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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18)

鸡叫二遍的时候,何大把我们喊醒了。都以为何口回来了,抬了头望,却不见何口的影子。

何大把酒瓶在桌上一跺:"吃饭了。何祭,端两个酒碗来。"

何祭从没喝过酒,今晚,何大要他陪着喝。他的心里孤单得发慌,他一个人喝不下去。

饭吃得沉闷,酒也喝得沉闷。吃完了,碗筷也没收,何大就说:"睡吧。"

我们就上床睡去了。

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睡下之后,何大与何祭就悄悄地出了门。

他们躲到了何团结的屋后面。

何团结住的地方有点特别,整体属于中间院子,但是,一条深深的巷道,又让他与中间院子有了分隔,他的屋后是一条水沟(是从何逵元的屋侧流下去的),水沟的旁边,是密集的斑竹。何大与何祭就躲在那丛散布着狗粪的斑竹林里。

何团结的屋里点着煤油灯,有人小声地说着话。

斑竹林里有一股辛辣的臭气,而且潮湿,到后半夜,浓重的雾气呛得人嗓子发痒。何大轻声对何祭说:"他们肯定在赌钱。"

何祭同意他的看法。这么晚了,几个人躲在屋里,又没正经事做,不是赌钱还能是什么?

那时候,赌博之风虽已吹到何家坡来,但真正上阵的极少,大家都穷,婚丧嫁娶送礼,要是没有实物,就送钱,如果是白客(没有亲戚关系的客人),最大礼是一元,一般是五角,也有送两角的,甚至两角也送不上,一分一分地凑,凑多少算多少;甚至这一点也做不到,就几家甚至十几家凑份子,共同去买一圆鞭炮,结队走到主人家门口,点火放过了事。这么穷,怎么能赌呢,可况赌钱武装部是要抓人的。平常大家娱乐,多是打川牌"巴胡子":输一盘,在下巴上贴一张用学生作业本撕成的条条儿,如果连续贴了五张,就用火点,点的时候,输家把手反剪到背上,点上了才准用手抓。大家就看着输家的那一副猴急样取乐。--然而,何家坡虽没有赌博的风气,却有一股赌博的暗流,在这支暗流里游动的,就是何逵元、何团结、菜根,还加上坡脚一个名叫扁豆的家伙。在何家坡人的观念中,赌博是羞死先人的事,也是相当危险的事。何中宝之所放纵何团结等人赌博,是想分散他们的精力,不给他惹麻烦;可是,何大想,一旦何中宝发现何口也赌博,他不会给武器部打个招呼,一索索捆走了事?

何大要去把儿子捉出来。

何祭阻止了他,"你晓得他真是在里面?"

"不在里面还在哪里?"

"就算他在里面,你捉得出来?"

"老子把色子给他们扔了,把牌给他们烧了!"

黑暗中,何祭狠狠地瞪了何大一眼,才说:"你一辈子吃亏都吃不够,难怪人家说你蠢!"

何大不言声了。如果有亮光,就可以看见他苦相上挂着的可怜巴巴的神情。

白岩坡上露出鱼肚白,他们才知道天快亮了。

这是守夜人最难熬的时光,稍不小心,就会伴着黎明睡去。

何大父子的眼皮正打着架,就听何团结的后门发出吱的一声响!

以为是赌局散伙了呢,结果出来的是何团结的老婆胡棉。胡棉提着夜壶,走到茅厕边,把一壶黄蜡蜡的热尿布匹一样倾进了粪坑里。她斜斜地穿着内衣,上面的几颗纽子并没扣上,露出饱满圆实的奶子。

这就表明,何团结的屋子里确实没有何口,叽叽咕咕说话的,是何团结两口子。

何大父子静悄悄地撤退了。起身的时候,何祭踩在一堆狗屎上,差点滑倒。出了斑竹林,何祭像做了小偷似的迅速跑起来。何大也跟着跑。何大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何口是天大亮才回到家里的。他跨进门槛的时候,出工的梆声已经敲响了。

何大没有时间跟他谈话。他跑到橙子树底下去听今天的活路安排。他关心的是何口今天跟哪些人安排在一个组的。

与昨天一模一样。

上工之后,何大想找何中宝说一说,希望何中宝不要把何口跟那几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搅和到一块儿去,可是,何中宝不在。

但上工是不寂寞的,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一件大事:昨晚,鞍子寺学校被盗了!

丢失的东西也不多:一只皮球、两床被子和一把二胡。可是,哪怕只丢一双鞋也是丢。

何中宝就是到公社请人去了。

何大的心里格噔一声。

"稳住,一定要稳住!"他给自己下了命令。他已经从心里承认这事是何口干的了。

可是,今天早上何口回来的时候,虽满脸倦色,手里却没一样东西呀!再说,偷被子还可讲,偷皮球做啥?偷二胡做啥?

