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情月转回头看墨宸,他好像并没有为眼前的事吸引,没有解气的痛快也没有怨恨,只轻轻道了声谢,便去收拾桌子。
冷情月拉住他哽咽道:“墨宸,你何苦这般?”
“情月,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回去吧。”
“很好?被人欺负?被人辱骂?墨宸,你是讨贼的大将,你是百姓的英雄,你不是窝在这里任人欺负的小伙计。”冷情月再次流出泪水。
“什么大将,什么英雄?你以为这是戏台?你看我现在这样还能唱戏吗?”
冷情月一时,语塞,是啊,他现在这样还要怎么唱戏?他一辈子都要告别戏曲的舞台,他再不是戏台上那个无人匹敌,就算肠子出来了也依然可以抗战的罗通。
“不对,你就是罗通,你就是英雄。沈墨宸之后,再无《界牌关》。”中年人轻笑道。
“老板,我先收拾桌子了。”沈墨宸不为所动。
“老刘,你来收拾吧,今日打烊不做生意。这位姑娘,请随我来。”那中年人牵起了沈墨宸的手,“沈老板,你也来。”
他将二人带到桌子前,拿起自己刻得那根筷子,“你们看,我刻得怎么样?”
二人看后叹为观止,没想到在一根筷子之上居然可以刻出《界牌关》的场景,那上面不正是罗通盘肠大战的时,的戏码吗?
“先生,没想到您居然是世外高人。”那一手飞刀的绝技冷情月,还是看得出来的,若说沈墨宸飞刀惊艳,那么他完全就是精绝,无论是准头,力度,五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
“说什么高人不高人,在下姓黎,名作乐,是这家小酒馆的老板,也是沈老板的戏迷。”
冷情月深鞠一躬,“感谢黎先生对墨宸的照拂。”
黎先生伸手示意二人坐下,“我这里能有沈老板在,是我的荣幸。”
沈墨宸站起身,“我去擦桌子。”
黎先生拉住他,“忙什么,坐下。沈老板的事我很遗憾,没能帮到忙更为遗憾,只要沈老板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住着,我也的确需要人手帮忙。”
“恐怕我只会为你惹麻烦。”沈墨宸沙哑地道。
“二位觉得我是怕麻烦的人吗?”
“黎先生,您以前也是江湖中人吧。”冷情月问道。
“以前的事,不提。”他沉思了一阵道:“既然故人来寻,那墨宸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
“我只是一个废物,哪也不想再去。”沈墨宸低下头,看了看蜷缩在一起的右手。
“墨宸你何必在意这些,我这里的确还有一些工作要交给你,除了你别人恐怕是不能完成。”黎先生笑了笑又接着道:“明日我会有新的工作交给你,只要你愿意留下来,这里永远敞开大门。”
“我代墨宸谢谢您。对了,黎先生,能否让情月为您把脉,我觉得您的面色似乎……”
黎先生淡然一笑,“不必了,是肺结核。”
他话一出,冷情月整个人呆住了,肺结核在现代虽然不算什么,可是在民国这个病就相当于绝症!她支吾着,正想说可以试一试,黎先生接着道:“罢了罢了,不必说这些不高兴的扫了我们的兴头。”他摆了三只碗,倒上酒,来,情月,尝尝我们自己酿的酒,味道还不错。
冷情月抬手去阻止他要喝酒的手,面色一沉道:“您的病,不能喝酒。”
“的确是不能喝酒,甚至一滴都不能沾,但是戒酒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为了如此痛苦的事而耽误了美好的生活呢。”说罢轻轻抿了一口,伸手示意二人喝。
“您的境界真高。”冷情月闷闷的喝下酒,身心为之一阅,醇香浓烈,的确是好酒,忍不住又抿了一口。民国纯粮酿造的酒总是与现代酒精勾兑的不一样的。
“哪里哪里,情月不要讽刺我。”黎先生转头又对沈墨宸道:“沈老板,今天开始你也不用再跑堂了,我这里不缺跑堂,你有别的重要工作要做。”说罢拿出一只筷子递给他,“你瞧,我这里的筷子全都是光秃秃的,和影响我店里的形象,从今起,你只管给我在筷子上雕刻,刻好了才又工钱,刻不好,就在我这里学徒,学会为之。我也不与你签生死文书,如果有一天我这里容不下你了,你随时,都可以走。”
“不要再叫我沈老板,世上再也没有沈老板。”
“不对,在我心里墨宸一直都是沈老板,一直都是武生翘楚。现在你必须转行,转行也没什么,那么倒仓的孩子一样要转行,这个世道做什么不能吃口饭?是不是?”
