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三个月。
那是洛云泥在一天中挥出的第三千九百九十六刀。
在那一刀挥出的片刻,她感觉到肉身的停滞。灵魂夺窍而出,摆脱物质的负累,空灵洒脱,御风而走,说不清的鬼魅悍勇,不可一世。
一刀,复一刀。空气中都是利刃奔走呼啸的味道,血,迸溅开,宛若猩红闪烁的鬼眼。
带着奇特的芳香,摇曳,在锋刃间倏忽而逝,霜雪的利刃宛若暮春的游丝,浮游的质感,轻柔着叹息。
瞬间的忘我与错乱。洛云泥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立于死尸之上,腕间的锋刃犹热,带着颤抖的蜂鸣,袅袅不绝。
锋刃还有着蠢蠢欲动的,嗜血的欲望。洛云泥立于死尸之上,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鬼眼。光。破损的芳香在引诱她的刀,攫取她的心神。她涣散而懵懂地,任凭外面尖叫着,混乱。
洛逸人闯进来,正看见她副涣散懵懂的样子。她立于死尸之上,腕间的刀尚未平静。
洛逸人挥手一个大耳光!
似乎痛。云泥扑倒在地,却找不到身体真实尖锐的痛感。她知道自己挨了打,可是却仿佛是无动于衷的过客,好像巴掌落在了别人的身上。
“冷水!”洛逸人沉声喝道!
冰冷的水劈头而下,洛云泥一下子跳起来,洛逸人冷声道,“醒了没!”
“哥哥?”洛云泥怔愣地退了一步,眼里的目光好像是三年前初见他时那般淸鲜,拘束。
洛逸人的心猛揪起来,在她的意识里,对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哥哥吗?
云泥眼里的拘束转瞬成了畏惧,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半边脸开始肿胀剧烈的疼,她瑟缩着,在洛逸人面前跪了下来。
洛逸人黑着脸给了她一脚,云泥被踢飞出去,摔在地上,洛逸人喝道,“这一次怎么和你说的,让你不准再杀我的人!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云泥说不出话来,洛逸人一伸手,怒声道,“鞭子!”
有宫人战战兢兢送上鞭子,马上小跑着离开。洛逸人握柄,扬手,一声尖细的呼啸,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云泥觉得被折断了一般,她窒息,眼发黑,本能地抽搐跳动,像是断掉的壁虎的尾巴。
再一鞭。更一鞭。还一鞭。又一鞭。
云泥被生生打晕了。一桶冷水泼下来,她激灵地颤动,铺天盖地的疼。
身下的血水犯着冲人的腥甜,云泥伏在地上,不敢动,不敢喘息。
他一步步走过来,在她的肩侧停下。云泥下意识瑟缩,似乎想躲,也躲不了。
以为洛逸人还要打,但是没有。他没再动手,只是冷硬地站着。
云泥挣扎着,匍匐转过身,抱住他的脚。
任凭血水浸湿了他的鞋,他没有把云泥踢开。云泥吃力地半仰起头,抱着他求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别打我了,……,云儿,云儿不敢了……”
云泥的声音渐微弱,抱着他的手也有气无力地虚环着,洛逸人蹲下身,托起她的脸。
云泥打起精神望着他,洛逸人拧眉道,“你不是故意的?”
云泥吃力地喘歇口气,哑声道,“我知错了,……,哥哥,”云泥蹙眉,泪扑簌簌落下来,虚弱地央求道,“您别打死我……”
云儿有一天,会杀了自己吗?洛逸人很怪异地想。她突然有这么强烈的求生的欲望,是因为,仇恨吧?
洛逸人盯着她的眸子,拧眉道,“你驾驭不了你自己的刀了,是吗?”
云泥不敢说是,伏在他的脚上哭,嘤嘤地哭,无所掩藏,无所节制,像是一个惊恐认错又伤心绝望的孩子。
洛逸人起身,攥拳。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隐隐地痛了起来,云儿这赤诚的悲愁,却是胜过她强颜的欢笑。
到如今,她才在自己面前,真正地哭一场。
洛逸人硬着心肠把她踢歪在地,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在墨绝,不能驾驭自己刀的人是要被处死的!三年前你初学凤凰刀,霜雪叔叔两位叔叔是不是没告诉过你!”
云泥绝望地再次爬过来抱住他的脚,哭着哀求道,“哥哥!……,您别杀我!我行,……,我能行的!……,您饶我这次……”
洛逸人眼眶一热,气恨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硬声吐字道,“便是我能饶你,别人也饶不了你!这事瞒不住,败露了,不杀你也得废了你,你,自求多福吧!”
云泥不顾伤痛地扑在柳无心的怀里,柳无心无措地,不敢去抚摸她,疼惜地嗔怪道,“打成这样,还敢动。”
云泥抱着他哭。她身上的伤惨不忍睹,柳无心拧眉,小心地想把云泥扶到床上去,云泥任性地抱着他。
柳无心心痛道,“这次养好伤,我带你走吧。你现在的内力,我护着你,足以应付关口上的变故了。”
云泥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摇头,柳无心气结,轻斥道,“云儿!听话!”云泥于是哭,不回嘴,柳无心缓声道,“你要报仇,等内力好了,再回来。被他这样子打,绝对不行的。”
云泥抓着他伤心地哭道,“柳大哥,……,我,我驾驭不了自己的刀了……,我怎么办啊?”