这么一想,何大平静了些。于是,他大大方方地走进人群,跟他们一起骂贼。这种时候,不管你是不是贼,你必须骂,骂得越凶越证明你不是贼。

收工回家之后,何大得到了一个真正不幸的消息:他家的腊肉被盗了!

去年腊月将尽的时候,何大偷偷杀了年猪。按规定,每户每年要向公家交一头猪,肥也罢,瘦也罢,不得低于130斤。如果只喂了一条,杀年猪时就交半边。如果你喂的猪实在太小,自己过年也不吃,便罢了(但要交钱抵税)。反正一句话,只要吃猪肉,就要给国家上交,胆敢偷杀年猪者,就将被索索捆进公社。公社武装部由两人执掌,一个叫田明良,一个叫严登科,田明良块头很大,严登科身体单薄一些,可他在部队当过连长,上唇那一撮小胡子看上去特别威严,人称严胡子。他们两人常常到村里捆人。只要某人被捆走了,不仅给家里人带来恐惧,还带来羞耻。在所有被关进公社局子的人中,偷杀年猪者占了百分之九十。

一进腊月,大队干部就挨家挨户盘察,把睡在圈角里的猪打起来,拍拍它的屁股,如果猪肥、猪大,就表扬主人几句,顺便提醒:腊月十五以前把公猪交了。何大圈里的猪有两条,最大的一条,过饱食也不过五十来斤,大队干部只是瞄一眼就离去了。这样的猪,当然无法交,何大也不可能杀来吃。可何大家偏偏就杀了!杀掉那可怜的猪仔是何口的主意,那天,何大去喂猪,把猪食倒进槽里,就站在圈边看它们抢食,何口静悄悄地来到他身边,说:"把那个大的杀来过年。"何大心里正充满焦虑,杀不起年猪,除夕天他怎么面对一大群孩子的眼睛!听了何口的话,何大觉得揪心的痛,"戴起眼镜也看不清那么大一个猪儿,哪忍心杀呀......"他抹了抹眼皮,接着说:"最多杀三十斤肉,去交半扇公猪不把人笑死?"何口喷了一下鼻子:"偷偷杀!交啥公猪!"

杀猪是在深更半夜进行的,我们全不知情。坡上,杀年猪都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者操办,这也是上面的指定,别的人杀不但不算数,还违法。这老者珍惜这样的权利,同时也能灵活运用,偷杀年猪的活他照样干,条件是主人给他三斤宝胁肉,猪大猪小都是三斤;另外,杀猪的当晚,要美美地吃上一顿"刨汤肉"。吃完了刨汤肉,他总是一边抹嘴一边叮嘱:万万不可让外人晓得了!何大家的年猪也是请他来杀的。何大没有参与,是何口何祭跟那杀猪匠一同干的。他们没要灯火,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猪圈边,何口只划了一根火柴,老者就瞅准睡在角落里的目标,双手一捉,牢牢实实地握住猪的嘴筒,手一举,就提了出来,丝毫不惊动它身边的同伴。之后,他让何口何祭两人把嘴筒握住,自己腾出手来,抽出长刀,把猪顶在膝盖上,照着猪的脖子将刀捅了进去。猪连哼也没哼一声,就静静地死在了杀猪匠油腻腻的怀抱里。

第二天一早,何菊去喂猪,忽然不见了那头大的,惊惊诧诧地跑回来报告,结果挨了何口一记耳光,由此,我们才知道猪已被杀了。说真的,我们都没有因为过年时可以吃上猪肉而感到快乐。何本甚至哭了起来。但事已至此,我们只好团结一心,继续做着假面子活,何菊何月还是弄那么大一背篼猪草,还是提满满荡荡的一桶猪食去圈边。那只小猪,并不因一夜失去同伴而沮丧,而是显得非常兴奋。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已偷杀了年猪,过年之后,终于有人问起,我们都说:猪走失了。何口还跳天跳地地骂了许久,说肯定是哪个狗日的把猪偷去杀来吃了......

这样,腊肉被盗(其实是用盐腌制的肉,因为不敢挂到火搭钩上熏),除了悄悄地悲伤,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的。

肉并没偷走多少,余下的还蜷缩在木仓深处的坛子里。可对我们家而言,已经是石破天惊的灾难了。

这会是谁干的呢?

