么看织田这表文?”

左钧直前往礼部投疏,主客司中不见员外郎和主事,却见一名红衣常服束金钑花带的官员站在书案之前,拿着一支羊毫,饱蘸浓墨,在一封数尺来长的案卷上钩点圈画。这人三十来岁年纪,听见左钧直进来,向她抬头一笑,风神秀彻。

左钧直悄眼见他面前孔雀补子绣金灿灿,更是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朝中文武官员,补子御定皆为彩绣纹样。御赐金绣的,除了公、侯、伯、驸马之外,便只有一个人了。

那便是礼部侍郎姜离,官居三品,传闻中的女帝裙下宠臣。

听说此前女帝同云中君退隐,姜离奉命离京陪送。也不知他是何时不声不响地回了郢京。朝贡之事,一向由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主持,此时姜离出现在这里,倒是让左钧直颇觉诧异。

左钧直方要施礼,便听见他半点虚礼寒暄也无地问了这一句。

姜离这一问,左钧直心中反而有了底,老实答道:“下官斗胆以为,扶桑人有意做小伏低,实则心有不甘。”

姜离撩袍坐下,笑意温煦:“不必拘礼,详细说来听听。”

这个姜离姜大人的行事风格和诸多政绩,她向来十分欣赏。只是不知他为人如何。在她心中,姜离既然是女帝的佞幸宠臣,若不跋扈嚣张,未免也太对不起这个名头了。然而今日亲见,又和她想象的多不一样。

她一个四夷馆通事,位卑职低,常受其他六部官员颐指气使。没想到反而是这佞幸之臣平易近人。可见人言不可尽信。

更何况,姜离和左家,据说还有些宿仇。外人固不知晓,左钧直却听爹爹说过。

左家世代簪缨,多铁笔史官、清贵文臣、文坛泰斗,书藏之富,堪比皇家。大楚裂国之后,左家亦一分为二。北支留守江北郢城,南支随大楚皇室南迁。后来逆臣篡位,屠杀明氏皇族,左氏南支宗长因拒不草诏,痛骂篡贼,被磔裂于市,南支全宗被诛,一命不存。女帝即位之后,感念左氏忠烈,遂起用江北左家,拜为左相。

彼时,女帝尚流亡北境,左相之父左老爷子尚健在,为北齐翰林院大学士。姜离不过八九岁,名唤阿黍,是左家老二左载道的书童。

据爹爹说,那一晚,左老爷子做六十大寿,宾客云集,后院藏书阁却失了火。左家藏书阁世代相传,左老爷子看得比命还重,当时便勃然大怒,要以家规处置当时正在藏书阁中看书的姜离和书阁护卫,每人重责五十鞭。姜离年纪尚小,五十鞭下去不死也残。时人皆知左老爷子的倔脾气,竟是无人敢为姜离说情半句。爹爹比姜离小一两岁,和他相处甚好,本要上去阻拦,却被他父亲,如今的左相硬拽了回来。姜离是个孤儿,无依无靠,眼看就要受那鞭刑,宾客中却意外出现了一名豪士,问清了被毁那批书籍的价值,出价千金相抵,并买下了姜离和几名护卫。

左相入朝,一眼便认出那位天子近臣姜离,正是当年的书童阿黍。左相那一时便知,他这个相位,更多的是对右相韩奉的一种权力平衡。只要姜离一日得宠,皇帝不会疏远他,却也不会亲近他。

左姓不算大姓。然而认识左钧直的人,鲜有把她与江北左家联系起来的。人皆觉得,左家人皆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谁会似左钧直这般卑微简朴?

不过即便姜离知道她的底细,左钧直心中光风霁月,也不觉得有何可忌惮之处。她道:“下官读过织田政权早些年先递交的国书,骄傲简慢,一则书‘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二则书‘东天皇敬海西皇帝',欲与我朝分庭抗礼之心彰显无遗。”

姜离点头道:“不错,太上皇见之大怒,却其贡献。然吾皇气度广弘,念及海上子民生计之艰,仍允其所请,重开两国间贸易。”

关于这段历史,左钧直已经做过许多功课。正史的版本,确如姜离所言。然而据稗官野史记载,这其间还有许多曲折。

女帝大婚之前,云中君尚为东吴海瀛天姥城领主。天姥城沟通内陆东西大江、南北运河,乃是东海之上第一大海港,吞吐四海之货,贸易八方之珍。云中君名为一城领主,实有逐鹿中原之雄资。彼时扶桑屡屡犯边,侵夺海商之利,残害渔民,云中君忍无可忍,率军剿寇,历时半年而大败之,东海自此方得太平。

