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古的情况和陈东有些类似,但是更加凄苦。他从小就没了父母,而那时候的高脚村,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余粮,出于某些原因,村民们对他也没有太多怜悯之心,所以他连百家饭都很少吃得上,大多是从猪槽狗盆野地里刨食,才艰难活下来的。
不过饶是如此,他也从没向人低过头乞过怜,包括后来渐渐长大,有能力凭双手养活自己了,他也没有选择离开那个对他来说没有多少温情可言的“故乡”,而是将村头倒塌大半的瓦房重新立了起来,在村民们看猪看狗一样的眼神下抬头挺胸活着。养不起牛,也扶不起犁,就拖着比他还高的锄头一锄一锄的翻地,施不起肥就满山满岭撸枯树野草烧灰,地里干了就用垫薄膜的背篓往二里外的山下背水一点点浇,就连人都吃不上了,也没让圈里的两头猪断顿……就这样,在无一人看好的情况下,他硬是拖着瘦弱的身躯将破败的家一点点撑起来了。
十六岁那年,他农闲时候开始出门做活挣钱,也正是这一年,陈东爷孙俩回到了高脚村,遭到了同样的待遇,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更要刻薄过分一些,只有一穷二白的他伸出了援手。而那个病疾缠身但意志顽强的老人,在拒绝多次后,也终于接受了他的好意,于是受尽嘲讽白眼的两家人越走越近,渐渐和一家人没有太大区别,在那些幸灾乐祸的眼神中,一天一天的把苦日子熬出了头。
在家乡,很多年都没人看得起,但杨古从没有看不起自己,他有自己的骄傲;在城里,很少有人会赤果果的看不起他,更多是根本看不见他,于是和数不尽的终日为生活而奔波的凡夫俗子那样,他的骄傲荡然无存。城市就是这样,既能让人活得有尊严,也能把人的所有尊严碾进地底。不过几乎没怎么上过学的他,倒从没想过这么多,和小时候那段暗无天日的经历比起来,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堂,所以他很满足,从当年将饿着肚子养大的猪卖一头杀一头,赚到第一比超过五张的钱,吃上第一顿饱肉那一刻起,他就懂得了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至于什么仇啊恨啊的,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不恨所有人,当年迎娶古嫂时,还主动给村民们发喜糖喜帖。随着杨平杨茜的先后出生,他更加满足了,当然,如果将来能在城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再将父母的小坟包迁个像样点的地方,他就是死,也会开怀大笑着死了。
三瓶啤酒并不多,两人边吃边说,很快就喝光。医院憋太久的老古哥明显不过瘾,严格说兴致是刚刚提上来,于是吆喝着让老板上白酒。陈东拧不过他,只好搬出老古嫂,但也没起作用,并不好酒的古哥连拍胸脯说谁来都没有用,今天必须要喝痛快。
就在这个时候,在工地做小工的老古嫂打来了电话,原来是护工久等不见老古哥人影,只好打电话通知了她。而这个苦了半辈子的男人明显说谎技巧不够,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清楚究竟在做什么,最后只好搬出陈东。
岂料陈东当场出卖了他,接过电话将两人正在喝酒的事如实相告,于是老古嫂勃然大怒,甚至给出了如果再喝就离婚的严厉警告,最终,年龄相差十几岁的兄弟俩这顿酒只得草草收场。
同样挨了几句数落,答应今晚回老街吃饭后,两人回到医院,在护工异样且不满的眼神中硬着头皮坐了一会,意识到情况不大妙的陈东,赶在得知老古哥喝酒的医生到来之前溜之大吉。
走出医院综合大楼,陈东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走到旁边不远凉亭外的石凳坐了下来。
一支烟刚刚抽完,一辆白色宝马X6就开进了医院正大门,停顿半分钟后,直奔陈东而来,在他前面的路边停下。
车窗落下,驾驶席探出一张白净英俊的脸,对着他道:“意外吗陈东。”
陈东起身将烟头丢进旁边垃圾桶,看着来人轻笑道:“我就是在这里等你的。”
车里的年轻人怔了一下,然后道:“别害怕,我今天不是来弄事的。”
“我知道啊,否则现在这医院到处都该是你的人了。”
稍微顿了顿,陈东笑道:“不过有些地方还是挺让人意外的,比如,你的表现?”
说完眉头不露痕迹的皱了皱,接着面露失望神色。
来的人正是自从在拘留所挨了一顿打后,就消失了有些时日的秦天扬。他何尝看不出陈东表情一前一后变化当中的揶揄嘲讽,白净脸庞不禁僵硬了一下,然后淡淡道:“上车聊聊?找个……没人的地方。”
话刚说完,陈东就上前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接着宝马车掉头驶出了医院。
几分钟后,附近不同地方陆陆续续走出了一些人,往停在不显眼角落的黑色商务车走去。
十几分钟后,一个艺人打扮的高个子,提着黑色的吉他箱走出了住院部大楼。
秦天扬一直将车开到了苹果山山顶,然后下了车,看着远处的风景一言不发。
陈东也下了车,似笑非笑看着他背影。
沉默十来分钟后,秦天扬眉头皱了皱,看了一眼山下正沿着柏油路往上开的几辆商务车,有些烦躁说道:“刚才你也听见了,我再三让他们不要来,所以现在他们跟来已经与我无关。毕竟他们很清楚,坐在我车里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和我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陈东笑着点头。
“不是我怕你,没种。”秦天扬又补充道。
陈东继续笑着点头。
秦天扬收回目光,回到车里拿了一包陈东不认得的烟,递给他一支后,自己点燃一支抽了起来。
陈东没有点。
“你放心,这烟没毒。”秦天扬说着重新抽出一根,点燃抽了两口,才向陈东递了过去:“我秦天扬还不至于用那种下三滥手段害人。”
陈东接过烟苦笑点头,看着这个极力要证明什么的年轻人,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轻轻抽了一口。
一口气抽了大半支烟后,秦天扬心境渐渐平缓下来,轻声道:“其实不怕告诉你,刚才在医院的时候,已经有人用狙瞄准了你的头,只要你做出不适合的举动,那人就会开枪。”
“我知道。”陈东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仇。”
秦天扬皱眉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死不休的事情,其实都并非不死不休的原因所造成,所以单纯用仇恨来衡量那些不死不休的事情,其实是错误的。”
陈东不禁眉头微扬,有些意外的看了秦天扬一眼,他没想到这个飞扬跋扈已经烙进了骨子里的大少爷,能有这番见解。
“直接给你透底吧,我确实很想弄死你,但这事有难度。”秦天扬弹掉烟头,想了想道:“所以今天见你的目的,不是要把你整死,而是别的。”
“我的来意你差不多知道了,那么你为什么要等我?”
陈东微笑道:“当然是一笑泯仇,至少想试试看有没有可能。”
沉默几分钟后,秦天扬回头看着他认真道:“我很想说没有可能,只有你死了这事才算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确实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你同意我说的几个要求。”
“什么要求?”陈东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