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
很中肯的一个字。不光是对已经在极其屈辱的场景下死去的龙思彪的评价,同时也是龙思奎对自己的反省,或者说抨击、怒骂。
是的,尽管这个性格偏激桀骜,只因一口气便甘愿放弃自己整个人生的男人,从头到尾都在宣泄,在咒骂。但陈东清楚的知道,他更多是在咒骂自己,而不是已经死去的大哥。
不难想象,此刻他内心该有多痛苦后悔。本该是一对感情无比深厚的难兄难弟,却因为对人生规划的分歧,因为那一口气,便互相冷落了很多年,从而导致如此凄惨的结局。
无需太多,这么多年以来,这对兄弟只需要有一个人妥协,今日的悲剧、痛苦就极有可能不会发生,相信以两人的能力、智商,只要拥有共同的目标,为之齐心协力,便鲜有能将他们打趴下的难关。然而性格迥异,思维也明显不同,却偏偏都很强硬很倔强的兄弟俩,始终都没有谁选择退让一步。
陈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眼前这个大他三四岁的男人的痛苦减轻一些,因为此时他自己都没好到哪里去,胸中就像压着一座山,说不出的沉重压抑,亟待释放。
于是他只能选择默默倾听。听龙思奎状若癫狂的咒骂,听他说那些关于他和他大哥的故事。
好在尽管情绪很不稳定,龙思奎也没有忘记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第三支烟燃尽的瞬间,前一刻还表情扭曲狰狞,如果困兽,下一刻他便收敛了所有情绪,变为一种绝对的冷静冷漠。
丢掉烟头的同时,他站了起来,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默默跟着他走了七八分钟,两人回到之前停留了几分钟的那间院子,隐入了右侧榕树下的夜幕中。
两分钟后,一道短小精悍,略显臃肿的身影,出现在了下方狭窄的石坎道上,哼着似有似无的小调,提着鸟笼,迈着优哉游哉的八字步,像一只左右摇晃的企鹅。
很快,来人的形象、面孔从夜幕中渐渐显现了出来。秃顶,酒糟鼻,眉毛稀少的几乎不可见,左手提鸟笼,右手捧着个茶壶,套着和形象气质极不符合的西装皮鞋,面容含笑,神态安详。
陈东不禁猛地一怔。
龙思奎面无表情从树下走了出去,站在小院柴扉前。
似乎已经习惯,或者说早就知道了龙思奎的存在,所以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堵在门前,来人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丁点意外,面不改色走完剩下的七八级台阶后,在两米外站了下来。
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后,来人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开口打破沉默:“年轻人还是不甘心。”
“拎断你的手脚丢进粪坑我才会甘心。”龙思奎轻声道,没有任何情绪。
来人微笑说道:“你没有这个机会。”
“前两次没有,不代表今天没有。”
龙思奎看着他,顿了顿道:“今晚就是你遭报应的时候。”
“或许你该去报警,说我杀了你大哥,那样没准会更有用些。”面对他毫不遮掩的杀心与威胁,已近中年的发福男人半点不为所动,想了想道:“如果你认为找个帮手就能报仇的话,那我们换个地方玩玩?就去你大哥魂归西天的地方怎么样?”
“当然我得提醒你一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杀不死我,那么我也不介意手上再多两条人命。怎么样?你那位朋友愿意陪你冒险玩命吗?怎么不出来说几句话,藏头露尾算……”
话没说完,陈东面无表情从树荫下走了出来。
中年男人不禁一怔。
片刻后,他轻轻一笑,道:“小伙子,我应该猜到是你的。”
……
苹果山上,陈东跟着龙思奎找到了亲手杀死龙思彪的人,市医院这边,面对两个心急如焚的女人,王跃龙也已经不得已“如实”交代了所有情况。他其实没什么好坚持隐瞒的,因为两人的打算本来就只是争取一些时间,之所以假装坚持不说,除了拖延时间之外,就是要让两个女人相信他的话。
然而他还是小瞧了自己的女人,尤其小瞧了身为警察的冯灵。从他那些看似没有任何漏洞的话中,两人没花多少时间,就得出了他根本是在扯谎的结论,而冯灵更是从中分析出了事情的部分真相。
对于陈东,她已经做出了妥协,最后的底线就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置法律为无物放火杀人,很明显,今晚的事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何况她还隐隐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陈东恐怕会有危险,所以哪里还能坐得住,没经什么犹豫,她便将事情直接捅到了市局一把手杨光武那儿,向他求助,尽量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找到陈东。