后来扶桑国主呈递国书,言辞轻慢,女帝本欲厉行海禁以示惩戒,群臣亦认为“市舶乃海贼之渊薮”,拥护女帝之策。然而当时,与女帝大婚数年,从不干政、亦从未在朝臣面前出现过的云中君,突然现身于金銮殿珠帘之后,条陈禁海闭市之弊,历数前朝“禁海令”、“迁海令”之危害,以一人之力辩得群臣哑口无言,终于劝得女帝改变主意。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场震慑朝堂上下的论战,在正史中未曾提及半句。

是以由彼时至今,两国虽已有十余年不曾相互遣使往来,海上贸易却甚为繁盛。天朝国库充盈,与海贸兴旺关系极大。而海上民商得以自由贸易,海寇犯乱竟大为减少,恰应了云中君“堵不如疏”的论断。

左钧直道:“如今织田政权江河日下,雪斋势力日益崛起。据说雪斋已将高丽、琉球等纳入扶桑的臣属之国,强迫其年年朝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进表,扶桑竟一反常态,谦恭卑顺,令人起疑。那一千二百人的使团,虽然号称由僧人、扶桑朝廷外事通事、学生、贸易商人等组成,然而据下官所见,其中有数百人起止整饬,言行谨慎,不似其他人嬉闹喧哗,口多秽语。下官怀疑这些人是军士所扮。”

左钧直自入了四夷馆,才发现自己此前混迹于涌金口的那段日子全非白费。来自于市井番人的消息,比如雪斋的动向,有时竟比官方文书还要来得真实灵通。她学扶桑话,大多是在与各色扶桑人的海侃中熟练起来,这也让她对扶桑国的三教九流有着不浅的了解。

姜离微微一笑,毫不意外,“左钧直,皇上说你大胆,还果真如此啊。”他放下手中羊毫,食指和中指轻叩书案,“倘若他们真是军士,你以为他们的目的为何?”

左钧直不喜作无妄之言,坦白答道:“时日尚短,下官不敢妄断。”

姜离略微沉思,道:“此事尚无定论,你知我知皇上知,勿说与其他人。”

左钧直点头称是,正要告退,姜离却一抖面前案卷,招手道:“这是鸿胪寺呈上来的朝仪,你且先看看。十日之后的朝觐你也参加,这些仪礼须得学的。”

左钧直看了一眼,顿时头都大了。

何其缜密繁琐的一套朝贡礼仪!

前三日礼部迎劳番使,后七日番使具服,于鸿胪寺学习朝觐仪礼,准备朝见皇帝。朝觐仪礼要习练七日,鸿胪寺列举出来的当日礼乐曲目便有数十支之多,便可想见届时场面之盛大、仪式之复杂了!左钧直心道,若论古制,似乎只有藩王来朝时才会用上如此繁复的礼制,莫非这皇帝是对往昔扶桑之不敬耿耿于怀,要趁此机会好好玩他们一把?可朝觐这一日走下来,皇帝自己估计也折腾得够呛,岂不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么……左钧直看着朝仪上所写的天子礼服加上各中礼饰,个中细部不下数百,再加上皇帝自己需要熟记的辞节、礼仪……当真是烦不胜烦,不由得暗暗对明严生出几分同情来。

扶桑使团的迎送馆伴、习仪演礼,左钧直都不得不寸步不离地陪同,十日来忙得几乎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索性在四夷馆官署中专辟了一个小间洗浴歇息。

期间,却得了刘歆命人带来的一个口信:刘徽回了北境。

未能与刘徽当面道别,左钧直心中有些怅惘。刘徽的根基本来就在北地,每年都会有几个月离开郢京,回北地察看其他地方的产业,洽谈生意。所以他走,左钧直并不觉得诧异。只是从未有过的思念,绵绵密密地生发开来,如树生根,如藤蔓枝,包裹起她一颗小小心房,既陌生,又痛楚,却甜蜜。

所幸她有念想,刘徽或如北飞之雁,迁徙之季过后,还会回来。那时扶桑和韩奉的事情也将告一段落,她觉得如此甚好。

论起来,刘徽送过她许多衣服,冠笄,还送过长生,却未送过什么小物事。若要真的说有,也就是身上那个能避媚药的香包了。原来那个被明严拿走,刘徽后来虎着脸又补给她一个。每夜,她会摸着那香包入睡,偶尔会有刘徽入梦,摇着那把坠着蜜结迦南的素色芳风沉香三十二骨扇,牵唇一笑,桃花眼危危挑起,挑出万千风情。

无论多疲惫,她每日仍会将那《猖狂语》写上数百字,只因笄礼之后,刘徽同她说:“书还是写下去罢,我喜欢看。”她不知道这些文字有没有及时通过刘歆抵达他手中,不过他说了让她写,她就一定会继续写。书言情,文言意,固然每日只能写个数百字,字字句句却都经她精心斟酌,不曾有一字敷衍。等他回来,这本书说不定就能结文了。刘徽一定会很开心罢。

九月的夜风带了些许秋凉,明严一袭玄色常服衣袂舒展,快步如风进了文华殿。两侧当值内侍叩拜了一路,待要掌灯,却被悄无声息出现的叶轻和韦小钟分别止住。

“皇上要去文渊阁阅书,尔等好生把守,勿再令外人入阁。外使来朝,京中杂流人等难禁,若有疏忽,尔等罪无可恕!”