柳无心惊悚道,“你说什么?”
云泥抽抽噎噎地说,柳无心终于知道,云泥的刀,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与人刀合一,只是差之毫厘,却是谬以千里。
柳无心心下黯然,走火入魔,人不能控制刀,却对刀有一种噬骨偷心的迷恋,乃至欲罢不能,身不由己,最终人为刀奴,甚至为刀反噬,倒也不怪洛逸人下重手打她。
只是肉体的伤痛只能暂时阻绝,云儿不可能一辈子不摸刀,她也不死心,她忘不了那出神入化杀人无形的味道!
她意念太强,但是功力太弱。只能成魔。
她天资颖悟,冰雪聪明,领悟力非比寻常,但是她任是表面如何平静,她心中有恨,有抱负。
愚笨的人一辈子也不能成魔,云泥三月成魔,弄不好,就害她一生。
柳无心叹气无语,云泥眼泪汪汪地抓着他,满眼哀求。柳无心道,“你一定以为,我连已诺都能驾驭得了,一定能帮你是吗?”
云泥眸色越深,渴盼愈重。柳无心道,“你领悟力高,根基却太弱,心到而手迟,又不能压制怨念,以河伯之充沛,妄比江海之浩淼。云儿,这样我也帮不了你。”
云泥几乎是无赖地,抓着他不松手。柳无心看着她后背惊心动魄的鞭伤,柔声道,“你先好好养伤吧。”
云泥不依,柳无心无奈道,“学问本领,别人只能教,不能借,修行领悟,不能假手他人的,你着急也没用,听话,养伤吧。”
云泥哭道,“柳大哥,我怕!……”
柳无心道,“你怕什么?”
云泥一怔,如鲠在喉,望着柳无心不愠不怒的脸,突然醍醐灌顶,一道灵光闪过。
她怕什么。
可是灵光稍纵即逝,如闪电划破夜空,归于沉寂。云泥怔愣着说不出来话,柳无心道,“你怕,就强驱执念,辗转于烈焰之上,困苦不得行。身受牵制,心为禁锢,你的心智勇力妄图自如,两相纠结,安能不成魔。已诺于我,不是刀,而是我身体心灵的一部分,我从来不驾驭它,它也不忤逆我。刀剑原本戾器,但也有个性,有魂魄,刀的魂魄能与你血肉相连,心灵感应,才能步入佳境。”
云泥听着柳无心的说教,觉得大而空,无从把握。柳无心摇头道,“刀剑是最任性的东西,你不顺应它,最终就驾驭不了它。这三个月我让你养刀,你还是没懂。”
云泥咬唇不做声,她的刀被洛逸人没收了。
柳无心淡淡瞟了一眼她空荡荡的腕子,笑道,“刀既成魔,你就不能再养刀了,他做得对。”
云泥道,“柳大哥,我若是被废掉,还,还能重新练功吗?”
柳无心道,“若是被废掉武功,你的内力接二连三受损,身体无法承受,能保住命已是难得,再别想重新练功了。”
云泥骇然退了一步,唇青白,面如死灰。柳无心不忍心,抚慰道,“你先别胡思乱想,好好养伤,我再想办法。”
云泥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柳无心心下怜惜,将她抱回床上,云泥虚弱地看着他,苍白一笑,言语间有几分哽咽,柔声道,“柳大哥,不能驭刀,在墨绝是要被处死的,他们不会放过我。”云泥凄然笑道,“我若死,你也不要给我报仇。你回去和我大师兄说,云儿感念他,却是没有那个福分了……”云泥热泪横流而下,泪眼婆娑道,“我孤身一人,不过垂死挣扎,已知求生无望,柳大哥陪我,云儿,……”云泥泪奔流,扑在柳无心怀里泣不成声道,“云儿无以报……”
柳无心贴着云泥的头,悄然泪下。云泥强抑哭泣,仰起湿漉漉的小脸央求道,“柳大哥,吻我一下好吗,云儿想……,想让你吻我……”
柳无心心恸,颤抖着,轻轻俯身吻她青白冰冷的唇,泪咸而苦涩,情却一发不可收拾,深入,似乎要探究出深藏着的清冽甘甜。
痛,渐渐洋溢流转出血的腥咸,柳无心无声地抿住被咬破的舌尖,云泥却是慧黠般笑了,笑若花开,芳香动人。
她笑了,眸子湿着,眉宇间却颇有几分昔日的娇俏无赖,她笑道,“这样,柳大哥就忘不了我了。”
柳无心宠溺地抚着她的头,云泥在她掌下仰面而笑,像是只邀宠的猫。
“你是有心防破不开,悟不到,好像滴水不能汇入江海,是暂时的。刀成魔不要紧,人清醒就好。先不要悲观求死,有我在,决不会让别人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