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出了个主意,请一级英模陈果同志在全县做巡回报告,这个方案送到我叔叔手中后,立即就被他否决了。阿果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这一点我叔叔很清楚,缺了腿少了眼珠后,他应该更不愿意到大庭广众中抛头露面了。但是我叔叔错了,阿果何止是很愿意做这个巡回报告,他简直是渴望,这个渴望促使他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径自找到那个出主意的副部长,绕来绕去说了很多话,其最核心的意思就是告诉副部长我叔叔否决这个巡回报告并非本意,而仅仅是为了避嫌。
我叔叔的大公无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副部长出于对我叔叔的尊敬和对自己这个主意的欣赏,决定想方设法让其付诸现实。他和阿果一起开始了具体而周密的商讨,从报告的内容到时间地点都一一详细研究。阿果半推半就,貌似谦虚实则急切,然后找到我叔叔。在我叔叔面前阿果没必要再演戏,他说得直截了当:我要做报告!你不能阻拦我做报告!我叔叔十分吃惊地看着阿果,阿果也看他。最后是我叔叔在阿果那只变得又大变亮的眼睛注视下转掉脸。最柔软的眼珠子有时候也可以成为最锐利的武器,目光的交锋中,谁先败下阵来,往往便意味着谁先认输了。我叔叔一转开脸阿果就知道自己成功了,果然,当副部长把一级英模陈果同志的巡回报告计划再次递到我叔叔面前时,我叔叔拿起笔,在那份计划书上签了同意。
阿果很快就在全县人民面前成为新一代最可爱人的化身,成为捍卫祖国尊严、保卫人民安全的代表,阿果失去眼珠子的空洞眼窝为他那些华丽激昂的语言强有力地佐证着,每一次说着说着,他都不会忘了选择一个最佳的时机把那条残腿隆重抬出,就好像是主角即将上场,咣当咣当锣鼓先有声有色地敲敲打打,将气氛渲染到划根火柴就能烧起来的程度,然后,就在这时,阿果猛地把左腿往前一伸,再把裤管往上一拉,失去体温的冰冷假肢就在一片敬佩声、感叹声中赫然亮相了,十分撞击人心。
阿果到县一中的报告是校长亲自主持的,阿果走进会场时,校长要求全体起立,向英雄陈果同志行注目礼,同时毫不犹豫地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接下去还要从初一年段选出两名品学兼优的少先队员上前献花和献红领巾。这个报告会是以校团委和少先队的名义去邀请阿果的,我暑假时一来报到就成为少先队总辅导员,开学后不久兼任团委副书记的任命又很快下来,而且,校长已经露出让我任团委书记的意思了。学校派我去邀请阿果,而且还专门租了部小车把阿果接到县一中。阿果挺得意,阿果现在简直太得意了,他的得意随着粗粗的呼吸从鼻孔中一股股喷出来,热辣辣地烤人,牛逼哄哄地熏人。我去接他时,他还拿出一架小录音机,叫我帮他把整场报告录下来,他说,回去我自己也欣赏欣赏。我觉得这样不好,我对阿果说你得收敛点,收敛点反而更可爱可敬更深入人心。阿果听了很不高兴,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瞪我,他说,我还有什么?我只有这些资本了,你还不让我说,你想让我憋死啊?我发现阿果手腕上戴的不是双狮表,录音机也不是我叔叔送的那架。我问阿果手表呢?录音机呢?阿果很不屑地撇撇嘴,他说,送人了。
我明显感觉到阿果变了,变得让我陌生,也许我本来就没有真正熟悉过他。我坐在学生中间,决定不把录音机的按扭压下。阿果在台上侃侃而谈,青春呀,理想呀,抱负呀,奋不顾身呀,置生死于度外呀,总之都是这么伟大的词一个跟着一个从他嘴里出来,他说得很自然,也很有激情,经过几年部队的锻炼,他的普通话进步很大,舌头卷动自如,说话也懂得使用一些手势来强调。如果来做报告的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不了解他,那么听着那些顶天立地的事迹,我一定也会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激动,甚至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眼泪簌簌往下流,但那个人是我哥哥阿果,我跟他一起长大,他曾经一封接一封地在给我的信中使用一些悲观丧气的语言,这些语言与他在台上所说的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我想阿果肯定是有些病了,病在哪儿我说不清,不过人一不正常,往往就是某种病的表现。
我也病了,我的病源也不知道在哪儿,反正我肯定自己是病了。你想,二十岁的女孩子,刚刚分配到全县最好的中学,而且校长还特别器重特别照顾,少先队总辅导员、团委副书记,接下来很快就会是团委书记,前途无疑很光明,县一中里那些年轻的同事流着口水所巴望的也不过是这些,可是我却一日比一日地恹恹起来。首先我不想上课,我教初二语文,翻开语文书,我没想到竟会遭遇那样一群平庸之作,而且还得把它们当成范文,津津有味地教给别人。爬雪山时腰部中了子弹,疼痛难忍,可是穿上那双特殊来历意义非常的草鞋,顿时就忘了痛,顿时就健步如飞,他妈的居然这么胡说八道,这么胡说八道居然还选入课本,我很不屑,接着就开始厌倦了,每天上讲台都提不起劲。
吕佳薇对此不以为然,她说,人家写得不好,你自己不会去写?你去写,把好的写出来,你要是写不出来,就好好认了,不要眼高手低地在那里生闷气。
我说我没想过写文章,文章看看而己,看过之后,我没想过自己也能写。吕佳薇说,你怎么不能写?那些人有七只手?有九只脚?他们不也是人?他们能写你怎么不能写?