韦小钟语声含威,面色冷然,内侍哪敢迟疑,连连称是。

文华殿乃当今明严为太子时视事之所,其中侍奉之人皆为明严心腹,皆知明严阅书时不喜他人打扰,连皇后亦是不得违例,便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明严直上夹层。

十三排书架之后,月明之光皎洁莹莹,白衣乌绫的少年跪拜于地。

“平身。”

韦小钟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打趣道:“这孩子长得挺快。”

明严缓缓道:“左钧直,朝觐上,做得很好。”

左钧直恭谨回道:“谢皇上。臣承蒙皇上青眼有加,破格提拔。一直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辜负皇恩。所幸天德昭彰,臣终得以不辱使命,不堕国威。”

韦小钟噗嗤笑了一声,“陛下,您果然调教有方。”

明严冷哼。

左钧直想了想,小心道:“臣谢皇上赐食,不然臣就饿晕了。”什么天德昭彰?当然赐食才是天德昭彰。她从寅时起便开始准备,一直到申时水米未进,反而一直在译语,口干舌燥,头脑发昏。天晓得明严为何能一直仪度完美,从头到尾挑不出半点瑕疵。大概这也算是做皇帝的一项特长。

明严道:“听说韩右相宴请扶桑国使,特意点了你随行。”

左钧直面色有些发白,低首道:“扶桑国使的出行馆伴,臣身为东洋馆掌馆通事,自当领职。”

明严负手于背,冷着脸来回踱了几步,“那日韩奉同你说了什么?让你魂不守舍的?”

左钧直心中一惊——皇帝居然看到了。朝觐那日,她亲眼看到了韩奉见到她时的难以置信和目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她早知朝觐大礼上会与韩奉碰面,被他识出,是迟早的事情,她本就要逆风而上,所以无意躲避。仪罢人散,韩奉状似无意同她擦身而过。没有看她一眼,低低一语却字字入耳。

她咬咬牙,直言不讳道:“不瞒皇上,臣的继母,乃是繁楼中人。臣曾在繁楼,险些落入韩大人手中。韩大人朝觐那日知道了臣的名姓,知道臣是左家人,便想让臣……侍奉。”侍奉二字,她说得十分小声含混,然而明严、韦小钟和叶轻谁不知韩奉之恶癖,都不由得面色一凛。

韦小钟道:“陛下,臣以为韩奉家宴,左钧直还是别去为好。扶桑语通事并非他一人……”

明严漠然打断道:“非左钧直不可!”

他看向左钧直,眸中晦明难测,“韩奉宴请扶桑国使,议论二国之交是假,与雪斋暗通款曲才是真。左钧直,你须得给朕盯紧了。扶桑人私底下说的话,也必须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叶轻,韦小钟会潜入韩府,监视韩奉,护你周全。”

方才叶轻、韦小钟二人一入阁,左钧直便识了出来,却没想到明严会安排这二人去保护她。叶轻武艺绝高,向来寸步不离明严左右。朝觐之上,他一身斗牛华服,凛不可侵,不知震慑了多少人。一场盛大朝仪下来,无人能靠近明严三尺以内,皆是叶轻之功。

韦小钟却忧虑道:“韩奉府中豢养的江湖人士无数,扶桑人亦阴险狠辣,我二人恐怕力有不逮,不若让……”

“括羽不能去。”明严一双凤眸冷若冰刃雪锋,“韦小钟,怎的嫁了人,就变得如此不济了?”

韦小钟自上次叶轻险些丧命于扶桑忍者之手,便始终对与扶桑人打交道心有余悸。她既嫁了叶轻,自然更患得患失。明严这般一讽刺,更激起她的脾气来,辩道:“非是不济,而是量力而为!陛下这是要把括羽雪藏到什么时候?”

明严挥手,王气毕露,“此事朕自有分寸,勿要多言。你要其他的翊卫可以,括羽断断不行。”

韦小钟气郁不已,却无法再犯皇威,拉着叶轻狠声道:“叶寡言,你能行么!”

叶轻不善地盯了她一眼:“你说我行不行?!”

