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夙笑得十分得意,“承让承让!先生,没想到多年未见,您的棋艺没怎么进步,棋品也还是这么差啊!哎,阿惟,戚大人,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他起身踱过来,视线在我和傅惟之间打了个圈,笑得贼兮兮的,道:“是不是游园会很好玩呀?”
嘴角一阵抽搐,我说:“杨大人,你不是有事先回家了吗?”
“哦,是这样的,我本来是有事要回家的,半路上忽然接到我家仆人的通知,说是又没事了。你们说,我这爹,是不是太不靠谱了,整天逗我玩呢!那么我见时辰尚早,回家未免太无聊,若是去找你们吧,又显得我太不识趣,比宫里最亮的青瓷油灯还亮啊!哈哈,于是索性先到先生这里坐坐,喝杯蜂蜜水,顺便下几盘棋,等等你们!”
简直太扯淡了,我暗自腹诽。
傅惟显然懒得理他,径直上前作揖,温文道:“李先生,好久未见,近来可好?”
李瑞安气鼓鼓道:“一点都不好!你们都不来看老夫,老夫好寂寞,好无聊!还是我们小玉琼好,知道逢年过节派人来请安,送点吃吃喝喝玩玩的东西。”说着,他靠在我身上,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惟:“……”
下一刻,他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小玉琼,上次老夫给你的桉树蜜你吃了吗?怎么样?好不好吃?那可是老夫的得意之作哟。”
“……”我硬着头皮道:“好吃,好吃……”
一般人真的很难将眼前这个老顽童跟传说中智比孔明的谋士联系在一起。在世人眼中,他是开国元勋,是无双国士,他的功绩足以流传千秋万世,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行为举止完全像个小孩。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街边因买不到糖葫芦而哭闹,我真的误以为是谁家的痴呆老人走丢了……
“小惟惟,你自己说,你多久没来了?小杨杨去西洋了,不能过来老夫不怪他,你就在长安,你说你为什么不来?”
傅惟哭笑不得道:“学生……”
我说:“先生,其实阿惟不是不想来看您,只不过他公务缠身,不得空闲。我一贯比较清闲,主要的工作就是看着太子不让他闯祸而已,时常孝敬您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李瑞安看了看我,复看了看傅惟,一边戳我的胳膊,一边嬉笑道:“太子是什么人老夫会不知道?你以为老夫这几年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养蜂人了吗?老夫听说你可没少吃苦头啊!哎,你呀你,还没进门就开始帮着小惟惟说话,这要是进门还得了?”
杨夙哈哈大笑,傅惟抿唇轻笑,我耳根子微微发烫,嗔道:“先生,您胡说什么呢,能不能有个正经的时候!”
“谁说没有,老夫说正经就正经。”李瑞安立马肃颜,一脸认真道:“老夫知道他忙什么,不就是忙着跟宋国打仗的事吗?这有何难?”
我奇道:“这不难吗?宋国虽是积弱,但根基还在,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拿下宋国恐怕没想象中那么容易吧。”
家仆将棋盘收走,奉上蜂蜜水和糕点,李瑞安抓起一块糕点,啃得碎屑横飞,“小惟惟,老夫问你,你是不是想挂帅?”
傅惟道是。
“那你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平宋方案?”
傅惟恭敬道:“回先生,学生打算以扬子江为线,以武昌为界,将平宋战争分为上游和下游两个战场。因为宋国的都城建康在下游,晋陵、姑苏、临安等商业重镇也在下游,是以学生认为因以下游战场为主战场,严密部署,派重兵出击;在上游则应大量督造舰船以保证军需,同时也起到虚张声势的作用,吸引宋军的注意力,确保在下游战场奇袭建康成功。”
李瑞安连连拊掌,道:“不错,你的思路很对。老夫听说,你之前让兵部的人游说皇上征宋,用的理由是宋国大军压境,且大量造船,怀疑他们有意对我朝用兵,对不对?”
傅惟点头,解释道:“每年六七月是宋国的梅雨季节,扬子江流域普降大雨,时有泛滥的危险,宋国国主此举不过是为抗洪作准备,并无出兵之心。这只是为了让父皇答应伐宋而找的借口罢了,否则师出无名,恐怕招致反对。”
“那老夫再问你,既然宋国无心战争,你想的必然是攻其不备,对不对?”
“对。”
“其实啊,对付宋国,攻其不备不是上策,最好的方法是要事先通知他们。”
傅惟剑眉微蹙,不解道:“学生不明白。”
我与杨夙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我们也不明白。”
李瑞安啃完糕点,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蜂蜜水,拍着胸口道:“通知他们要打仗,未必真的要打。待宋国备战完毕,你反悔说不打,让他们放松警惕。一段时间后,你再下战书。于是宋国又去准备,哎,准备好了,你又说不打了。如此循环再三,他们必然不再相信你,以为你逗他们玩呢,届时你再出兵,这才是真正的攻其不备嘛,你们觉得怎么样呀?”