当天夜里,何口奇迹般地没有出门,对他的这一表现,何大和我们都相当满意,家里遭了灾,他还是要来共同维护的。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火塘里没生火,灶台上放着一盏小油灯,每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楚,都充满了神秘。我们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始了神秘的猜疑。一家一家点去,又一家一家否定,结果越弄越乱,无法定位。在何家坡,有过偷盗史的人和家庭很多,致使李篾匠等人死亡的那场大灾难时期,哪家没偷过?只不过那时是偷集体的,在人们的观念中,偷集体的不算偷,只有像李篾匠那样钻别人的屋才算偷。

一家人讨论到半夜,终无结果。最后,何大、何口、何祭组成了一个三人秘密调查组。

他们挨家挨户走访,做出漫不经心摆龙门阵的样子,眼睛却钻山镜一样在别人屋里搜索,看别人表情有什么变化,家里有什么异样,稍有可疑,就跑回来商量,如果大家都同意是某人偷的,就往上反映。乡里人就是这样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其实大家都明白,见失主家来人了,不管与这事有无关系,都异乎寻常的热情,还有意无意地带着失主去他家里屋转转,让失主看个明白,以消除对自己的怀疑。在这种时候,哪怕何大去何中宝家,他也会热情接待的。

跟鞍子寺学校的被盗一样,没有查出任何结果。

时间就这么过去。两个月后,鞍子寺小学失盗案终于有了眉目。

那学校共有三个教师,一个姓李,一个姓何,一个姓乌,何老师是何家坡人,乌老师是从牛角溪桥旁边的村子调来的,李老师住在河对岸的杨侯山,最远。何老师每天回家,李老师虽然最远,可他家最穷,许多时候,特别是农忙时节,放学后他也要赶回家做农活,这样,住校的基本上就是乌老师一人。失盗之后,乌老师就常到何家坡和周子寺台走动,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加上他是学生娃的老师,书教得好,象棋也下得好(何家坡象棋下得最好的何团结,乌老师可以让他一马一炮,还走盲棋,往往是十多手之后,何团结就拱手认输),因此,何家坡人对他分外热情。他去得最多的不是何老师家,而是何团结家,这并不奇怪,因为何团结晚上常去学校陪他下棋,他们不仅是棋友,还是知交。

何团结虽然叫坡上人讨厌,但是,整个何家坡,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可以有说有笑地跟乌老师谈上一个通夜;他还让乌老师弄来一只小号,说他会吹,乌老师将信将疑地弄来一只,何团结果真吹得有模有样。他是跟望鼓楼一个唢呐队学的。那个唢呐队远近闻名,山里山外,凡有人家举办红白喜事,都请他们去扎场子,何团结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又喜欢结交身带异秉三教九流之辈......乌老师教会了何团结拉二胡,何团结教会了乌老师吹小号。可以说,何团结既是乌老师寂寞的伴侣,又是他交流的对手。何团结现在有一个儿子,小名叫军,三岁,乌老师一来,就逗他玩。何团结总是把儿子赶走,不让他把鼻涕沾到了乌老师干净的衣服上。他还到坡上到处买狗,跟乌老师、何逵元一起打平伙,如果何口愿意参加,也加入进去,但何口加入的时候不多,他的父亲和弟兄姊妹,饭也吃不饱呢......

不管何团结跟乌老师的感情多么笃厚,乌老师通过一两个月的观察,还是得出一个结论:

他的东西是何团结偷的!

坡上人怕何团结,可乌老师不怕,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好些人都说了。

没有人不信,除了何大与何祭。

那天晚上,从后半夜开始,何大父子可是在何团结家门外守到天亮的。他们分明听见胡棉跟何团结说了一夜的话,怎么可能是何团结偷的?

何团结会不会是前半夜作了案?

不可能,因为据乌老师说,他的东西是后半夜被盗的,他睡到鸡叫二遍之后,突然想起生病的老母让他放学后回去一趟,他爬起来,往手电筒里灌了两节新电池,就回家去了。也就是说,他的东西只能是后半夜被盗的。

这话传到何大耳朵里,何大斩钉截铁地说:"何团结不会做那事。"

可是,乌老师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周之后,他又在晚霞满天的时候来到了何家坡。何团结已有所察觉,见乌老师满面笑容地走来,有意躲了。他觉得乌老师不够义气,千怀疑万怀疑,也不该怀疑到我何团结的头上吧!乌老师大声喊团结,他儿子军说:爸爸上坡去了。乌老师正需要他不在。乌老师对军说:"好儿子,你如果让我亲一下脸蛋,我就送你一只耍玩意儿。"说罢,乌老师摸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小皮球。

军一看,不屑地说:"我家也有,比你的还大呢。"

"我不信。"

"小叽叽骗你。"

"你要拿出来我看了才信。"

军跑进屋去,果然拿出一个皮球来。

这正是学校丢失的皮球!

这件事情,在何家坡乃至东巴公社引起轩然大波。何团结被田明良和严胡子捆进了公社,蹲了半个月的黑屋子,回来后,把皮球还了,二胡还了,可被子却没法还,只能还了棉絮,因为被面已被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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