扶桑此次来朝,贡船所携货物极丰。礼部、兵部、户部等朝议之后,决定特许扶桑在会同馆开市十日,集中贸易。朝廷差官监视,令其公平交易。左钧直一日日察看下来,但见所易之货无非扶桑特产:珍珠、屏风、漆器、摺扇、灯笼、七宝烧、木版画、人形……并无违禁物品。商人亦遵纪守法,不曾有强买强卖、缺斤短两之行。此前注意到的那些疑为军士的人物,一直未曾出馆。左钧直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不对在哪里。

扶桑人的手工活儿极好,亦保留了许多天朝已然消亡的前朝古风,不少精细物事左钧直也爱不释手。她给爹爹买了一套日本和歌集子和上等笔墨,给翛翛买了一套西阵织的衣裙,给常胜买了一个签盒,给刘徽买了一把桧扇,柳三生、刘歆等等也俱有礼物。

给刘徽的那桧扇五重花骨,墨色鲜丽,上面写着一句俳谐:“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未尝没有咏叹花鸟、情爱、时光的诗篇,但左钧直素来不喜伤春悲秋的缠绵悱恻,总觉得矫情。无意中看到这一句,不由得眼前一亮——此句真是再合刘徽不过了。买这些东西,将左钧直手头的银钱花了个精光。她到底幼年时锦衣玉食惯了,虽然前几年过得窘迫,一个铜板掰作两半儿花,却还是没改了她对不甚重财的习性,只觉得大家开心,这钱就没什么花得不值的。

韩奉的夜宴定在会同馆互市之后。前去赴宴的扶桑国使除了正副贡使海空、圭密、玄策、麻吕等十数人之外,还有几名侍卫。天朝这边,主客司、鸿胪寺各有一名官员陪伴,四夷馆随行通事则是左钧直。

这一场夜宴远比左钧直想象的要盛大奢靡。

老人言郢京城中,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盖因早些年,城西多官宦宅邸,城东多商贾仓肆,城南乃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城北则有不少宫娥、内侍居住。韩奉府邸在皇城西隅,左相则在东城,似乎这韩府的地位,就比左府要高出几分,大小规模上,也足足占据了整一条街道,全郢京除了皇宫之外,一家独大。也曾有御史上书弹劾,女帝念及韩奉复国拓疆劳苦功高,只是一笑了之。

饶是左钧直见过大场面,进了韩府,仍是觉得眼界大开。重楼叠宇,飞檐列栋,丹垩粉黛,莫不具焉。待穿过重重回廊入得夜宴大堂,更是引来扶桑使者一阵惊呼。

巨大厅堂堪比皇宫正殿,成千上万只红烛煊照其中,亮如白昼。艳妆丽服的舞姬乐伎穿梭其间,巧笑倩兮,无比迷人。

原来这夜宴不仅邀请了扶桑国使,还有许多京城名流、贵游世胄。一番里里外外的寒暄之后,百余宾客各自就座。虽已入秋,厅中烛火融融,气氛如火如荼,温度也升了起来。韩奉半解衣衫,半倚于坐榻之上的两名姬妾身上,朱红金花帷帐重重叠叠地委堕在侧。

厅中,左钧直曾在繁楼见过的妖艳男子正舞一支六么花十八,伴奏琵琶的正是繁楼头牌阿桐。那男子穿着翡绿窄襟长袖舞衣,舞姿绝似鸿鸟惊飞、回风舞雪。而眼神媚乱,真真比女子还要诱惑,堂中一片惊艳羡声。左钧直心中虽恨那男子,却也仍不住为那舞和曲叫一声好。

韩奉之子韩禅陪坐扶桑国使之侧,左钧直细细听来,所谈果然是两国间贸易细节之安排,遣使互通之计划,并无它言。韩禅聊过一番,起身亲自执壶,向扶桑国使并陪伴官员殷勤敬酒。待至左钧直面前,眼神更是玩味。

左钧直推辞不过,见那壶酒一一倒来,众人喝了,并无异样,只得喝下。谁知韩禅不依不饶,又强灌了她几杯,方哈哈大笑着走去堂中为众宾客击鼓为乐。全场气氛一时达至高潮,欢声雷动。左钧直瞄到堂中乔装成清客的韦小钟游戏其间,如鱼得水。一个艳姬仿佛柔弱不胜酒意,妖妖娆娆歪过去,被她松松搂了,在腰臀上掐了一把,哈哈大笑,倒有万种风流。左钧直不由莞尔,这种风流情状,她也只能羡慕,自己是断断没胆做出来的。

宾客糅杂,畅饮欢呼,全无拘制。千种乐声、人语模糊在一处,嗡嗡然分不清楚。左钧直竟觉得有些醉意——

这醉意,实在有些不应该。

她的酒量……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藏人豪爽,青稞酒味烈劲大,都是大碗大碗地喝,白度母夫人更是千杯不醉。左钧直小时候曾偷偷喝过一坛六十年陈酿,爹爹娘亲发现空坛子之后吓得不得了,却发现她好好地在一边儿玩耍。她平日里有些痴劲儿,喝过酒后反而灵台澄澈,脑子变得极其敏捷。只是这状态十分短暂,一两个时辰后她便倒头呼呼大睡,任谁也叫不醒。所以爹爹娘亲此后仍是不许她喝酒。

不过是喝了几杯,不该这么快醉的啊……

云袂花衫之后的韩奉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身边姬妾喂到嘴边的高昌葡萄,一双手并不得闲。那个妖艳男子几番舞到他身边,二人却未曾相互看上一眼……不仅如此,他也没有看过自己……左钧直脑子发沉,撑腮乜眼强打精神去数扶桑人的数目。

果然少了一个,遍寻堂中宾客也无。

难怪要邀请这么多人啊,都是为了惑人耳目!