我由衷道:“啧,这个方法真是太贱了。”
李瑞安冲我做了个鬼脸,傅惟却笑道:“先生果然高明,如此一来,在出战之前便已达到了疲敌、懈敌的目的,则可事半功倍。”
“是吗是吗,我真的太聪明了,我真的很佩服我自己呀!”
杨夙捧腹大笑,道:“是是是,您太聪明了,不如请您出山担任伐宋军师,如何?”
“怎么是老夫?明明是你,你才是军师!”
“您怎么知道军师是我?”
李瑞安摸摸胡子,道:“老夫当然知道,因为老夫聪明,哈哈哈哈!”
我奇道:“杨大人是军师?”
傅惟点头。
杨夙满不在乎道:“嗨,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舍命陪君子呗!我无牵无挂,光棍一条,就算交代在江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哎,这是什么味道?”
一阵怪异刺鼻的气味飘了过来,仿佛是什么东西烧焦了。家仆匆匆赶来,焦急道:“老爷,不好了,养蜂场那边走水了。”
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蜂场上空红光冲天,依稀可以听见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弥散在浓重的夜色之中,遮星蔽月。
“什么?!”李瑞安拍案而起,惊急交加道:“怎么会走水?”
那家仆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方才在伙房干活儿,突然闻到一股烟味,赶忙出来查看,没想到竟是养蜂场走水了。”
李瑞安呆愣一瞬,旋即哭嚎起来,“哎呀,我苦命的小蜜蜂啊!你你你你们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救火,能救一只是一只啊!”
家仆急忙道是,带着一干人等前去灭火。
傅惟道:“先生莫急,学生也过去看看。”
话音落下,夜风乍起,四周树木轻摇,沙沙作响。天边明月被乌云所笼罩,四周陡然暗淡下来,唯有火光依然灼灼。
杨夙警觉地抬起头环视周围,夜色如死一般寂静,安静得诡异。
不知何处浮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逼近,一眨眼便将我们团团围住。
“调虎离山?”傅惟不慌不忙道:“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二话不说,挥起大刀就要开打。杨夙手握长剑,拔剑出鞘,剑锋如雪,寒芒猎猎,冷笑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就来搞刺杀,以为老子这今科武状元的头衔是白拿的吗!看招!”说完,率先向黑衣人发动进攻。
消失许久的郑嘉忽然平地冒出,迅速加入缠斗。
傅惟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护着我和李瑞安退到一旁,李瑞安激动得嗷嗷直叫,我说:“先生,您能安静点吗?现在有人要取您的性命啊!”
李瑞安嘿嘿笑道:“就凭这几个毛贼也想刺杀老夫?真是很傻很天真。啧啧,想当年在战场上,几千敌军追杀老夫一人呢。”
我惊诧道:“然后呢?”
“没然后了,啊,然后老夫还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呀。”
我:“……”
对方足有十余人,瞧他们攻守配合十分得当,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绝非临时起意。当然,郑嘉和杨夙也不是吃素的,虽是以寡敌众,竟也半点没落下风。
黑衣人渐渐改变攻势,向我们这边杀过来。傅惟眸中一冽,森冷的杀伐之意徐徐浮现。他将我紧紧护在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一柄剑。
剑如藤蔓,柔软无骨,却铮而不鸣,招招凌厉,杀机毕现!
黑衣人不要命地进攻,傅惟却是游刃有馀,应付自如,步伐稳如泰山,不见丝毫紊乱。我心下暗赞,原以为他只是骑射之术了得,不曾想剑术竟也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说是个中高人亦不为过。
黑衣人见久攻不下,忽然改变策略朝我攻来,试图分开我与傅惟,蓦地,他的手腕灵活一动,我只觉眼前虚晃一瞬,下一刻便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健硕的臂膀有如铜墙铁壁,将我牢牢禁锢于胸前,不教黑衣人有半分可趁之机。
李瑞安被撇在一旁,气恼道:“喂,搞了半天你们不是来刺杀老夫啊,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无语,傅惟无语,黑衣人也无语了。
“哎,小惟惟,马,马在那边!”
傅惟心领神会,道:“先生,学生先带玉琼。郑嘉杨夙,你们保护先生!”
郑嘉与杨夙齐声道是。
李瑞安道:“哼,保护什么保护,他们又不是来刺杀老夫的!”
