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向阳一路就没停止过挣扎,像被攥住的青蛙,四肢伸得笔直,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在喉咙里怎么哼叫,那几个穿白大褂的毫不理会,相反,他们很不耐烦地说:"再挣,给你打一针!"
章向阳绝望地猜想,他们是不是要把自己秘密执行了,他在挣扎中淌出了一串串泪水。车子在罗城的街道上驶着,驶向了郊外,一会儿到了一个建筑物前,"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领头的白大褂说着,把章向阳嘴巴上的破布取下来了,另外的人就把章向阳拖着走向一个大铁门,他们神色严肃地拉起章向阳就往里走。
章向阳看见大铁门上挂着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不禁吓了一跳,他再次挣扎起来,他越挣扎两边的人越抓得紧,他们的劲很大,几乎把章向阳架起来,只有两条腿在地上拖着。章向阳急了,他使出了全部力气喊,"不是,我不是精神病!"他的声音凄厉,像一条快要被打死的狗,可是两边的人一点不听他的,脸上是司空见惯的表情,甚至还咧着嘴笑。
"我不是啊,我不是精神病......"
他的吼声越来越小了,他的嗓子喊哑了,整个人也瘫了下去。
没等章向阳反应过来,那些医生像杀猪佬,三下五去二剥光了他的衣服,换上了医院里白色的条纹服装,章向阳觉得像披上一条蛇皮袋,他急着大叫,"我要我的衣服,我衣服里有证据。"
不管他怎么喊,那些人也不理他,一个人笑着说,"安静,安静,我知道你有证据。"另一个医生举着粗大的针头,给他扭动的屁股上打了一针,章向阳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像有什么东西被针头抽走了,他的身子慢慢软下来,没了力气,然后慢慢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经是晚上了,他抬头往四周看看,他忘了自己这是在哪里,我是在去北京告状的火车上?他努力回忆着白天的一切,看见白门白墙白床身上的白衣服,他就惊得跳起来,拼命拉动着铁门,大声哭着喊叫着,"我没病,我没病,我要出去。"
没有人搭理他,章向阳看见周围的床铺上,七歪八倒地坐着几个穿病号服的人,他们漠然地看着他,有一个人光头走上来,摸着章向阳的脚,像摸一个心爱的瓷器,"不是青花的,"光头摇着头说,"也不是官窑,"光头说着忽然很生气,猛地把章向阳的腿打了一巴掌。
章向阳吓住了,他哎哟叫了一声,回头再看,那个光头却没事人一样走了。
走廊上闻声走来一个白大褂,他皱着眉头说,"吵什么,治好了病自然要你回家的。"
章向阳痛哭起来,他猛地跪在地上,对那医生磕着头,他怕那医生听不见,他把头当着木头一样磕在地上,咚咚咚地响,"医生,我求求你,真是他们搞错了,我不是病人,我要出去,我要为我老婆伸冤。"
医生冷眼看着说,"你起来啊,快起来,我相信你好么?"
章向阳抬头看那医生,眼睛里明显还是不相信的神色,他急得用手扒开自己的眼睛,说:"你看,医生,我眼睛有神,神经病人有我这样的眼神么?"他挥舞着自己的双手说,"这是五,这是五,二五一十,你看我都清楚得很。"
医生不声不响地从背后又抽出一根针头来,章向阳立即就噤了声,像鸣叫的知了遇到螳螂,他低下头,小了声,伤心地哭着,泪水一点点流满他的瘦脸。
医生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只要服从医生,坚持吃药,病好了就放你回家。"
章向阳绝望地说,"非要吃药么?"
医生笑着,递过来几片黄黄绿绿的药片,"吃了药,你就可以回家了。"。
章向阳接过药,药片像一粒粒死鱼眼睛,他望望医生,医生正盯着他,他闭了眼,把那些死鱼眼睛一咕噜吞下肚子里。
医生满意地笑了,他拍拍章向阳的肩膀说,"这就对了。"
章向阳就这样安静了下来,他天天接过白大褂递过来的死鱼眼睛,闭了眼吞到肚子里,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有时候他猛然想到赵晓星,赵晓星死后的样子。他想着想着,就走到房间门口,透过门上留着脑袋大的方孔向外望,外面是走廊,走廊外是个空地,空地长满了草,草那边是大铁门,大铁门紧锁着,大铁门外是一条公路,不时,有几辆车子呜地一下开过去,震得房门嗡嗡嗡响。
过了半个月,也许是十六天,那天早上,哐啷一声,门开了,白大褂拿着几粒黄黄绿绿的药进来,问章向阳,"今天怎么样?"
" 好,好,"章向阳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
医生像哄小孩般说,"哦,把药吃了吧。"
" 嗯,"章向阳顺从地说,"我吃。"他说着,把一堆药倒在嘴里,咕噜一下吞进去了,又张张嘴伸出舌头上下翻动,说:"你看,你看,我是真的吃下去了,这回我可没哄你。"
医生满意地点着头说,"这就对了。"然后不顾章向阳的追问,又哐当哐当地走了。
章向阳大声问:"我在这里治病,是谁给你们钱的?"