左钧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差点带翻了面前的小桌。走了没两步,突然被韩禅一把攥住胳膊带入怀中,不怀好意笑问道:“左通事要去哪里?”

左钧直由着醉意控制了神思,饧着眼儿道:“人……人有三急……”

韩禅哈哈一笑,放开手将她向前推去,道:“是忍不得。——宾奴儿,陪左通事去净手!”

左钧直走得左歪右倒,直直撞进韦小钟怀中,又连连作揖致歉,那宾奴见左钧直实在醉得不行,只得扶了她往净房去。左钧直入了净房,用冷水抄了把脸,将厕纸一股脑揉入马桶中,却向房外唤道:“奴儿,想必是宾客太多,厕纸竟没了,可否再帮我取些?”那奴儿无奈应诺,左钧直哪敢再耽搁,至门口见奴儿已经离开,闪身便出了净房,循着此前记的路快步走去。

面上沾着水,外面冷风一吹,左钧直整个人激灵了一下,顿时清醒许多。

堂中那个韩奉只怕是个替身。

会同馆中兵部车马司看守严密,扶桑人没有什么机会与韩奉来往,要会面,应该就是这一次。

之前韩奉手下的沙荣,雪斋手下的女忍同时失了踪迹,恐怕两边都觉得莫名。韩奉和扶桑人的关系,敌对又勾结,委实很微妙。不知他们这次密谈,又会谈些什么?

她袖中有炭笔和纸片,方才那一撞,消息已经传给了韦小钟。接下来找到真正的韩奉和消失的扶桑使者,只能靠叶轻了。而她,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左钧直一路疾走,哪知半柱香时间过去,竟还没有看到来时的大门。人声和灯火远远地淡漠在浓浓夜色中,四面黑影幢幢,奇形怪状的假山湖石宛如狰狞怪兽。左钧直知道自己路痴,却没想到如此路痴,之前死死记住的路线,酒意一盛,竟还是弄错了。繁楼那一次迷路就险些丢了性命,这一次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么!她一紧张,满头满身仿佛有无数火星爆裂,汗湿衣背。

死死掐着掌心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冷静。这分明就是韩府的腹地。她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和叶轻韦小钟失去了联系,现在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秋蛩凄鸣,水声幽咽。左钧直又怕又恨,遥遥见到几星火烛飘过来,闻见人声隐约像是韩奉,腿足顿时发软,险些站不起身。跌跌撞撞闯入假山群中,寻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便钻了进去。孰料足下竟是青泥,滑腻不堪,她一个不防,向后仰倒,双手乱抓,摸着墙上一个凸起,便奋力抓握,谁知脚下竟是突然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因为害怕韩奉,左钧直还死死捣着自己的嘴。底下有隐隐火光,左钧直只见枪矛密列,刀剑如簇,这落到底,非被扎成蜂窝不可!

左钧直只道自己必死无疑,眼前忽然漆黑,腰肢一紧,似是被背后一人拦腰抱住,止住了坠势。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那人单臂揽紧了她,闪电般向上翻去。左钧直只觉天地倒悬,耳边风声嗖嗖,似有数枝利箭贴身擦过,射在洞壁“铮铮”作响。她本就有些畏高,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吓得浑身发颤,也顾不得那人是什么来头,紧紧攀住他的身躯。随即洞底又有两星火光亮起,然而一闪即灭,两声闷哼之后,像是尸体砰然坠地的声音。

这人出手奇快奇准。

横在她腰上的手有一瞬的离开,左钧直吓得魂飞魄散,手指死死掐进面前人的后颈,方要暗骂这人也不是好人,那手臂却又回来稳稳地兜住了她,而洞底想要燃灯袭击他们的两个人已经死了。

漆黑之中,洞底人不敢轻举妄动,她和那人悬在半空,上下不得。

僵持。死寂。

左钧直这时方稍稍镇定,细细琢磨救自己的是个什么人。手下衣料轻若鸿羽,柔韧光滑。韦小钟同她提过的,她亦好奇摸过。这种布料名叫“绰影”,翊卫御用之衣,奇轻,水火不侵。这人当是翊卫无误了,只是身形单薄,甚至有些瘦弱,绝不会是叶轻。看来叶轻和韦小钟还是叫了助手,却未让自己知道。这却也有理。前几日听叶轻和韦小钟策划今夜的安排,她便觉察到翊卫并非一般亲军。叶轻在明,韦小钟在暗。伴君左右记录在案的明卫一共有四十八人,然而再算上韦小钟手下,便远非这个数了。明严虽然看似大权下放,不理朝政,却能随时跟进朝中大臣的动向,应该就是这一群幽灵暗卫的功劳。想到为官者时时处处不知道哪里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左钧直便觉得悚然,对明严更生忌惮。

