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殿内无人,我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道:“阿惟,别生气了,你责怪他们也没有用。”
傅惟一把将我带入怀中,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他埋首在我的颈间,气息灼热似火,微微带了几分颤抖,喷洒在裸露的肌肤上,撩起阵阵酥麻。
“玉琼,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立刻派人送信给刘恩,让他一个一个去问岳振先的徒弟,我就不信,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写,“我生病,怎么你比我还着急。”
他却恍若未闻,喃喃道:“我绝对不能失去你,绝对不行……”
“你放心吧。”我温声宽慰道:“我一定配合太医诊治,做个好病人。”
他没有说话,半晌后才将我放开,眼底浮着几分黯淡不明的水色,仿若明珠蒙尘,光芒不在。
“既然外祖母也得了这种病,我想,她身为医者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一定会想办法自救。她过世后留下许多医书典籍,我回去找找看,或许会有帮助。”
傅惟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还有许多国事要处理,我自己回去好了。”
“那好,你快去快回。”
我点头,斟酌了一下,道:“对了,阿惟,我想去看看傅谅。”
他一怔,眸光霎时变得幽深莫测,斩钉截铁道:“不行。”
我好言道:“傅谅一向待我不薄,如今他落得这般田地,我多多少少有些责任。阿惟,你已登基为帝,他对你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你让我看看他,就当为我去掉一块心病,好吗?”
傅惟默了良久,终于点头应允:“我让郑嘉送你去内侍省。”
我笑道:“谢谢你,阿惟。”
内侍省。
一条狭长的走道笔直地通向掖庭深处,走道两旁的宫殿因常年无人打理,显得破旧不堪。
掖庭的尽头有一处院落,以铁门封锁,门外有重兵把守。郑嘉出示皇帝御令,守卫打开铁门,他叮嘱我道:“皇上有令,大人不可久留。”
我点头,“有劳郑大人在此稍后片刻。”
庭院之中荒烟蔓草,悄寂无声。轻风拂过,摇动树影婆娑。
高墙下,有一人颓唐地蹲坐在角落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若非周围再没有其他人,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便是昔日风华正茂的太子殿下。
刹那间,愧疚如潮水般袭来,在我的体内疯狂地肆虐开去。心里酸楚难当,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我停下脚步,压着颤抖的声音唤道:“阿谅……”
傅谅缓缓抬起头,木然地看向我,眼神空洞而迷茫,好像已不认得我是谁。
我竭力忍住泪意,又喊了他一声。
那道目光陡然变得清明,犀利之极,亦绝望之极。
他盯着我,呼吸渐渐急促,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良久之后,尖锐的抽泣声划破长空,如同一柄匕首狠狠刺进我的心窝。他猛地扑过来,死死钳住我的双手,哽咽道:“玉琼,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舅父说是你害死了母后,你是老二派到我身边的细作,一直在帮他做事,我不相信,我死都不相信!现在你亲口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艰难道:“是。”
傅谅呆愣片刻,泪水滚滚滑落,愤怒地大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其实我是前刑部尚书戚正坤的女儿,当年元皇后害得我家家破人亡,我爹惨死牢狱之中,我娘烧炭自尽,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回到长安城想要为父伸冤,却落入奸人之手,受尽折磨,险些命丧黄泉。后来在傅惟的帮助下,我篡改官籍入朝为官,苦等了这么多年,就是要让元皇后血债血偿……对不起,直到今天才告诉你真相。
“你……你说什么?”
我遂将前因后果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包括他的真实身世。听完后,他浑身像卸了力一般,趔趄着跌倒在地,难以置信道:“我不是母后亲生的,我是舅父的儿子……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若不信,我可以带证据来给你看。元睿送给绿玉的定情信物和绿玉亲手所写的状书,都在我……”
“你闭嘴!”傅谅打断我,捂着耳朵哭喊道:“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阿谅,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不后悔这么做,我不能让爹娘枉死,这个仇我不能不报……”我蹲下身,扶着他的肩膀道:“我、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如遭蛇噬般向后缩了缩,蜷缩着身子连连倒抽冷气。
我这才发觉,原来在他破烂的衣衫下布满了一指长的伤口,好像是被受过鞭刑,从双臂一直蔓延到脊背。有些伤口早已结痂,有些却红肿流脓。
我既惊且怒,问道:“这些伤怎么来的?是谁打你?”
