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灯红说:"做大?就这三间门面我们都是花了大本钱租来的,哪有钱扩大呢?"
邓新生说:"我这不是给你想办法来了么。"他随后指着店外的路说,"这条路马上要改造拆迁,你现在这三间门面想营业也营业不长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搬到别处扩大规模,现在罗城保险公司有一幢楼,是闲置的,那里市口好,这样吧,我来出面,你花少量钱将那个门面楼整体租下,租期尽量长一些,你就开个综合性的酒店,你看怎么样呢?"
刘灯红想了想说:"那好啊,只要有地方,我还是有信心把生意做起来的。"
"那就说定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你们到时就去经营就是。"邓新生见气氛融洽了些,就又说:"不过,我也有个请求,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忙?"
刘灯红全身绷紧警惕地问;"什么事?"
邓新生为难地说:"上次来吃早点的那个老人,你们还记得吧,他就是省里的范书记,当了多年的副书记,在省里可是有影响的大人物,他原来在我们罗城当过书记,特别喜欢吃罗城的煎小粑,上次专门要我陪他来吃煎小粑,他来吃过后念念不忘呢,他想,能不能请也蓝到他家去做保姆啊,工资他不会亏的,在那里做事也不累的,范书记人好呢。"
刘灯红没等他说完,就说:"那不行,那不行,我怎么舍得让也蓝走呢?"
邓新生看着刘也蓝,刘也蓝看了一眼邓新生后,低下头轻声说,"等把新店的事安排好再说吧。"她这样一说,邓新生心里有数了。他也就不再多说,喝了一口汤后就走了。
刘灯红对邓新生很生气,原来他所谓帮忙不过是为了挖走刘也蓝,讨好那个范老头,不就是想自己升官么,她越想越觉得悲凉,对邓新生的恨意又多了几分,不过,表面上她并没有说出来,包括对刘也蓝,她以为她拒绝了邓新生的要求后,他也就不会再来为她店里的事帮忙了,不帮就不帮吧,她就抽了时间四处打探房子,这一跑不要紧,她发现要一时租下合适的店面还真不容易,而她所在的这条街也确实是马上要改造了,她不禁急了起来,嘴角都生了燎泡,可杨利伟丝毫不体会她的难处,照旧打台球,早出晚归,听说他要是赢了钱,还和那些人一起喝花酒,请了女人在一旁倒酒唱歌,和女人们搂搂抱抱,刘灯红每天回家,不是家里空空荡荡的,就是杨利伟一个人酒气冲天地歪倒在床上,家里暗暗的,在黑暗中,刘灯红把自己也站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她忍不住想起自己在瓦庄时,天天擦亮昏黄的灯泡,想起刘也青亮亮的眼睛,这个时候,刘也青在哪儿呢?
让刘灯红没想到的是,邓新生竟然不声不响地很快把她的问题解决好了,她签了字,只付了首付五万元钱,就把整个两千多平方米四层的大楼租了下来,租期还是十年,简直就是白送。刘灯红有些不相信,直到拿到了钥匙,她才心定下来。这新楼,市口好,正是临两条街的拐角处,坐南望北,风景也好,前面是一个人工湖,湖边杨柳枝条依依,湖水荡漾,卧桥如虹,更好的是距市委、市政府大楼都不远。接下来,就是装修,刘灯红将最高的一层做了住宿,其余的楼层全做成酒店包厢,全部装修好了,该给酒店取名了,取个什么名字呢,刘灯红想到了章向阳,她让杨利伟去请章向阳,可杨利伟带来的消息却是,下岗后,章向阳和赵晓星一起去乡下租池塘养珍珠去了,一时联系不上。刘灯红只好算了。
有天,邓新生来看新楼装修,刘灯红不好意思再冷脸对他了,也就把取名的情况对他说了,邓新生想了想说,"红灯记大酒店,好不好?喜庆,也和你名字对起来了。"刘灯红和刘也蓝一听,也觉得挺好,于是,"红灯记"三个大字牌匾就在开张那天高高地悬在了门楼上。
"红灯记"的生意一开张就火红,这一方面是邓新生的影响力,市委的许多宴请都在这里,慢慢地也就成了一个接待档次的象征,另一方面是刘灯红的经营还是有特色的,她细细研究了一下,推出了几个招牌菜,除了原先早点特色的煎小粑等之外,还有居仙山肚包鸡,居仙山是本市一个风景区,长在深山里的柴鸡,吃草吃虫长大,肉质鲜美,山里老百姓自己饲养的土猪呢,一头猪要养上一年方才杀了,那肉的味道是规模化饲养的猪肉没法比的,当地民间有道名菜就是将整只柴鸡与土猪的猪肚放在一起,置于瓦钵内,以炭火炉炖上半天,那香味、口感非常地道。刘灯红就把这道菜作为主打菜,精心选料,按土法制作,吃了的人都说忘不了。
"红灯记"开张了半年后,有一天夜里,厨房里突然着火了,幸好刘也蓝那天像是有预感似的,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喝水,及时发现了火情,才惊呼着,喊醒了员工又请来了消防车,总算没酿成大的损失,奇怪的是,火灾过后,待酒店生意走上了正轨,刘也蓝却突然不辞而别了,她只是在到省城后给刘灯红打了个电话,说她到了那个范老头家,一切都很好。刘灯红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邓新生对你说了什么?非要让你去的?"刘也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是我自己来的,我想到省城看看,老是待在罗城也没有多大意思。"刘灯红放下电话,这才意识到,刘也蓝已经不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单纯、盲从的那个刘也蓝了。