此时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左钧直只觉得这突然出现的无名翊卫如救命稻草一般。抱着她的手臂并不粗壮,却坚强有力。五指箕张托在她的背上,减轻她悬空的恐惧。这种小心翼翼卫护的姿势让左钧直心生感动。

空中静悬稍许,左钧直忽然觉得腰上紧了紧,这翊卫竟抱着她又向上翻,几个腾挪跳跃,飞速向下坠去!这种失去重心的感觉让左钧直恶心欲呕,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虽然知道一点用也没用,双手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扳着那翊卫劲瘦肩腰。不知为何,她觉这人浑身突然泛出森森冰雪之气,好在她方才喝了酒,浑身发热,却也不觉得寒冷。

行将落地时,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兵戈相撞,坠势突然止住,反而斜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左钧直触手处是冰冷坚硬的铠甲,一片片缀着铜钉的甲叶硌得她手掌生疼。身下柔软,忽然反应过来这翊卫是垫着她落了地,虽然避过了枪矛,这些铁甲铜钉也足够将他重伤了,何况还被她这般狠地一砸——

这人一点声气也没出,翊卫的做派,竟都是这般硬气么!

左钧直向来欠不得别人人情,就算面前这人是个翊卫,是奉了皇命来拼死保护她,她也万万见不得别人因她而受伤。她心中歉疚,鼻中酸涩,刚要欠身而起,却被那人伸手压下,张开双臂抱了她从铠甲堆上滚了下去。一簇簇羽箭飞蝗般扎向方才二人所落之地,密集铿锵之声震得左钧直鼓膜生疼,心中发紧。

自她落下这地洞,不过片刻,却几番生死边缘走过!左钧直被那人紧紧护在怀里,牙齿微微打战。

这里根本就是韩奉秘密的兵器库!韩奉这是要反啊!闻这浓烈刺鼻的硫磺味,也不知韩奉在这其中藏了多少火药。倘是让这些兵器铠甲、火器炸药见了天日,多少生灵将遭荼毒!

想起扶桑那上万武士刀,左钧直突然心中瓦亮。在女帝眼皮底下蓄积这一库的兵器,韩奉定是花了极大的心思。想来大多是通过曾任指挥使的徐暧来做的。这些刀枪铁锈味浓重,藏在此地已经有些时日。徐暧疯了之后,再增加库藏十分艰难。扶桑刀天下利器,谁知道那九艘巨大贡船之中,腰刀衮刀是否只有那一万余把?韩奉此番勾结扶桑人,应该是为了买兵器罢。

左钧直愈想愈是害怕,愈想愈是焦虑,倘是今次葬身于此,明严何时能发现韩奉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心脏在胸腔猛烈冲撞,背上忽然被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伏在那人身上。

脸颊紧贴那人胸口,只觉心跳缓慢沉稳,全无畏惧紧张之意。

闻到浅浅的血腥气,手指触向他背后衣衫,却被他抓住手腕托着腰,极轻极慢地推到一旁,靠着枪丛坐了下来。那人的手离开了她,她登时觉得失了依靠,巨大的恐惧袭来,黑暗中胡乱去摸那人,却摸到那人手中拿了一张弓。

那人似是知晓她的害怕,轻握她手,紧了紧她的手指。

这个动作让左钧直觉得十分熟悉,却一点想不起来为何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人放开手,将一片衣角放入她手中。左钧直抱着他的时候知道他穿的是夜行衣,轻简贴身,连衣带也是短的,没有累赘之物。他既是把衣角给她握着,就是让她放心,他近在咫尺,并不曾丢下她离去。

这人待她,怎么会这么好?还是他所受训练,本就如此?

这兵库中所藏兵器形形色色,有弓箭是自然。他带着她从半空跳下,中间在洞壁几次借力去势,坠地时精准避开枪矛,落在铠甲堆上,现在又不知从何处拾了把弓箭——他究竟是一开始有光时那一眼看得分明,后面步步算计得精确,还是能够……夜中视物?