“我不要你管!”
“阿谅……”
傅谅胡乱抹掉泪水,双目赤红,里面满满都是伤痛与苦楚,“戚玉琼,就当你说的都是实情,我理解你的苦衷,但不能原谅你的背叛。不,恐怕连背叛都说不上,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是我有眼无珠信错你,今日沦为阶下囚也是我咎由自取。论心计、轮权谋,我都比不过老二,成王败寇历来如此,我无话可说。”他别过脸不再看我,冷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阿谅……”
他猛地开拍我的手,吼道:“我让你走!”
“好,我走。你再忍耐一段时间,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前几日太医院院使配了一瓶黑玉断续膏给我,你先拿去用吧。”我将药瓶放在离他不远的石桌上,转身离开。
身后,傅谅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几近癫狂,笑声凄厉而哀伤,教人听来心惊胆寒。
脚步一滞,指节不由收紧。我在心里重复最后一句话。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这是对他的许诺,也是对我自己的许诺。
明月当空,夜风送凉。
花园中,樱花开得格外好,枝头粉花如绣,点点花瓣随风飘落。
我满腹心事地坐在凉亭里,一边煮茶,一边思考如何解救傅谅。
依今日所见,掖庭守卫森严,关押傅谅的那间院落更是有重兵把守,没有傅惟的皇帝御令根本进不去。据我所知,这枚御令与玉玺一样都放在御书房密室里,而密室的钥匙只有傅惟才有。我必须想办法得到钥匙,才能取得御令。
那么,问题又来了——就算我取得御令,又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傅谅带出来呢?
无解啊无解。
常叔捧着一些卷轴书册从我眼前走过去。我叫住他,问道:“这些是什么?”
“回小姐,老奴按照您的吩咐,将老夫人留下的医书全部整理出来单独放置,在整理过程中,发现一些老爷的遗迹,打算拿到小阁楼去。”
我好奇道:“哦?给我看看。”
遂翻开最上面的书册,俨然是爹爹所书的《洗冤集录》手抄本。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我摩挲着泛黄的书页,感慨道:“当年爹爹从地方官升任刑部尚书,虽然之前对刑狱决案有所了解,却知之不深。为了弥补不足,他初到刑部时,白天忙于公务,晚上便苦读刑狱典籍,以致夙兴夜寐,废寝忘食。”
常叔赞同道:“老爷也是蛮拼的。”
除了这些手稿外,还有一幅我从未见过的字画。画中之人羽扇纶巾,风采卓然,应当是孔明,画像右上角有四行字,字迹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放下画卷,些许酸楚涌上心头,“爹爹一直将贤相孔明视作典范,立志为民请命,洗尽天下冤屈。出任刑部尚书后,他平反了无数冤假错案,世人皆赞他为民之青天。谁知最后却落得个含冤而死的下场,真是天意弄人。”
“小姐,您已经替老爷夫人报了仇,他们在天之灵一定甚感欣慰,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如今您在朝为官,总有机会完成老爷的遗志,做一个为百姓称许的好官。”
是这样吗?倘若傅惟执意要封为我妃,我哪里还有机会做一个好官?
我叹息道:“这些年在东宫,我基本上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纵容傅谅吃喝玩乐,二是给傅谅收拾烂摊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此次奉旨招安江南,我的工作也是以辅佐为主,主要还是仰仗傅惟。我想来想去,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常叔,你说我是不是一根废柴?”
常叔默了默,安慰我道:“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若不是您救下高轩,让高天元心甘情愿为您所用,招抚工作也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我自嘲地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那两个劫匪呢。”
“你要感谢谁?”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若待几分浅淡的笑意。
傅惟着一袭玉色便服,施然负手,踏着明媚的月辉缓步走来。方蕴与另一名太医提着竹箱,垂眸敛目跟在他身后。
四周家仆纷纷拜倒,我也跪下行礼:“微臣参加皇上。”
他扶我一把,笑道:“起来吧。”
我站起身,对常叔道:“常叔,你带两名太医去藏书阁,把整理出来的医典拿给他们看。”
常叔道是,转身退下。他走后,其余家仆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恰好壶中水煮开,傅惟挽起衣袖,专心致志地冲起茶来,“好久没有泡茶了,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我记得,上一次和你一起喝青城雪芽还是在去年秋天,一眨眼竟已过了大半年。”
我坐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没有说话。
傅惟抬眸看我,微笑道:“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我今天见到傅谅,他好惨啊。”我迎上他的视线,“阿惟,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东宫里的巫蛊人偶是不是你派人放的?”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
“那是谁?”
