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个月后出了事情。事发于半夜,那些人摸上了后山山顶。
说他们摸上山不太准确,确切形容,他们应当是公然行事,轰隆轰隆爬上山的。他们开来了吊车和货车,都是大家伙。大型机械开上后山很不容易,早几年没有可能,因为后山只有一条牛车道,手扶拖拉机通过都困难。直到后来坂达村集资重修后山上的张家祖祠,同时也修了路,原有的牛车道扩建得可容大车通行,路面还铺了柏油。这就帮了他们的大忙。
他们的胆子大得惊人。后山位于坂达村侧后,上山必经村子,半夜三更,开着吊车货车大摇大摆从村中经过,难免会有村民的狗跑出来叫唤,也可能撞上出门尿尿的小子。当晚确实有村民听到了大车轰隆轰隆的声响,半夜三更怎么弄的?听到声音的村民很奇怪,却没有谁出来查看究竟,只在事后拍手顿脚,止不住懊丧,都说那声响大得像电视里的坦克车过去。当时已是午夜之后,大约两点来钟时分,正常人到了这个时分很懒惰,只想睡觉,不像车上这些人那么勤快。
于村民毫无反应中,这些人开着大车穿过大半个村子,绕进村后道路,爬上了后山。他们把车停在后山顶张家祖厝前边的场地上,没有立刻干活,先做辅助运动,或称剜眼睛割舌头,采取的是打草惊蛇方案。他们在张家祖厝的门外设下埋伏,然后轰隆轰隆把吊车发动起来。两分钟后方案奏效,张家祖厝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人从里边走了出来,睡意惺忪大声嚷嚷:“这啥,这啥?”那些人立刻打亮车大灯,强大光柱直打出门者眼睛,让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埋伏在门外的其他人一拥而上把他按住。那人挣扎,大叫,嘴巴迅即被堵上。伏击者七手八脚,用一条大麻袋套住他,拿绳索捆好,绑个结实。他们推开大门,把麻袋里的人抬进去。祠堂大门边一间厢房亮着电灯,房内靠墙摆着一张床,床上被褥凌乱,是管门人睡觉之处。几分钟前这人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叫人绑起来套进麻袋里,扔回同一张床上。
张家祖厝的管门人是村民陈同升。张家祖厝经过重修之后,由理事会聘请人员管门,白天打扫,晚间值班,有领导参观则负责陪同介绍,称管理员。这个位置本当找个姓张的老人来做比较合适,毕竟张家祖厝,张姓后代管门为宜,有一回张贵生请汤金山吃饭,曾许诺让张春明来做,末了却请了陈同升。陈同升比较特殊,他有点文化,能说会道,他的女婿是张富全是村支委,亲家张茂林是本村第一“大脚”,亲家伯张茂发在村里唤头声,所以让他做。管理员每月有点补贴,也算好差事。
荒山野岭上一座刚刚重修过的旧祠堂,加上一个瘦小干巴糟老头陈同升,二者实在很不起眼,居然会有人打他们主意。夜半来客对后山情况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知道偌大一个后山上只这里住着个人。他们准备了卡车麻袋,半夜三更,搞得这般刺激。
而后他们亮起车灯,发动吊车,轰隆轰隆,开始工作。他们带来了钢丝索。他们把钢丝索仔细套在石旗杆上。
原来他们的目标不是装进麻袋的陈同升,是这两根石头。事先未做说明,未经主人允许,以这种手段取得不属自己的物品,纯粹是盗窃行为。这伙人是小偷,以他们所盗取的物品情况看,其偷不小,称得上是一伙大盗。
坂达村后山这两支石旗杆立于荒野之外,相传已有上千年之久,此前没听说遇到过盗贼。数十年前,它们曾经在“文革”期间遭难,一伙中学生公然行事,费劲吃奶之力,刨开旗杆下的石基座把它们放倒,放倒后的旗杆石被丢弃在路旁,供行人歇脚踩踏小坐,没有谁存心把它们盗走。两支石旗杆处于荒郊野岭公共场所,不受任何保险装置保护,没有锁链缠绕,没有门户封锁,也不可能装入保险箱中,偷窃它们不需要开锁撬门破译密码一类常规小偷技巧,它们一向为小偷忽略,主要因为太沉重,加起来少说也有几吨十几吨。偷这么大的石制品很费劲,靠几辆摩托车几根手电筒是做不成的,需要很多的人力物力投入,却看不出具有与巨大投入相称的巨大效益,所以它历久而无盗,直到这天晚间。
