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我心上是存了侥幸的,我盼侍女为我挑起毡帘后还能看到他坐在几案边他习惯的位置等待我,若那样该多好。
可是,这世上最不该存的便是侥幸了吧。
大帐空空荡荡——那些漂亮的家具摆设皆可忽略,如果这里没有他,那么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呢。
我颓然坐在榻边。将他的衣服脱下来,放在榻上平铺,然后珍重地慢慢折好——我从来没做过这样事情,手法生疏,折得也不整齐。
可是,随着我的动作,衣服上他的气息却愈发明显地散出来。那是曾经温柔地拥抱着我的人,是被我伤透了心还会关怀我,却不再接近我的人,是他的气味啊。
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别扭……我明明不愿意离开他的。如果我说了我不走,大不了他留在大延的那些探子受到很大的冲击,也无非兵戈南下,又能怎么样呢?我是可敦,我有这任性的权力的啊。
可是现在这么想,已经来不及了。
接下来的几天,当着外人的面与我见到时,他仍然保持着冷漠的客气,维护举案齐眉的虚假友善。可是那几个孤枕难眠的夜知道,穿过大帐的寒风知道——我已经失去他的宠爱了。也许他还爱着,可他再不会那么宠我了!
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夜。
明天,我就将踏上他为我准备的马车,去往千里之外的临蓟城。从此天涯海角,不知何时才能重见了。
我缩在榻上。这宽大的卧处铺着厚厚的毛皮绸缎,在这初春时节的草原本来能够提供足够的温暖,可我却感到手脚冰凉。
身边缺了温暖的人,怎么还能暖和起来呢。
这几日没有再哭过,眼睛原本已经消了肿,却又在这时候滚下了泪珠来。
他在金帐里吗,他冷吗?他会不会也像我思念他一般思念我呢。
也许我的思念太过分了,居然听到帐外有人叫大汗。我翻身惊坐而起,却无人进来……是我的幻觉么?
我静坐着等了很久,却终于再无声音。帐外是无尽春夜,哪儿有人声?我心头极苦,恨不得登时死去,也免得受这样一份煎熬。可我连死都不能。
死了的话,就真的再也无法求他原谅,再也无法与他相伴一世。这样说的话,忍受多少也还是值得的吧?
正心烦意乱间,又听到了有人向大汗请安的话语声。果然是思念太过了吧,我的胸口似被针扎,是短暂而尖锐的疼痛。
可是,这次不是幻觉了。
门帘被掀起,就在我惊异地睁大眼睛时,那熟悉的身影跨进了帐门。
就像从前他无数次做的那样……我已经不敢希图在自己离开前他能原谅我的恶语相向,只盼时间能治愈我的愤恨给他的伤害。但他居然在此刻就真的回来了,我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睡?”他的声音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坐到我身边:“怎么哭了?不舍得走?”
我凝眸望他,这是真的还是幻觉呢?想着想着,我竟把手指凑到唇边,用力一咬,殷红的血珠子渗了出来,面前的男子却没有消失,反而一把攥过我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以为在做梦呢……”我不想摆出柔弱的模样,但真心实话中的酸涩眷恋如何掩饰得掉?他闻言,眉尖居然微蹙起来,将我受伤的指尖含在口中,吮去血滴。
“觉得是做梦掐自己一把也好啊。”他的声音颇有含混:“为什么咬伤手指呢?多疼啊。”
“再疼也没有你不理我时我的心疼啊!”我不知自己算是埋怨还是撒娇。但总之,他动了颜色。坐得离我更近些,让我靠在他肩上,再以一个带着轻微血腥味的吻烙在我额上。
我身体颤抖,不断往他怀中挤蹭,他虽不再言语,却也愈发温柔地拥着我。
我的小腹鼓得很高了,不能再面对面投入他怀中,但他的胸膛紧贴我脊背的温暖便已经足够了。
“我以为,你不会理我了。”我轻声说,声音如河面水雾一样飘摇不定。
“怎么会呢。”他的唇在我后颈移动:“别的不说,你要走,我总得有事交代的,不然你一个人去大延我怎么放心?”
“不生气了吗?”我转过脸去,仔细看他面颊,上次留下的红印消退不少,却仍然能看出。我打这一耳光时他该多疼多伤心啊……
“生气啊。”他微皱剑眉:“但是生气也不能让你冒风险,我还要等你回来陪我一生一世的。”
似有千言万语哽在我喉中,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我挣脱他怀抱,面对他站着,看那双仿佛栖息了无穷星光的眼眸里缠绵的情意,如网如丝,将我的心牢牢捆住。
我竟腿软,跪在了他脚边。他伸出臂膀将我抱起,横放在榻上,轻声道:“阿鸢,别难过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好吗?我们答应过彼此要相伴一生的,你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的回来啊。”
我用力忍住泪水,再点点头。
“听着,”他缠绵的声音突然换了铁一样的严肃:“朕下面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朕在大延有两拨暗人,光之部和影之部。丁勋就是光之部的,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另一部的人员,这也是为了保密。其中最重要的是影之部的成员,虽然很少,但绝对是得力的干将死士,从明天开始,影之部就是你掌控的了,明白么?”