我怔怔的,有些恍惚。我也能写?这个问题开始占据我的脑子。我拿起笔试了一次,我写阿果,阿果来县一中做报告的场面,类似于新闻特写。我把它拿给吕佳薇看。吕佳薇说,你把它留下吧,我也不懂,我叫别人看看。
几天后,这篇报道出现在县报中,放在第一版的头条。那些铅字是由我写的文字变出来的?这很神奇。我叔叔拿着那张县报来找我,他比我更兴奋,他说,阿米,真看不出来,你不简单嘛。我隐约觉得这篇文章能登出来,而且登在第一版的头条,应该与我叔叔有关。吕佳薇把它交给我叔叔,我叔叔把它交给县报编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我没在这种细节上较真,我叔叔的兴奋感染了我,能让他兴奋我很开心,我希望能够持续不断地给他更多的兴奋。
对于我,这真是非同寻常的一个事件。若干年后,我就是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发表文章心里都淡淡的没有了波澜,但是只要回头一望,望到县报上那篇不足一千字的特写,当初它带给我的所有不平静的感觉就会一下子都回来了。
我开始写作,尽管这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因为我写出来的东西是零碎的,是幼稚的,是大部份无法发表的,但我很投入,热情很高,决心很大,产出很多却很差的那种。上课之余我留在空荡荡的教研组里不再无聊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了,我铺开纸,写。但是我的那股恹恹感还在,而且几乎是随着越写越起劲,它们就越来越沉甸甸地显示出了份量。我跟我叔叔说我不想当老师,不想当少先队总辅导员,不想当团委副书记或者书记,我说我不适应学校规规矩矩、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不喜欢上讲台的第一天与离开讲台的最后一天没有多少变化的平面式生活,我要调出去,离开学校。
我叔叔低头想了会儿,最后还是很坚决地摇了头。他说,你才当了几天老师?一辈子当老师的人他们都还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你才当几天就要调走,这怎么行?想了想,他又说,你这人做事就是这样,情绪化,个人化,毛毛躁躁,你应该向吕佳薇好好学习。他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决定迂回一下,去找吕佳薇。我跟吕佳薇说我想调到机关去,最好去县委报道组,我喜欢自由,当老师太闷了。吕佳薇眨眨眼睛,她说,你要调动找我干嘛?我是县长?是书记?是宣传部长?是组织部长?
我被呛住了。有些事虽然只隔了一层薄纱,它们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仿佛昭然若揭,但要想捅破来,却是需要勇气的。人与人间总是常常存在着这样的力量对比,它们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又是坚实地、沉甸甸地存在着。我心里嘀嘀咕咕地骂吕佳薇装腔作势,嘴唇却抿得紧紧,不敢说出半个字来。我瞥了吕佳薇一眼,她倒是什么事都不会摆到脸上来,这一点她甚至比我叔叔还强。她和我叔叔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这个问号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像隔着一道窗帘,那边动静很大,声情并茂,我却只能站在帘子的这一头,猜了又猜,猜不出所以然。有时候我实在很想把帘子一拉看个究竟,但是我不能躲在一旁偷看,不能故意提前回屋故意撞上他们,也不能开口问一问我叔叔或者吕佳薇。一个经常到我住的地方去幽会的人,一个经常使用我床上用品的人,却在我面前脸上平静如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想想就气人。
我哥哥阿果现在真是红得发紫,他的巡回报告还在全县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工厂、农村、机关、学校,到处都出现战斗英雄陈果的身影,响起陈果雄壮高亢的声音。我相信阿果长这么大累计起来说的话,还不如现在一个月多。
自从阿果回来后,他一直留在县城,一直住在我叔叔家。我叔叔很忙,早出晚归,阿果也忙,晚归早出,俩人根本见不上几次面,但我叔叔很清楚阿果的那些动静。阿果现在已经越过我叔叔的权力范围,县委书记接见过阿果,县长接见过阿果,书记和县长都异口同声地说阿果是全县人民的骄傲,并且鼓励阿果把巡回报告做好。整个效果已经远远超过阿果所预期的,他坐在台上俯视众人,滔滔不断,激情澎湃,阿果要把报告做深做透。
伴随报告而来的,是雪片般的信件。
信都是年轻女孩写来的,字很娟秀,话很滚烫,她们把阿果比做高仓健,比做阿兰·德龙,发出内心的仰慕之情潮水一样向阿果涌过来。看信成了阿果生活中一件幸福的享受,他咧着嘴,肆无忌惮地陶醉着。24岁的阿果,他已经把终生大事列入计划了,他决定从成堆的来信中挑出一些条件比较好的见见面。
我婶婶施淑英对这事挺热心,她主动要求陪阿果去相亲,但是阿果拒绝了。阿果让我找吕佳薇,他说想求吕佳薇陪他去。这事我挺纳闷的,干嘛叫吕佳薇?若是我相亲,叫上吕佳薇倒合情合理,阿果跟吕佳薇没交情,甚至话都没说过,凭什么叫她?阿果把我拉到旁边,他不想让我婶婶听到,他说因为吕佳薇漂亮,所以叫她去。我更不解,吕佳薇漂亮关你阿果什么事?
阿果说,那么多女孩子,眼花缭乱的,吕佳薇在场,有个参照物,我才不会看走眼。
我扑哧笑出声,也就阿果想得出来,他要选货,他把吕佳薇当成一个精美的样品了。我觉得阿果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他毕竟是我哥哥,不是一般的哥哥,是上过战场,是少了一只眼珠一条腿的哥哥,这种时候,我怎么都该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