盗贼处理了基座,把钢丝索套在石柱上,垫上破布,开起吊车,用力起吊。吊车发力时声响骇人,跟举重运动会上的大力士举杠铃似的,吼得远近震动。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别指望把那么重的石旗杆从基座洞里拔出来。裹着麻袋扔在床上的陈同升被吊车的巨大声响吓出一声冷汗,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在做些什么。吊车的巨大声响不是连续进行,它吼一阵,停一阵,再吼一阵,再停一阵,然后再来。显然盗贼操作中遇上了一些困难,未曾一蹴而就。后山距离坂达村不远,半夜三更,哪怕一声牛叫都很震撼,何况吊车马达发力的巨响。果然又有一些村民听到了声响,可惜当时也是只顾睡觉,没有谁发现有贼。
盗窃两支石旗杆跟拔取两根细竹棍不同,那是一项超级重活,同时也是细活,肯定很费时间。盗贼半夜三更进入,天亮之前必须离开,时间很有限,拿来开抽屉翻钞票十分从容,用来搬动两根大石头就显得局促。盗贼们非常努力,使劲吃奶之力,苦干加上巧干,终于在合适时间里把两根长石头从基座拽起来,装到他们开来的大车上。他们的车载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所得轰隆轰隆,像到来时那样穿村而过。这时候天边已经微微发亮,村中一些大户人家的妇人已经起来淘米生火,为家人煮粥。有妇人听到了大车驶过的巨大声响,她们说那车就像重病人一般拼命喘息,叫唤非常吃力,显然两个石头不轻。但是依然没有谁发现不对,盗贼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很快,太阳升上来了。村民们吃过早饭,陆续出门劳作,为各自的家庭经济添砖加瓦。整整一个上午,坂达村平静如常,没有任何人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中午,石旗杆失窃案才告发作。
这还亏得张家祖厝管门人陈同升。
案发当晚,陈同升被埋伏在祖厝门外的盗贼装了麻袋,除了亮晃晃一片灯光,他什么都没看到。后来躺在床上,外边轰隆轰隆,一会儿一阵声响,让陈同升很害怕,除此一概不知。盗贼开着车撤走时没顾上跟管理人员告别,陈同升听到外边静下来,才猜想人家已经走了。他在麻袋里无法脱身,别说冲出去勇斗歹徒,爬起身打电话报案都做不到,只能等待老天相救。
到了中午,他女儿陈江菊终于发觉异常。陈同升的老婆因病过世,女儿则因怀了孩子,不想再到幼儿园教小孩,陈同升把自家杂货店交给女儿去管。那天陈江菊打电话找父亲陈同升,问店里账本的一些事情,却不料整整一个上午没找到人,陈同升的手机关机,联系不上。起初陈江菊没在意,以为父亲可能给手机充电,直到中午还是挂不上,她开始心里生疑,担心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店里走不开,她给丈夫张富全打了电话,让张富全找一找人。张富全那天去乡集办事,中午跟朋友吃饭,接到陈江菊电话后没太当回事,猜想岳父吃饱没事干,会不会叫了什么人在后山打牌玩钱,怕女儿找就关了手机。午饭后张富全骑个摩托车回村,进村时想起老婆交代的事,车头一转上了后山,跑到祖厝一看,这才大吃一惊。不声不响间,张家祖厝外的两支石旗杆居然被人盗走了!这时他岳父陈同升还在麻袋里,被套了十几个钟头,手脚已经麻木,要不是女婿赶到,只怕都要变成废品。
张富全大怒道:“干他妈!是他!”