得知情况紧急,杨光武果断下达了命令,全市顿时紧张了起来,所有警力全数出动,到处立关设卡排查,全城搜查陈东龙思奎的下落。
……
陈东此时并不知道,整个磬江市的警力在一个小时前已经因为他而全数出动。脚下身材有些矮小,却极为结实,看似臃肿的身形其实全是肌肉的中年男人,已经被他踢伤了腿骨,掰断了手腕,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又像蛆虫一样不断扭动,试图想爬起来,但无一例外的都没有成功。即使偶尔有将要成功爬坐起来的迹象,也会被面无表情的他一脚重新踩下去。
几天前,这个人对龙思彪做了同样的事情,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自己。
先前的打斗中,他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半点心慈手软的意思,每一击都奔着对方的要害而去。哪怕眼前这个人曾经和他谈笑风生,还有点惺惺相惜,甚至还帮过一次小忙,他也不会半点留情。
因为这个人亲手杀死了不该杀的人,而且是用那样的方式,让他受尽折磨屈辱后死去。
这个人正是当初三友街一起应对强拆,“旺财五金店”的老板,人称标哥。
挣扎一阵,“标哥”终于彻底放弃了站起来,或者坐起来的意图,猛咳几声,将嘴里弥漫着屎臭的泥吐出来后,他吃力笑道:“小伙子,你这身功夫确实够狠够辣。方便告诉老哥是哪一派的路子吗?恕我老眼昏花了,一点没看出门道。”
陈东漠然看着他,平静说道:“野路子,拿命练出来的,没有门路自然看不到门路。”
顿了顿,他问道:“你这功夫是刚柔皆通的屠龙拳吧?没想到这套拳法现在还有人练,真是可惜了。”
“现在的人都认为中国武术只是花拳绣腿样子货,没有半点用处。可是那些无知小儿哪里知道,真正的搏杀技巧早就已经在那个动荡年代抹去了,剩下的可不就是些样子货么,真正传下来的少啊。”标哥边咳边笑道:“南拳北腿,呵呵……不说这些了,你既然能认得出现在一千个人当中,恐怕都没一个人知道的屠龙拳,就说明你真的和那些目光浅薄的人不是一类人。可惜啊,我引以为傲一辈子的本事,竟然败在了一无所知的门路下。”
陈东轻声道:“不用太在意,我赢得也不轻松。”
“过程是次要的,结果才能说明一切,哪怕受了很重的伤,内脏都打坏了,只要你还站着,我躺着,就是我输了,何况你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
标哥笑着吃力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强烈的惋惜光芒,说道:“野不野的都不说,只要能伤人的都是好功夫,你的本事老哥佩服。有机会的时候,真应该和你切磋几下的。”
眉头轻轻扬了扬,陈东摇头道:“你没机会了。”
标哥费力笑了笑,没有说话。
安静片刻后,陈东回归正题道:“为什么杀我大哥?”
“没有为什么,喜欢而已。”标哥浑不在意笑道,咧出一嘴满是黄泥的牙,再次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
陈东皱了皱眉,一脚将他重新踩了下去。
“小伙子,你也不是未经世事的人,有些事情嘛……”
“我知道,理解。”陈东轻声将他打断。
标哥轻轻一笑,然后陷入短暂沉默。
突然,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早已被掰断了手腕,无力垂着的手掌并拢,像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刀,以极为迅捷狠厉的态势戳向陈东的喉。
虽说一直在交谈,陈东也一直没有降低警惕,所以这一击来得虽然极其突然,他也很快做出了反应,后退一步抬手钳住标哥手腕,冷哼一声,手臂迸发出所有力量猛地一拉,同时往侧边再退了一步,借着自身摆动的力量,与标哥扑来的力量,拖拽着他像根棒槌一样旋转了一下,接着往地上狠狠一抡。
肉体狠狠撞击地面的闷响声,与骨头碎裂的咔擦声同时响起,标哥再度受到重创,喷出一口鲜血,身体骤然蜷缩成一团抽搐起来。而陈东这一抡也不仅用尽了所有力气,手臂更是被这股巨力拉扯得剧烈一痛,继而脱臼。
胜负彻底已分,他出现了不轻的伤势,而标哥也不可能再有还击的力量。
看着像条狗一样垂死挣扎的标哥,确定他再没有还击之力,陈东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旁边的龙思奎。
龙思奎点点头走了过来,扶着他轻声道:“辛苦,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做吧。”
陈东也轻轻点了点头,正张嘴要说话,腹部却突然一凉,身体骤然僵硬。
龙思奎拔出捅进他肚子的刀,又连接捅了两刀,再将他推倒向地面后,这才转身走向蛆虫一样痉挛挣扎的标哥,眼神漠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