医生回过头说:"我也不知道,你管他是谁付钱的呢。"
章向阳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医生走了,边走边拿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根烟,他大概是太享受那香烟了,连打火机丢了下来都没有察觉。章向阳待医生走远了,轻轻地跑过去捡起了打火机。
第二天中午时分,罗城精神病院病房发生了一起莫名其妙的火灾,医护人员惊呼着上前救火。这当然是章向阳放的火,选择这个时间,他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一是那时所有的病人都在前面房子里集中吃饭,都不在病房里,不会受到伤害,二是那会子,医护人员大部分都在午休,容易下手。
在一片火光当中,章向阳走过白走廊,走过草地,翻过大铁门,走到公路上,一辆大卡车快速地呼啸而来,带起一阵风,把他差点刮倒,他眯着眼睛向四周看看,然后发现公路边不知谁的一辆自行车停在那里,他抓起车,跳上去,飞快地蹬着,风声呼呼地从他耳边刮过,"我就是骑车也要骑到北京去,我要告倒他们!"他边骑边念叨着,像是在和赵晓星说话。
章向阳满怀悲愤地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竟然很快到了罗城的市区,这时正是行车高峰,看着满大街油光发亮的小轿车,他心里燃烧着的怒火更旺了,他们当时所在的机械厂,其中就有一款轴承产品是为一汽汽车厂配套的,那进,看着车子他多自豪啊,可是现在,他觉得那些车都成了吃人的虫子,每一条都咬人。他不管不顾,在车流中穿行。他只有一个目标,早点到火车站,扒上火车,去北京,去找一个说理喊冤的地方。
他快过市区人民路时,正要拐弯,一辆小轿车从后面倏地冲了上来,两人的车速都很快,车子吱地一声停了,章向阳却啪地一下摔倒在地,他感觉膝盖、手肘、左脸腮这些地方一阵火辣辣地酸痛,摸摸,被沥清路面蹭破了皮,血一滴滴地往下滴落。开车的是个女人,虽然也有四十岁左右了,但烫起了大波浪的头发,颈上戴着项链,打扮入时,女人一时也呆住了,在车上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章向阳站起来看看开车的女人,又看看车子,他忽然想起了刘灯红,怒气代替了疼痛,他破口大骂起来:"婊子养的,你瞎了眼了吗?"
那女人从惊恐中醒了过来,她听见章向阳的骂声,脸色唰地变了,她说:"你骂什么?你再骂一遍试试?"
章向阳说:"你开车撞倒人还有理了?我就骂你个婊子养的,怎么了?"
女人浑身发抖,她也骂道:"你个下贱货,我没轧死你算你命大,轧死也不过赔二十万!"
听了这话,章向阳更来气了,"你有钱是么?有钱老子今天让你走不成!"
他们争吵着的时候,交警走过来了,把他们带到了一旁的警务室。女人对警察说:"我是外商,海城来的,我们来罗城投资时,你们市长都说了,我们的车在罗城属于免查的。"她这样一说,警察的态度很快就变了,再加上章向阳伤势不重,警察就进行调解处理,让章向阳先去医院检查身体,这边先让女人去办事。听到这样的处理,章向阳跳了起来,"你们还就这样放她走了?不行,我不让她走。"警察火了,说:"你还要怎么样?"他说着,对女人说:"你留下手机号码,现在就走,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女人写下了手机号码,转身瞪了章向阳一眼,踩着高跟鞋往门外走去。章向阳像疯了似的,他叫了一声,冲到了门口,说:"我看你走不走得了!我今天还就要让你的钱没有用!"
警察气冲冲地上前,拉住了章向阳的两手说:"你怎么了,你还想在公安局门前撒野啊!"
警察的手劲很大,捏得章向阳骨头都疼,他扭头看外面,因为刚才的事,门口聚焦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章向阳就做了一个服软的姿势,侧着身让那女人过了,自己也从警察手里脱开了。章向阳看见那女人快钻进小车子里了,他一下子跳到车子前,双手挥舞着:"你们都来看吧,官商一家草菅人命啊,就是这个女人,把我撞成这样了,警察还是放她走了,这个女人说,轧死我不过二十万!你们都来看看啊!"章向阳的膝盖、手上、脸上都流了血,整个形象更显得怕人,很快身边就围聚了一群人。
"我是个下岗工人,可我也是一条命啊,爹生娘养的活生生的人命啊!"章向阳忽然发现自己口齿竟然那么伶俐,那些话滔滔不绝地从他嘴喷涌而出,像发山洪一样,像他读中学时背诵的那些节奏铿锵有力的诗歌一样。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开摩的的,摆小摊的,上班路过的,开始是一群人,接着是几群人。人群中开始流传着,说是一个女大款开车撞伤了一个下岗工人,还拒不认错,说轧全国性也不过赔二十万,警察还包庇她,就要放她走了,那个下岗工人好可怜,躺在地上不能动了,还有说,不是下岗工人,是个中学生,被当场轧死了......传言越传越远,很快,几条路上的人都涌了过来,潮水一样涌来,谁也想不到,罗城竟然会在短短的时间内集聚到这么多的人,这些人,一些人义愤填赝,说这是怎么了,撞死人就拿二十万,有钱怎么了?一些人在哄吵着,看热闹去,看热闹去,听说那个女大款很漂亮呢。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人群还在从四面八方涌来,刚才处理事件的警察没想到这一结果,他隐隐意识到不妙,人群激愤,已经有人四下里大声喊:"把那狗女人拉出来剁了,我们给她二十万,我们一人出一百,我们二十万出得起!"女人的车子已经没办法动弹了,他赶紧将那女人叫出了车外,带到了办公室,办公室的后门上了楼梯,登上楼顶,可以通向另外一幢楼,从那可以走到另一条街道,他让女人赶快从后门溜走。警察对围观的人解释是要重新审查一下那女人。可是,当过了一会,他们抬头发现了楼顶上那个女人行走的身影,"警察放走了女大款!"围观的人更加愤怒了,他们一个挥舞着拳头,"交出女大款!打死杀人犯!"口号声越来越大。主管的警察开始浑身出汗,他看见几条街全堵住了,人流还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这么多人,一人吐一口口水都能将他淹死,一人扯一根汗毛就能将派出所盖住,他一下子慌了神,"天哪!"他转身躲进了办公室,开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