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步在出事之前,因债主追债,手头吃紧,找张贵生借钱周转,假称“水世界娱乐城”急需付一笔工程款,几天后合伙港商的一笔钱马上就要转过来,到时候立刻还上。张贵生让他写一张借条,把村财账上能够动用的钱都借给他,包括乡里拨下来的母猪补助款。这笔钱转手就让债主拿走,此刻已经一分不剩。张贵生是村主任,村主任管钱,动这么大一笔款子,按制度需要大家商量,也得向人家新来的陶书记汇报。他一声不吭,谁都不讲,名字一签算数,如他岳父老伙子一样自作主张。村会计是自己人,只听他的。却不料王进步事发,跑了,张贵生听到消息,顿时手足失措,不知道怎么办,就把手机关掉,慌里慌张躲起来。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母猪家长闹到了乡政府。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张贵生还能一直藏着吗?终究还是得出来,露面时已经左右不是人了。
张贵生是张茂发的女婿,张贵生选村主任时,张姓村民的选票大多投给他,此刻他却为他们所恼怒,因为盗窃石旗杆的王进步是张贵生的近亲,王进步能够在坂达村包塘挣钱,主要靠张贵生庇护。村民追及张贵生本姓王,说他虽然入赘改姓,心里还向着老家达西村姓王的。石旗杆是张姓祖先留下的物品,王进步敢对它下手,让张姓村民极为痛恨。村民听说这个人偷石旗杆,除了想卖钱,也还有其他意思。王进步曾经帮张贵生找高人指点,问张贵生怎么才能在坂达村出头?高人说张贵生在坂达只会受气,搬开压住他的大石头,他才能出气唤头声。王进步断定张贵生是被张家祖厝那两支石旗杆镇住了,因为他本不姓张。所以王进步偷石头也是为了帮张贵生夺占坂达张姓人的基业。
于是又牵扯到坂达村历史上的汤张之变。据说坂达本是姓汤的开基,张姓流浪汉被汤姓人收容,后来入赘汤家,渐渐才反客为主。现在眼见得反过来,轮到别人用当年的办法对付姓张的,等张贵生羽毛丰满,肯定要改回去姓王,反客为主。
类似说法似是而非,却很情绪化,许多村民特别是张姓村民对张贵生的意见持续上升。有的村民要求把张贵生抓起来,审查他是否伙同王进步一起盗窃石旗杆,也许还是他指使王进步干的?有的则要求追究张贵生挪用公款,判他几年。还有一些村民开始酝酿,要求依照法律规定,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罢免张贵生。
张贵生急得团团转,跑到乡里找罗书记求助。罗炳泉把门关紧,两人在办公室里密谈了一个多钟头,由罗教授加强指导,密授机宜。谈毕出门,张贵生走路颠三倒四,人整个儿蔫了。
他把老伙子留下的一桩产业,位于乡集的张氏饲料两间门面卖给了一个经营同行,所得钱款先交到村财账上,随即发给村里的母猪养殖户。而后他到派出所,举报盗窃石旗杆的王进步另有罪行。原来当年普渡晚张丽娟被伤害与王进步有关,是他手下一个外省来的雇工干的。事发几年后,案犯早已不知去向,有一次喝酒,王进步在无意中向张贵生泄露此事,说当时张富全贪心,放出风声要王进步加倍交承包钱,他很恼怒。另外他也看不过张贵生被张富全压制,所以授意收拾张富全的老婆。
张贵生主动退款并检举王进步,虽然不能全部撇清关系,也属有立功表现,事后未受法律追究。出了这些事情,为众多村民恼怒,他在村里已经干不下去了。他给村委会和乡里各写了一张报告,请求允许他辞去村主任职务。乡里研究决定把他聘到乡政府经济办协助工作,管农机这一块事情。他读过农机中专,在农机站做过几年临时人员,业务还熟。