警察赶到了坂达村后山现场。这时现场已经拥聚了大批村民,以张姓村民为多。大家听说祖祠遭贼,即诧异又气愤,蜂拥而来。村支书张茂发身体不好,不能到场,他女婿村主任张贵生到了,与张富全等人在现场协助警察办案。
警察要求保护现场,劝告村民离开。警察说,这么多人挤在山上,走来走去,作案现场一破坏,脚印乱了,轮印毁了,线索就断了,会给破案造成困难。于是张贵生安排人去劝说村民,让大家离开。不料村民零散,加上好奇心切,很不容易驱赶。这起案子让村民感到分外奇怪,小偷要那两根石头干什么?费老鼻子劲偷这两个东西,比得上电视里挖地道偷银行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全村老少都像死的,没一个知道?大家议论纷纷,很新鲜,也很想看看警察怎么从半空中一把抓出个贼来。所以驱散了这头,那边又纷纷聚拢。有的村民听从了村干部,已经离开,回头一看成堆的还在那里观赏议论,不禁掉头又走了回来。这么多村民在现场协助办案,警察并不欢迎,张贵生却没办法,他岳父张茂发有一个大嗓门,张嘴一吼,大家赶紧走,张贵生不行,缺几分中气。
“土农民啊,”他很无奈,对警察说,“就这样。”
张富全坚持道:“这案子不用破,抓吧,错不了。”
他主张抓谁?汤金山。他们是老对头。
张家祖厝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案件。有一年普渡,女村干部张丽娟在忙碌完村务之后,于深夜走小路翻后山回家,被一个歹徒用木棒敲击脑后,于昏迷中遭强奸凌辱。当时张丽娟是张富全已经登记在册的合法妻子。派出所警察赶到后山案件现场时,张富全大喊大叫,一口咬定案犯肯定是汤金山。警察在现场发现汤金山的一只鞋子,连夜把他铐走,但是案子办到后来面目全非。事过多年,后山案件再出,石旗杆被盗,张富全不主张别个,还抓汤金山。
像上回一样,他提出了理由,提供了迹象。汤金山跟两支石旗杆的瓜葛很多,坂达村老小皆知,早就成了村民的共同笑话。如今村里哪个小孩贼皮,长辈会吓唬绑到石头上去,那是引用汤金山小时候的故事。有村中不良少年追女孩追不上手,会咒人家被“拖到后山上”,这是引用汤金山的现任妻子张丽娟后山受辱的旧事。汤金山的前妻吴桂花因车祸身亡,村民也传说,认为跟汤金山顶撞石旗杆有关系。所以汤金山对两个石头有意见,大家都清楚。
张富全提供了更具体的情况,是汤金山亲口说的,时间在去年。去年汤金山因为受了刀伤,从省城回坂达养伤,恰逢村里正在重修张家祖厝。汤金山在村民中说东道西,破坏村里工作,村领导去找他谈话,也没为难他,只提出警告,劝他不要生事,赶紧走人,到外头发财去吧。当时汤金山答应离开,却提出一个条件,要后山那两个石头,说自己有一辆货车,要去租一辆吊车,把两个旗杆石拽起来,拿他的货车运走。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没有人会同意他的要求。现在他不要旁人同意,自己来拿了,用的就是当初他自己讲的办法,开吊车拽,拿货车运走。
“这事可以问张贵生。”张富全指着张贵生道。
警察询问究竟。张贵生附合,肯定确有其事。是张茂发让他找汤金山谈话的,他请汤金山到乡集小酒馆吃饭,席间,汤金山亲口向他提出要那两个旗杆石。
但是他俩的举报并不能证明汤金山就是作案者。以两个石头的份量,想弄它当然得开吊车用货车,这个不只汤金山懂,小孩都知道。
然后警察于现场发现了新线索,引发周遭围观村民阵阵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