“……”傅惟一脸无奈,他步步后退,很快便靠近了系马的那棵树。须臾,他挥剑刺伤最近处的那名黑衣人,执起我的手,腾身一跃带我上马。只听头顶上传来凝重的声音“抓紧我”,他以软剑代替马鞭,扬手一挥,马儿驮着我们箭一般奔腾出去。
夜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艰难地回望身后,心有余悸道:“阿惟,你说这些黑衣人是谁派来的?”
傅惟摇头,“暂时还不知道。”
我沉默不语,今晚我是临时起意想要逛游园会,遇到傅惟和杨夙也是意料之外。除了杨夙和郑嘉,根本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今晚的行程,究竟是谁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而要至我们于死地?
到了少傅府,傅惟将我放下马,温声道:“玉琼,我不放心先生和杨夙,必须回去看看,你早点休息。今晚这件事我定要调查清楚,不用害怕,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的。”
“嗯,我不怕,你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有郑嘉在。”稍顿,他微抿薄唇,笑意柔弱春风,道:“今晚我很开心,谢谢你陪我。”
心跳陡然加速,仿若鹿撞,我望着他,轻声道:“我也很开心。”
“快进去吧,我先走了。”
他扬鞭策马,清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站在原地,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他临别时那抹温柔地笑,久久没有回神。
当天夜里,傅惟派了二十名高手过来保护我,他们乔装成小厮、厨子、花匠等各种角色潜伏在我家的每一个角落,我以为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于是想要打发十人回去。谁知他们却说,傅惟交代下来,从今日起,他们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我,即便要死,也只能是为了保护我而死,总之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我哭笑不得,仔细回想在蜂场缠斗的情形,那群黑衣人似乎不是冲着我来的,倒像是针对傅惟。况且,我自认处事低调,除了几个言官与我不对付之外,暂时没有别的仇家。但想到傅惟也是紧张我的安危,心下便又不由自主地泛起几分甜蜜。
据杨夙说,傅惟赶回养蜂场时,黑衣刺客已被他杀得落花流水,只可惜没能留下一个活口——他们一旦被擒,便立刻服毒,暴毙当场。
于是,到底是谁要谋害我们,成了一桩悬案。傅惟表示一定要将那幕后黑手揪出来,毕竟如今伐宋将领悬而未决,在此紧要关头遭遇此事,其中必定大有文章。而杨夙却对此表示不以为意,说什么人在朝廷混,怎能不挨刀。没几个人来刺杀,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听得也是醉了。
这段时日,朝中风起云涌,颇不平静。
一方面,皇上伐宋心意坚定,招募新兵、准备粮草之事便被提上议程。至于到底由谁挂帅这个问题,每日上朝时,群臣少不了要进行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由于我身份敏感,不可直接出面,杨夙便挑起大梁,代表兵部舌战群臣,力荐傅惟。
其实上次在御书房,我早已听出皇上言辞之中大有看好傅惟的意思,由傅惟挂帅,根本毫无悬念。果不其然,在听了几天吵架之后,皇上终于拍板,下旨任命傅惟为伐宋元帅,杨夙为军师。此事遂尘埃落定。
傅惟将李瑞安那个贱兮兮的懈敌之计上书给皇上,得到皇上的大加赞赏。兵部迅速拟了一篇伐宋檄文,指责宋主荒淫无道,并派一名专使南下送到宋容书手上。不出所料,听闻宋容书看到檄文时,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险些昏死过去。这厢我朝专使还没离开,他便迫不及待地下旨征兵备战。
待宋国备战备得八九不离十了,傅惟便又派另一使臣前去议和。孰料,宋容书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恼火,却是如释重负、喜出望外,甚至还与张贵妃饮酒作乐,大肆庆祝战争危机解除。而正当他玩得高兴时,使臣话锋一转,又重提了打仗之事。
如此反复三次,宋容书气得脸都绿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大骂,连玉玺也摔了,险些将我朝使臣推出去斩首。待第四次送去伐宋檄文时,他索性紧闭宫门,根本连见都不见了。
懈敌的目的达到,时机业已成熟,伐宋之战便也正式拉开帷幕了。
杨夙被派到扬子江上游的永安城督造战舰,训练水师。他从西洋归来,学了不少洋鬼子的妙招。据闻他设计了一种“黄龙战舰”,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可容纳兵将千人,并有炸锰三十余处,可连发百余炮。图纸传回长安,举朝为之震惊。
杨夙走后,傅惟也越来越繁忙,除上朝之外,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与他见面,更别提说话。
另一方面,自从皇上知晓真相后,便不再软禁傅谅,但他的思过期尚短,为免遭人诟病,暂时还不能离开东宫,我却已然可以自由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