上述事项,均出自罗教授学习体会,由罗教授设计并导演。罗教授主张立足现实,沿着正确方向前进,根据实际情况,这么做可能是最佳方案。起初张贵生不接受,这人很缠绵,不知利害,即想保住自家的钱,又想保住村主任。他强调自己虽然违反财经制度,毕竟没有贪污,贪污的人是王进步。他强调村主任是民选的,乡里没有权力免他的职,还声称要去搬他老叔出来。罗教授告诉他,村民选他,村民也可以依法罢免他。张贵生没有给张副市长长脸,事到如今,老伙子也死了,恐怕张副市长会认村里乡亲,不会认他张贵生。哪怕他有脸去找,他老叔恐怕不会打算再丢面子。张贵生无话可说。罗炳泉要求他加强学习,特别是学习有关法律和法规,决定由他自己做,也由他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张贵生反反复复,最后撑不住了,表示听从。
张贵生下台了,坂达村该谁呢?罗炳泉请村支部书记陶鸿喜多听取村民意见,严格依法办事。经多方征求意见,收集民意,学习法律条文和各级人大通过的文件,援引村委会缺额补选的相关规定,坂达村召开了村民代表大会。
汤金山被选为村委会主任。
张富全不服:“坂达村姓汤了吗?以为当村长很痛快很过瘾?只怕汤村长还比不了张贵生,别说干到届满,能做足半年就算本事。今天这些人选他,明天这些人就会把他罢掉。”
张富全是汤金山的老对头,这回本也打算挺身而出,填补张贵生留下的空缺,后来听从陶鸿喜书记劝说,决定先不出来跟汤金山争,不是他自愿咽下一口气,是王进步在看守所供出许多情况对他不利。大水窟是一笔烂账,他们合伙搞的“水世界娱乐场”也是一堆烂账,事情还牵涉到人家港商,张富全不赶紧去收拾清楚,恐怕后头还有很多麻烦。张富全生性蛮撞,加上村民包括大批张姓村民对他父亲和他控制大水窟为自家谋利意见很大,此时此刻,跟汤金山相争没有胜算。
但是他发了话,等着看汤村长的热闹。
汤金山并不在意,声称张富全说的也是。半年也罢半个月也行,汤村长干一天算一天,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当一天村长过一天瘾吧。
本地有一句土话,叫做“哄鬼石头晒日头”,说的是有一种人花言巧语,水平很高,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一旦炉火纯青,不仅会骗人,鬼都会让他哄走。鬼这种东西本来见不得阳光,只在阴暗处活动,这种人拿一个嘴巴,可以把鬼哄到石头上去晒太阳,可见其厉害。
汤金山新任不久,村长瘾过没几天,就成了那个拿嘴巴哄鬼的人。
当时恰逢上级要求做新农村规划,汤金山跟支书陶鸿喜商量,提出要重新开发后山,发动一批村民迁上去。汤金山断言如今荒凉不堪,只有张家祖厝和一片破砖烂墙的后山很快会变成黄金宝地,成为一个热闹去处。到时候人来车往,不同如今。住在山上的村民可以在门口摆个小摊,卖土特产和各种小物品,发展农村第三产业,促进城乡市场经济,肯定比种田卖猪养鱼赚钱,收入倍增。
这话让村民听来,真是如同张富全评论,有如哄鬼。
后山张家祖厝一带本是坂达村一个村区,住有数十户人家,后来陆续下迁,搬得一户不剩。后山这里地势高,地块大,眼界宽,空气好,不像山下主村人口稠密,住房拥挤局促,为什么村民不住反走?主要原因就是不方便。早年没有大路,上山只有小道,山上没有水源,得下山挑水上山吃用,所以不好住人。如今情况有变,张茂发死前重修祖祠,同时也把大路修好,王进步的吊车大卡才能黑灯瞎火,一眨眼爬上山顶。吃水用水眼下已经不是问题,山下村民都用上了自来水,村里筹一笔钱,建一个站,安上机器,抽水上山,山上的村民就不需发愁,不必肩挑手提。因此汤金山主张重新规划山上宅基地,哪些村民愿意,村里可以从宽优惠,鼓励大家搬上后山建新房。
村两委讨论时,除张富全反对,也有村委不解,问汤金山做什么打这主意,花钱建站抽水,搬村民上山?村民住在山下不是早都习惯了?折腾个啥?汤金山拿出王进步做理由,说王进步在后山上作过两次案,一次害他老婆,一次害两块石头。王进步能够得手,是因为后山荒凉,没有人烟。如果后山还是这个样子,今后恐怕还有李进步林进步要打两个旗杆石的主意,偷去卖钱。如今交通方便,信息灵通,毛贼满世界跑,靠一个陈同升哪里管得住,只怕隔两天就会给装一次麻袋。把一些村民迁居上去最根本,人气一旺,还有哪个贼再敢半夜三更把吊车卡车开上山?