刘也蓝走后,刘灯红觉得没有贴心的人,身单力薄,杨利伟是指望不上了,她又想到了赵晓星和章向阳,她听人说,他们俩在乡下养珍珠养失败了,因为不懂技术,养的蚌死的死烂的烂,少数的种成珠了,也是等外品,把下岗买断的钱都赔光了,只好又回到了罗城。
选择了一个好天气,风和日丽,刘灯红带了些水果和烟酒,骑了摩托车去机械厂宿舍去看望章向阳和赵晓星。路上的风吹得暖暖的,刘灯红想起那年五月,他们三个人在校园里拍照的情形,那时的桐花开得那样热烈,暖暖的风中,他们的笑声在桐花浓烈的香气中也酽酽的,浓得化不开。
机械厂宿舍一片破败,这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建筑,军营一样的平房,连门窗都漆成了军绿色,只是那绿色现在已经褪得差不多了,露出木质的纹理,但又没有完全褪净,所以,一块一块的绿斑点把它们弄得像一头头肮脏的流浪狗,它们低卧在罗城高大的屋檐下。刘灯红站在机械厂宿舍前,寻找着章向阳的家,虽然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可是他们却很少见面。章向阳的家她也是在他刚刚结婚时来过。
她凭着印象,一直往里走,宿舍区里十分安静,要么门窗紧锁,要么是几个脸色苍白的人呆呆地坐在屋前走廊里,冷漠地看人一眼,门前的空地上被人开了荒,种上了蔬菜,这里一畦那里一畦,菜倒是种得好,绿绿的,越发衬托出整个宿舍区的荒凉,也有一圈一圈用竹子围起的蓠芭,里面养了几只鸡,母鸡把身子卧在沙里,和人一样翻着眼珠,扭过头嘀咕几句。走到最里面倒数第二间房时,刘灯红站住了,她看见一个男人低了头,从一本书上撕下纸页,引燃碎的木竹片子,木竹片子上架着一个铁的长嘴壶,这是一种被罗城人称为"叫公鸡"的铁水壶,中间空着围铁皮,在底下烧火,就将壶内的水烧开了,比较省柴火,但烧时需要一点技巧,要不时地添柴,弄不好就烟道堵塞浓烟滚滚,又得重新点燃,眼下,那男人就遇到了这个问题,他不停地用书在壶下面的通风口里扇动,浓烟中,他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痰。等到火势旺起来,他才直起身,嘴角里骂一句。
浓烟散开,其实,仅凭那声音与背影,刘灯红就认得出那男人就是章向阳。章向阳也看见了她。他愣了一下,脸上有点羞愧,但立即又把表情强扭了过来,改成一种刚硬的痞痞的满不在乎的神情。他抖动着腿说:"哟,大经理怎么到我们贫民窟里来了啊?来送温暖么?"
刘灯红听章向阳这样说,心里一阵难过,她笑笑说,"我是顺道过来看看晓星的,晓星呢,她在家不?"
里屋里冲出一个人影来,正是赵晓星,她穿着那一年中国女人每人都有一件的健美裤,只是身材已经变得很臃肿了,臀部突出得厉害,像一只肥鸭,她也一样用那种装出来的刚硬看着刘灯红,说:"灯红,是你呀,你是稀客贵客啊。"
刘灯红一看他们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她瞥见章向阳手里撕扯引火的书页正是那本她很熟悉的诗集,那个叫周涛的诗人的诗集,当年,章向阳喜欢捧着这个诗人的诗集,大声朗读,中气十足。她不去看他们的眼神,她笑笑,拿起带来的水果和烟酒,随着赵晓星走到他们的屋里说,"一直想来看你们也一直是穷忙,没找着时间。"
本来这句话也是句客气话,可在敏感的赵晓星听来,刘灯红这明显是排谱、炫耀、张狂外带假惺惺,她冷了一声说:"哟,你还穷忙啊,谁不晓得你现在钱多呀。"
刘灯红觉得很委屈,她把目光投向章向阳,章向阳眼里闪过一丝暖意,但立即又寒了,他移开了眼光,不为人注意地叹了一口气。叫公鸡里的水开了,章向阳去倒水,刘灯红说:"晓星,要不,你们都到我那里去做事吧,让向阳去烧锅炉好不?我那里急需要一个烧锅炉的。"
赵晓星忽然变了脸,她跳起来,一把拿起刘灯红拎来的水果烟酒之类,塞到刘灯红的怀里,她说:"切,刘灯红,谁要你可怜了,我们才不稀罕你那几个钱呢,我们家章向阳好歹也是正规的机修工,就到你那私人小店里当烧开水的?你也想得出来,你想寒碜我们也不要这样寒碜呀,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我告诉你,我们工人阶级人穷志不穷!"
刘灯红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没想到赵晓星会这样由极度自尊变得极度自卑,她本来真的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被赵晓星误解了。更让她难受的是,章向阳看她的眼光也一样地冰冷,甚至厌恶,她想,这还是那个章向阳吗,要是不是他,她又何必来呢?要是他,她只是来找羞辱吗?她忽然怨恨起来,你们现在这样子,你们想得到我当时的心情吗?你们知道我的委屈吗?
可刘灯红什么也没有说,她觉得那年校园里的桐花扑头盖脸地落下来,那些花变得坚硬如铁,棱角分明,打得她浑身疼痛,她在满眼的泪水中,掉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