左钧直正疑惑间,只觉这人身子微侧,极细微“铮”的一声,羽箭激射。一箭既出,辗转方向接二连三四支飞箭箭发连珠。五道利箭破肉穿骨之声次第响起,五箭无一虚发。

兵库中又陷入死寂。

这一次这翊卫主动出了手,暴露了自己所在,对方却没敢再还手。

这翊卫前后一共熄灭灯火三次,出招七次,杀七人。很显然,只要谁稍有动作,别说出库报警,哪怕出手反击,都必死无疑,因为,这翊卫比他们快。

然而,即便此时看似翊卫占了上风,左钧直仍是焦虑无比。对方可以耗下去,她和这翊卫却耗不起。韩禅现在必然已经开始找她。倘是上面再来了人,他们就是瓮中之鳖了。

冰雪寒意又由浅至重弥漫而来。若不是能感受这寒气,手中尚握着那一片绰影衣角,左钧直几乎要以为身边这翊卫根本不存在。

电光石火间又一箭挟风裹雷飙射而出,止于“啊”的一声大叫。

左钧直骇然。原来就算对方不动不语,这翊卫亦能察觉出来。倘那些人有这等本事,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良久,这翊卫握住她牵着他衣角的手,轻轻将她拉了起来。左钧直低呼一口气,以为危机已去,忽的肩上一重,软软倒入他怀中,人事不省。

杂着酒意,左钧直这一觉睡得极长极长。乌飞兔走,仿佛好几个春秋。她梦到了雪山、大海、大漠黄沙,梦到了母亲的青丝、父亲的笑纹、涌金口的书场、繁楼的绣旆。亦梦到了刘徽执剑与半面妆缠斗,浑身是血,她大喊一声“不要!”刘徽回过头来,竟变作常胜的模样,手捧繁花,笑盈盈向她走来,唤道:“姐姐!”待要去接那花儿,却又一把锋利宝剑横亘胸前,剑上镌刻着两个古朴篆字“龙渊”,蓦然,四周硝烟纷起,喊杀声重……各种各样的脸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越来越快,她极力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这个漫长的梦魇。

秋阳高悬,秋风过处,层林尽染。郢京城北,苍山山脉峰峦如聚,群岭竞秀。漫山黄栌、乌桕、元宝枫、五裂槭……红叶绚烂瑰丽,赤霞烈焰一般排山倒海煌煌扈扈。时人有诗“小枫一夜偷天酒”,所言便是如斯美景。

北城门外,一队兵马铠甲明亮,整齐列于官道两侧。为首的年轻小将眉目俊朗,薄甲皂靴,英姿飒爽。他于马上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但见远方尘土滚滚,渐闻车马辚辚之声席地而来,面上粲然露出笑意,朗声道:“兵士们,整肃衣甲,准备恭迎郡主凤驾!”

女帝只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弟弟,封为彦亲王。传言女帝此生只有两个人她深信不疑,一个是靖海王,另一个就是彦亲王。彦亲王性格谦和温顺,是美玉一般的人物。只可惜天妒良才,白璧有瑕。彦亲王四岁时与女帝失散,十年之后被女帝寻到时,已经奄奄一息,双腿俱废。女帝长彦亲王四岁,自幼便尤其爱护。失而复得之后,更是视如掌上之珠。后来女帝复国,拥其异母兄为帝。兄有爱妃一名,恃宠而骄,在后宫对彦亲王出言不逊,推了彦亲王一把,当时便被突然出现的尚是长公主的女帝一剑削了手掌。

女帝性格如此刚烈暴戾,能够劝转她心意的,只有彦亲王一人。至于云中君,大约也可以做到,只是无人敢试。所以对于朝中大臣而言,只要彦亲王尚在皇宫,面君时心中便更有底气些。

彦亲王有一子一女,封邑在国都以北的端城。然而因为女帝思念,大多时候仍是居于宫中。直到女帝退位,方回了封邑居住。

亲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中间一辆紫绸马车,鸾纹飘飞,十分漂亮。为首一名武官前来施礼道:“林大人,我等就送到此处,郡主的安危,就交给大人了!”

年轻小将下马揖礼道:“有劳!”

武官回马举旗引令,大队人马后队变作前队,沿来时路而返。独留下那辆紫绸马车和周围数名亲随。

小将率兵马向紫绸马车齐齐行礼,只闻马车中少女娇音如呖,却带着十二分的不满和苛责。

“平身!——为何不是括羽来接本郡主?!”

同类推荐
  • 君王式傻丫头降临

    君王式傻丫头降临

    某只傻丫头误闯了校园禁地――陵墓?!!你大爷!你家陵墓墓碑上都刻着皮卡丘啊!等等!墓碑中间居然有个帐篷诶T_T有没有搞错啊难不成有人在陵墓度假?云晴雨打开手机里的歌Takeyoutoothemoon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的走到帐篷前突然从帐篷中闪出一道人影晴雨耳边传来一道极富磁性的声音:“丫头,胆子不小啊~”晴雨皱起眉头,右手握紧,一拳头招呼过去,挑衅的挑着左眉:“还没有人敢在我耳边说话,怎么着?怕你撒?!”
  • EXO奶茶店的幸福

