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被你害死之后,我娘烧炭殉情。她本想带着我一起死的,却因为将我搂的太紧,相当于捂住了我的口鼻,于是我幸免于难。你得到消息后,派人前去查看,那人为了试探我到底有没有死,用铁器狠狠地砸了一下我这只手。就像这样……”说着,我将左手放在坐上,抄起瓷盅砸了上去,“我一贯很怕痛,可就是那次,我愣是一声不吭忍了下来,侥幸逃过那一劫。托你的福,我的左手废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元皇后看一眼我的手,仍是嘴硬道:“可笑,本宫与戚正坤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本宫为何要陷害他?还有那昭嫔,本宫与她也算姐妹情深,她自尽之后,本宫难受得几夜没睡好。你说本宫害他二人,先把证据拿出来。”
“当时昭嫔风头正盛,恩宠不输如今的容华夫人,你面上与她和睦,实则暗生妒心,想借机铲除她。”
她冷笑道:“荒谬!一切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根本毫无凭据!”
我对她的狡辩毫不在意,继续道:“至于你害我爹,是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
她呼吸一滞,咬唇不语,眼内波澜不绝。
我凑近她耳畔,轻声细语道:“那便是——你偷龙转凤,瞒天过海!”
“你闭嘴!!!”只听“哐当”一声响,她将一桌子物品悉数拂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满地狼藉。
我闲闲叹了口气,轻笑道:“害怕了?装不下去了?你现在这般气急败坏,岂不是漏了马脚?”
她背对我,气得身子不停地颤抖,仿佛抖糠一般。良久之后,压着声音道:“就算你知道又如何?你也只是空口无凭,谁会信你?”
“倘若空口无凭,我又岂会站在这里?皇后娘娘,不论你相信与否,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做过的事,不要妄想永远不被人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不会毫无目的地来跟我摊牌,你到底想怎么样?”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走到她跟前,轻轻拍了下她的肩,缓缓道:“我只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让当年的事公之于众,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张俏脸霎时变得惨白一片,她的双唇微微打颤,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气息越来越粗重,仿佛极是恐惧,又仿佛极是仇恨。
“微臣先告退了,过几日再来看娘娘。”说罢,我转身离去。
走出天牢,风雪渐止。
天空云开雾散,雪霁天晴,冬阳普照大地。
常叔迎来上,照着我的脸反复打量,紧张道:“小姐,您的脸怎么了?”
我轻轻碰了碰脸颊,带上帽子,道:“不碍事,方才在里面被血燕烫到了,有点疼,回去擦点药膏就好了。”
常叔待要说话,一个身影渐渐浮现在不远处的雪地里,正快步向这边走来。我挥手示意常叔退下,向前走了两步,恰巧停在那人跟前。
我唤他,“小安子。”
“奴才参见戚大人。”
“起来吧。”我微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哈哈笑着解释道:“哦,是这样的,太子殿下被皇上禁足,不能离开东宫,他十分担心皇后娘娘,所以托奴才过来看望娘娘。”
“是吗?到底是太子殿下让你来,还是晋王殿下让你来?”
“这……”小安子眸光骤变,道:“大人,您几时知道的?”
“起初我只是怀疑,直至册封大典当日我才完全确定。当日在秋虎原,晋王殿下教我箭术时,太子忽然出现在对面矮林中,不慎被我射伤,其实是你故意向他通风报信。后来太子被人下了五石散,我让你将太子的衣服送给元皇后,事后元皇后说她半个月之后才收到包裹,也是你扣下了包裹。彼时正值伐宋之战前夕,元帅人选悬而未决,太子多被禁足一日,皇上便会多偏向晋王一分。我说的没错吧?”
“是,大人聪慧,猜得一点都没错。”
“这些全部是晋王让你做的吗?”
他点头道是。
“那五石散,也是晋王让你下的?”
他忙不迭摇头,“这倒不是,五石散是汉王殿下的主意,与晋王殿下无关。”
我颔首,又道:“那件五爪团龙的朝服,是不是晋王让你调包的?”
他迟疑着点头,怯怯地觑我一眼,垂下了脑袋。
再无须赘言,一切已是雪光惊电般透彻。我沉默不语,心下生出几许恼火。
傅惟为什么没告诉我他在东宫还有别的眼线?他是不相信我的办事能力、对我不够信任,还是担心我被傅谅感动,倒戈背叛他?