“不只为祠堂。”汤金山说,“地要人旺。”
汤金山断言后山会成为黄金宝地,根据是十二岭车道。只要这条路开通,坂达村就活了。不是只有他开车载货路活了,或者他老婆张丽娟往省城卖“农民猪肉”有活路,是大家都活。乡下不值钱的东西拉到城里,身价就翻上去。城里人跑到乡下,也是什么都新鲜。到时候还会有很多人沿着高速公路过来,穿过十二岭从坂达经过,慢慢的这里就会成为新的交通热线。过往的客人一旦听到消息,知道这里有个古厝,是文物保护单位,他们会到坂达歇一下脚,跑过来看一看,拍几张照片,就像北京来的李老师。他们还会跑到大水窟去钓鱼、玩水,这叫做旅游,这东西来钱。
大家哪里肯信。所谓的十二岭车道在什么地方?眼下牛车都上不去。修路要花大钱,钱在哪里?没有钱路在哪里?没有路李老师那些人的照相机和钞票在哪里?
汤金山承认,当初竞选村主任时,他提出做十二岭车道,大家不太相信,他自己也心里没数,只是讲起来快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很有希望,可能性很大,因为上级关心,乡里帮忙,给了一个机会。
“如今咱们村支书叫个啥?”他问大家。
这还用问?现任村支书陶鸿喜,上边派来的。
“知道人家那个‘鸿’什么意思?还有‘喜’呢?”汤金山问。
汤金山不过初中毕业,读书时武侠小说看了不少,喝进肚里的墨水实不太多。如他自称,土农民一个,怎么一当村长就会解字,顿时文化多了?原来又是在现学现卖。汤金山有这个本事,当年他去达西村拜师学武,回家就大声吆喝,敲油桶,召集一群“小的”舞拳弄棍,充任师傅,现学现卖。如今当了村长,本性不改。
汤金山选上村主任后,曾到乡里找罗书记道谢,问领导有什么重要指示?罗书记那时又变成了罗教授,给汤金山提一个问题,让他解释他们坂达村现任村支记陶鸿喜的名字。“鸿”是什么意思?“喜”呢?汤金山张口结舌。他知道鸿应当是一种鸟,只不知那是麻雀还是山鸡。喜当然是知道的,高兴嘛。就这个意思,这里边还有道道?乡下人真是听不会。
罗教授批评:“你学习不够,要加强。”
他说鸿是一种鸟,不错,不是麻雀或者山鸡,是传说中天上的一种大鸟。喜就是那个意思,欢喜,高兴。陶鸿喜不是一般的喜,是大喜,大高兴。
汤金山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罗炳泉说,他当时主张把陶鸿喜从达西村改派到坂达村当支书,理由是老伙子去世,这边支书空缺,其实他主要考虑的不是这个,他是看中陶鸿喜了,觉得让陶鸿喜去坂达村,可以帮助解决大问题。陶鸿喜可能是一个机会,弄得好,会是坂达村的大喜,也是汤金山的大喜。
“你的活路就是他。”
汤金山一拍巴掌,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