    EXO奶茶店的幸福

    在奶茶店打工的女主偶然认识了EXO,EXO每次都来这家奶茶店,渐渐地他们成了好朋友,女主很强势,脾气也不好,但却也有柔弱的一面。谁知道,S.M的星探来了奶茶店,看中了女主,就这样,EXO和女主一起练习,一起生活,一起出道,也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 也许,爱错了人

    也许,爱错了人

    我爱之人不爱我,为何重生之后,却对我死心塌地,是我的疏离冷漠,还是上天开的玩笑?可惜,这辈子我也不会再爱上你,爱你太累我想换个轻松的方式活下去!
  • EXO的冰冷皇后

    EXO的冰冷皇后

    曾经的山盟海誓,在爱情的坎坷中,变得更加坚固,冰冷的她,将被他们的温暖融化,但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不断发生,面对感情的破裂,她与他们又会有怎样的经历?是她错了,还是他们?我们一一揭晓!
  • 甜宠蜜恋:恶魔校草咬一口

    甜宠蜜恋:恶魔校草咬一口

    十六岁的她痛失双亲,葬礼上莫名老爷爷叫她孙媳妇,什么?有婚约有信物,从此恶魔缠身!!!不让她和别的男生说话,和女的拉拉小手他也管!!!“你别过来,我叫人啦”“小爷我和老婆培养感情看谁敢来我废了他!!”
热门推荐
  • 仙侠之白雪送歌

    仙侠之白雪送歌

    千年之前是不是也有人想打破陈规却也只是飞蛾扑火,转瞬间就成为神话传说,消散在满天星河;千年之前是不是也有人不甘寂寞引发神魔大战,却也只能躲在黑暗里笑着流泪,逆风行走世间销声匿迹于江湖中。。
  • 火云遮月

    火云遮月

    东北荒芜之地的小王国,无法隐藏一位命中注定将要崛起的世界巨擘。冰天雪地当中,一片火云遮天蔽日,直至整个大陆的月亮,从此变成了红色!血一般的红色!
  • 前溪歌

    前溪歌

    /少年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溪流,如一朵一朵莲花的浪在前面绽放着,少年被推下溪流,却六神无主,张皇失措,他才看到身后有无数的人在疯狂地游离,不知疲惫,自己前面,是一片黑暗,如黑洞一般要将自己吸入。“游,游。你不进就只有死路一条!”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年想要逃离,黑暗中或许只有一丝光芒,在他瞳孔中反射出来。/他抬起头,伸起手,为了光。/最慢两周稳定一更
  • 穿越成哑女

    穿越成哑女

    穿越前本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喝懒散耍赖,晃晃二十几岁,还没有男人追,够衰的,够喷血的!上帝都没有耐心了,天堂去不了,地狱里还不容我罪恶还不达标的人,只好在人间某个地方该改造!穿越——上帝闪了眼,我竟是美人一个,周围帅哥云集,腰包满满,手一挥,月亮都能摘了,可是……我却文艺了,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却专情了,死心塌地的专一。然而又不合时宜,一场轩轩嚷嚷的人生开始了……
  • 瓶邪之不悔

    瓶邪之不悔

    继长白一别之后,一个来自广西巴乃的电话,正式开启了吴邪追寻终极的大门。本书述说着不一样的终极和主人公之间的羁绊,当然,主角还是吴邪和张起灵,有新添的人物,背景《盗墓笔记》有相同点,但更多是不同,有盗墓场景,希望大家喜欢。
  • 我的青春你做主

    我的青春你做主

    什么?在她旁边这个男人是谁?果然喝酒误事,一夜情就一夜情吧。干嘛这个男人是自己喜欢多年的男人,梦想成真还是跌入谷底,缠绵只是爱的表象!这样真的好吗?
  • 重生之不如踢球

    重生之不如踢球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的主角就重生了。重生之后,我们的主角发现,妈蛋,除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外,貌似没啥可以逆天的能力。但是……作为主角,怎么能没有金手指呢,于是我们的主角获得了一个足球系统。主角:足球系统?我只是少年时期喜欢踢两脚足球而已,连业余球员中的业余球员都算不上,甚至连球迷都算不上,让我去踢球,这简直是天大的玩笑!各位神仙大大,咱能不能换个金手指?
  • 极密追踪

    极密追踪

    无限好书尽在阅文。
  • 轩小南弑天记

    轩小南弑天记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陆,在这里世人崇尚东方武学,为达到武学的巅峰之境从而孜孜不倦,苦苦追寻。帝国崛起,门派林立,唯有强者才能或得生存的机会。武碎虚空,获得神位,位列仙班。与天地齐寿,与日月争辉。一个废柴,一个家族的耻辱。面对不公的命运是妥协,还是反抗。面对无情的天道是投降,还是杀戮。一切尽在小魔的新书《轩小南弑天纪》。
  • 梅花草堂笔谈

    梅花草堂笔谈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