小安子见我神色不善,踯躅片刻,解释道:“殿下没有事先告诉您,是怕您心有愧疚。自从出了秋虎原黑熊一事,殿下知道太子对您好,怕您于心不忍,所以便吩咐奴才暗中做了这些事。”
听他这般解释,心中细细思量一番,释然了几分,遂点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跟他的?”
他如实道:“一直都是。”
小安子贴身服侍傅谅许多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傅惟安排的人。不过傅惟身为皇子,无权干预宫中人事调动,兴许是德贵妃的安排也未可知。
“行了,我知道,你去吧。”
小安子道了声告退,一溜烟跑走了。
册封大典之后,皇上的病情便急剧恶化,几乎到了不能下床的地步。院使说,得息贲者,必须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方可延寿,切不可受任何刺激。元皇后一事对皇上打击相当之大,只怕这次凶多吉少。宋容华日日陪在龙榻边,后宫诸多嫔妃,只有她一人能进出昭阳殿。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不久后,皇上下旨,由傅惟监国摄政,丞相助理万机,六部协同,共同处理国事。满朝上下要求改立傅惟为太子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可皇上对此却并无直接表态,只是多次下旨嘉奖傅惟行事沉稳,可堪重任。众臣对此猜测纷纷。
虽然我一口咬定傅谅的朝服是由元皇后准备,与他本人毫无关系,但皇上并没有因此减轻对他的怒火,东宫内外把守的士兵比上次足足多了一倍有余。元睿急得团团转,每日在昭阳殿外磕头求见,却屡屡被拒之门外。
傅谅倒霉,我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言官团体又掀起了新一轮的“弹劾热”,与往日“辅佐不力,发配边疆”不同,这次我的罪名变成了“教唆谋逆”,罪当推出午门斩首。
傅惟对此置若罔闻,只是每日派人把弹劾的奏折送到我家,意思是让我自己看着办。那么我便默默地记下那些人的名字,然后将这些奏折垫桌脚、当柴烧,节省家用。
除夕将近,宫中开始忙碌。
皇上一贯主张勤俭,宫宴上的歌舞和烟花以观赏性为重,从不铺张奢华。今年他病重,谁也不敢大肆庆祝,这个年便过得愈加简单了。
这日下朝后,我照例去内务府领取俸禄。途径东宫时,不期然听见了那熟悉的呼喊声,在冰天雪地的寂寂深宫中,显得十分扎耳。
东宫大门紧闭,沉闷的拍门声时断时续,伴随着愤怒而绝望的吼叫,“父皇,儿臣冤枉!父皇,你们让开,我要去见父皇!”
我望着黄瓦朱墙,再也无法挪动脚步。眼前的景象分明万分熟悉,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恍然间,似有一直手伸进我的心窝里,狠狠地抓着、拧着,教我莫名心痛,无法呼吸。愧疚与不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恰在此时,背后响起一道声音,“为什么不进去?”
元君意信步走来,笼着白狐皮手笼,一袭素色锦袍清峭出尘,仿若溶在皑皑白雪之中。
我扯出一个笑,道:“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东宫,我如何能进去?”
他轻挑眉梢,笑道:“上次能进去,这次却进不去了?究竟是进不去呢,还是你不想进去呢?”
我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转头欲走,他却伸手拦住我的去路,意味深长道:“戚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莫名其妙。”
元君意拉过我的手,慢条斯理地为我套上白狐皮手笼,手笼里面分外温暖,原本冻得发麻地手渐渐恢复了一丝知觉。我警惕地盯着他,他却对我满不在意地一笑,道:“太子和皇后的事我听说了,你在自责。”
我嗤笑道:“元公子这话说得奇怪,元皇后与人通奸怪我咯?太子的朝服由元皇后一手操办,我根本就毫不知情,我为何要自责?”
“朝服一事的确与你无关,那……”他抬眸看我,眸光深亮迫人,稍顿,道:“黑熊之祸呢?那天我在你身上闻到桉树蜜的香味,你却说你从不食蜜,委实蹊跷。后来我发现,秋虎原一带桉树密布,桉树蜜非常之多,乃是黑熊的最爱。是你把桉树蜜涂到太子的马上,想要借此引起黑熊的注意,好拖慢傅谅的行动,让傅惟有更多时间赢得比赛。至于黑熊为什么会发狂,我想你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傅惟有意为之。黑熊伤你时,傅谅不顾安危舍身救你,你便一直十分自责。我说的对吗?”