他轻嗅茶香,淡淡道:“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当时傅谅已经跟被废没有两样了,根本毫无威胁,谁还会在皇上病危时设计陷害他?我实在想不到。”
“你这么说,就是认定这件事是我做的了,是吗?”
我咬唇道:“你向来对我坦诚,从不隐瞒我任何事,为什么这次不能告诉我?如果不是你,那你告诉我,是谁。”
傅惟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悦道:“你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如今木已成舟,傅谅跟你再无半点关系,他怎么样与你何干?”
这话说得真好,我简直无言以对。
我强忍住心里的怒意,笑了笑道:“好,这件事暂且不提。那你还记得你当日是怎么答应我的吗?你说你不会伤害傅谅的性命,可是现在呢?形容邋遢,处境凄凉,跟乞丐没有分别。这样也就罢了,我还看见他满身是伤,分明就是受过极重的鞭刑,这你又作何解释?你是不是怕我知道这一切,所以才不愿意让我去看他?”
他的眸色越来越深,仿若无月的深夜,几乎可以吞噬一切,“你这是为了他来向我兴师问罪了?我知道你心软,对他抱有愧疚,答应你留他性命,所以他现在还活着,这样还不够吗?难道你要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
“我没有要求你厚待他,哪怕你把他遣送边疆,起码让他有尊严地活下去吧。你把他关在那个小破院子里,用铁门锁着他,还时不时给他几顿鞭子,这比死还不如,根本是生不如死。”
“戚玉琼,你在对我提出要求的时候,也站在我角度上想一想。傅谅是废太子,他跟我争过皇位,只要他还活着就对我有威胁。我留他一条性命,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之前在江南,我跟你说宋容书不能活,你表示理解认同,傅谅也是相同的道理。为什么到了他这里你就变得这么双重标准?”他抓紧我手,黑眸冷若寒潭,隐忍了几许杀意,“是不是,因为他喜欢你,你也对他日久生情了?”
我疼得倒抽冷气,用力挣开他,冷笑道:“我的心意你很清楚,无须说这种话来激怒我。去年秋猎时,他从黑熊爪下救了我一命,我从来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傅惟似是一怔,敛了敛神色,声音也温软下来,“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玉琼,你不要再操心傅谅的事了,安心调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安排中书省起草诏书,过几日便为你爹翻案,让他沉冤得雪,然后册封你为皇贵妃。”
我笃定道:“我不会入后宫。”
刚平息的怒火再度燃起,他冷厉问道:“这也是因为傅谅?”
我笑了,“你连这都能往他身上扯?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跟他之间就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你根本不相信我对么?”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做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想一辈子受到束缚。我想入朝为官,完成我爹未完成的心愿,为百姓做实事。”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这个决定与任何人无关,完全是我内心的意愿,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傅惟盯我一瞬,忽然猛地拍了下桌案,力气之大,堪堪将桌上的茶具震落在地,摔得一地狼藉。
他拂袖起身,背影微微颤抖着。少顷,又转身看我,俊脸变得煞白,没有半点血色,毫不掩饰失望与伤痛,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你想做官,我成全你。现在卸去你江南总管的职务,擢升为太傅,暂代丞相之职,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跪下,沉声道:“微臣叩谢皇上圣恩。”
“明日去吏部报到,后日上朝议政!”说完,他忿然扬长而去。
不知他走了多久,我一直跪在原地,好像石化了那般,不能挪动半分。
夜风悄无声息地拂过,惊觉脸上冰凉透骨。我伸手一摸,竟然潮湿了一大片。
常叔将我扶起来,温声道:“小姐,您想完成老爷的遗愿没有错,但是也犯不着为了这个跟皇上吵架。地上凉,先起来吧。”
我木然摇头,“不,不仅仅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我捂着脸抽泣,痛苦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自他登基以来,我和他之间,仿佛有些东西变得不同了。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不知道究竟什么不同,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这让我很是不安,如千虫噬骨,似百爪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