……这是为了护我周全还是为了得到大延呢?
这想法刚一转,我便不禁笑自己乱猜。护我自是为了得到大延,可得到大延疆土不也是为了护我么,为什么我现在还在这样揣测他?
“影之部的暗语是——”他看了我一眼,提醒正在出神的我接下来的内容非常重要:“丹染空。”
“丹染空?”我一愣:“这是什么暗语?”
他似是感到好笑,在我脸颊上轻啄一下:“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晚霞可不就像是丹砂染过的?”
我脸颊顿时飞红,不意他居然用这样一个情形作为如此重要的暗语。
“朕会用鹰和你传递讯息。”他又道:“用人来传递,总会有被发现的时候,可就算昌兴都的天上也是有飞鸟的,有鹰也是正常……喏,这支簪子,你记得要时刻将它别在发上。朕亲自训鹰的时候也一直在头发上插着它,如果鹰看到了这簪子,就会飞下去了。”
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了一支金簪,那是大延贵妇人的样式,做得格外精致,但簪头有几处破损。
“这花瓣都掉了……”我尚未问出,他便明了了我的意思,解释道:“朕担心有人会戴同样款式的簪子,所以特意将它弄坏几处,贵妇人不会戴坏了的首饰,平民女子也戴不起这样精制的簪子,这样鹰就不会误认,也不会将信息传到不该传的人手中去。”
我点点头,接过那簪子。
这是第二个安排。还有什么呢?
他又道:“临蓟道的丁勋会杀死朝廷的时节,假装囚禁你,摆出明反的样子。他会给你机会逃脱,你可以直接逃去昌兴都,向冬珉禀报此事。但丁勋也会偷偷易装进入昌兴都,然后借冬珉准备兵力消灭叛变势力的混乱时刻刺杀冬珉。如此,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过皇位。”
“不。”我突然想起一事:“便是冬珉死了,皇位仍然由不得我继承……至琰还在,冬珉的儿子也还活着。”
“冬珉的儿子?”他诧异道:“汀芷生下的那个?”
我点头,他却释然般笑道:“朕道是谁。汀芷和那个孩子的藏身之地丁勋知道,只要杀了他就可以了,至于至琰嘛,朕会送他回国,不过,谁知道路上出什么事情呢?”
他如此的安排,怎能说是仁慈……为了我不打仗的一个愿望,要饶上我的兄长弟弟还有侄儿的三条命吗?
我注视他的眼睛,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他甚至是笑着的。
“你还真有这么残忍的时候啊。”我轻声说,却分不清自己的口气是谴责还是骄傲——我会为他的残酷决绝骄傲吗?
“只要不是对你。”他的手指温热,掠过我的面颊:“只要不是对你,朕什么残忍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能饶你那宫女长一命,已是尽量少造孽了。”
我也笑出了声:“臣妾谢大汗恩典。”
是的,该谢……君王眼里只有臣子没有亲人,他对我这样是不是该算“法外开恩”呢。
他笑了,眼眯成一条缝,唇角挑起机锋毕露的弧线。
“还有什么事呢?”我轻轻捂住腹部:“臣妾腰酸,想躺下。”
以眼可见的速度,他的笑容一下便由心机深深换成了怜爱温柔。
“睡吧……你该不介意朕今天不出去吧?”他几乎是将唇附在我耳边悄声道。
油灯的火苗泛着橙色的光,他该看不见我面颊上泛起的桃花吧?也许滚烫的温度会出卖我,可我不在乎,我甚至渴望他明白我心中有多么期盼他的温情,有多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可是,当他的脸颊贴紧我的,当他的气息溢满我整个胸腔,我却连眼都不舍得闭了。
这是最后的一夜,我想抓紧每一寸时间记住他,可是,这一夜过得那么快。
及至天亮,我看到他眼下的一片青黑。他却也用拇指覆住我眼下:“青的,你没睡着?”
见我点头,他居然笑了:“早知道你也睡不着,不如多说会儿话。”
我想回应他的笑,却垂下了眼睛。离别在即,我实在是笑不成。
燃烧了一夜的灯油已经化为液体,半凝固状,像是被风冻成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