我早已猜到他知道的不少,便索性不再隐瞒,大方承认:“元公子果然聪慧过人,本官佩服。你说的全对,是我做的,那又如何,你去皇上面前揭发我呀。”
他好笑道:“我要揭发你还用等到今天?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任我呢?我帮你那么多次,你还是不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心中一番思量,我沉默不语。他这话倒是不假,他早知道真相,却一直为我隐瞒。况且,若非他几次三番暗中相助,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扳倒元皇后。只是他轻挑孟浪的行为和故弄玄虚的姿态总让我觉得此人不靠谱。
我沉吟道:“你送我桉树蜜,是想试探我?”
“我早就说过,我对齐国的内政没有兴趣,我是为你而来。我要帮你,最起码先要弄清楚你的立场。但当时你对我充满戒心,我直接问你,你当然不会承认,所以我便送了两罐桉树蜜给你加以试探。没想到你心理素质好得很,半点都没有漏出马脚。我原本猜测你不是傅谅的人,可后来他被人下了五石散,你竟然肯低头来求我帮忙,我真是越发看不透你。后来看到你和晋王同游游园会,我才最终确定,你是他的人。”
“我帮傅谅,是不愿让傅辰奸计得逞。”
元君意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旋即向我走近几步,轻笑道:“你在傅谅的马上涂桉树蜜,是为了帮傅惟,那元皇后呢?若我没猜错,你在千步香里面加的是可以致幻的迷药,七星海棠,是不是?”
我简直被他的神通给惊呆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七星海棠,连太医院院使都没有发觉。”
“七星海棠无色无味,世间罕见,普通人极难发觉。当年医女苏君慧为了研究迷药,四处寻找七星海棠,却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我祖父出征西域,在大月氏的皇宫中找到了少许七星海棠,将它带回江南交给苏君慧。你的七星海棠,一定是她流传下来的。”
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抚了抚衣袖,不解道:“不论元皇后是否处于自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通奸,便是永世也翻不了身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道:“你知道我是戚正坤的女儿,那你知道戚正坤是怎么死的吗?”
他摇头,“阖宫上下都对此事讳莫如深,知道他的事的人非死即贬。”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手段,同样的众目睽睽,同样的龙颜震怒。我今日对她之所做,便是她当年对我爹之所为,我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元君意剑眉微蹙,眼底隐隐掠过一丝震惊。
“我不想伤害无辜,所以从地牢选了一名死囚充作奸夫。但是,你可知当年有多少无辜遭到牵连?昭嫔何错之有,却因此香消玉殒,听说她死时尚未满十八岁。还有我娘,我娘本打算带我一起烧炭自尽,所幸我命大,没有死成。当我醒来时,我娘早已死去多时,她的身子都僵硬了,整张脸是紫灰色的,眼睛还瞪得老大,分明就是死不瞑目,你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体会吗?”
我竭力平静自己的情绪,但说到末处,声音仍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偏偏元皇后不放心,派人来确认我母女二人的死讯,就这么生生地毁掉了我一只手。我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
元君意沉默良久,长叹一声,神色竟是难得一见的温软,唏嘘道:“原来竟还有这么多隐情……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你吃了太多本不该吃的苦,也是我不好,若我能早些来找你便好了。”说着,他欲伸手抚摸我的头发,被我侧身避开。
我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元公子,我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也很感谢你帮我报这个大仇。如今,我再也没有遗憾,而你也算是完成了你祖父的遗愿,对他有所交代。往事已逝,你不必再为了前代的恩怨来向我回报什么,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
他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太子获罪,我必定会受到牵连,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愿意承担。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如果以后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莫辞。”
元君意动了动唇,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眸中瞬息万变。
我将白狐皮手笼递还给他,裹紧大氅,道:“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告辞。”语毕,转身踏雪而去。
他没有再拦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微微有些黯淡,仿若珠宝蒙尘,光芒不再。
回到府里,天色已渐昏沉。
前脚刚踏进花园,便瞧见郑嘉与常叔谈笑着迎面走来。
我讶然道:“郑嘉,你怎么在这儿?”
“王爷说有些日子没见大人了,今日难得空闲,过来看看您。”他指向身后的书房,暧昧地笑道:“大人,王爷在等您。”
面上一烫,我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嗯,那我先去了。”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出一抹颀秀挺拔的剪影。推门而入,炉烟冉冉,一室温暖馨香。傅惟正端坐案边翻阅文书,眉目温澹一如往昔。
我解开大氅,笑道:“我回来了。”
“玉琼。”他放下笔,起身走过来,微笑道:“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摸了摸脸,干笑道:“没有,大概是有些累了吧。阿惟,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