冷情月知道他在开解沈墨宸,感激的点点头。
“我只有一只手。”沈墨宸抬起左手。
“一只?那么你这只是什么?”黎先生拿起他的右手,“难道有人把它砍下去了吗?既然没砍下去难不成,还是我的手?”
“这只手还有什么用吗?”
“没有什么用?那你就让砍掉好了,还能给我泡酒。”他说着拿起一只筷子塞进了沈墨宸右手,又拿起他完成的左右,塞进一把小刀,笑道:“刻吧,就照着我的这只刻,刻好了支会我一声,还有别的工作要做,我这里是不养闲人的。”说罢突然一阵急促的咳嗽,后背剧烈的颤抖着,白手绢上呈现出星星点点,鲜红耀眼。
冷情月抓起他的手腕,“黎先生,还是让我为你号脉看看吧。”
黎先生点点头,也好,他揣起手绢放进怀中,轻笑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这病,并不传染的。”
冷情月诊着脉眉头紧锁,良久才将他的手放下,一言不发。
“情月不用担忧,生死对于黎某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来来来,咱们,还是喝酒取乐,不要去想旁的。”
冷情月要伸出来阻止得手终于,还是落下,喉咙中艰难咽下一口酒,烧在心中,烫的她火烧火燎。
沈墨宸蜷缩的右手终究,还是没有拿稳哪知细幼的筷子,他想起那些时,日里舞台上威风八面的自己,台下生龙活虎的自己。也念起了不知在何方的最亲爱的人,他们过得可还好?一定不会好的,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知道自己出事,上天可怜可怜人,不要让他们知道现如今的自己吧!
他坚定有力的左右继续拿着刀子一刀一刀刻在筷子上,就像一刀一刀刻在自己心上。筷子,却是不会疼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还好不好疼?是已经麻木了,还是已经疼得不知道疼了?
“你是右撇子,左右太过无力生疏,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筷子刻好?难不成要像你们唱戏一般七年坐科吗?你有耐心,我恐怕也等不了那么多年。”黎先生说着拉住他的人拉到了后院。
沈墨宸也是威武高挑的男子,在他的手中似乎拉起来丝毫不废力气,他在墙上挂了一块靶子,笑道:“先练练你的准头吧,练好了再说。”
“不用练了,我左右手都会使刀的。”这事沈墨宸这一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自从冷情月走后他的话便更加少了,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也有时候,只“嗯啊这是”搭一句呛,颇像说相声的捧哏。
“哦?那便试试吧。”黎先生站在靶子旁边,“人们一直都知道墨宸飞刀绝技名不虚传,我今日也要瞧瞧。”
沈墨宸还像往常一般抬起左手,飞刀飞将出去,向着靶心而去。而就在刀要射中靶心之际黎先生抬手摘走了靶子。
“老板……”沈墨宸不知,所以。
“难怪说你们的功夫都是戏台上的把式,靶子不会动,那人也不会动吗?会站着一个人随便让你射?”
“我没想射人。”
“我不管你想不想,好,你不想射人,既然这样你就刀刀射中靶心,若有一刀没射中就在工钱里扣吧。”说罢挂上了靶子,“你先练着,我去歇会。”
沈墨宸看着黎先生离开的背影,久久没再出手,直到传来一声断喝:“沈墨宸!为什么没有声音?你要是敢偷懒就给我滚!”
沈墨宸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太阳刺得人的眼发疼。天空依然是以往那片蓝天,云彩也一样,还是白绒绒一团一团,北京的天气仍然干燥,一切都没有任何不同,但是一切又都好像不同了。
他继续着每日枯燥无味的工作,手腕酸了,手腕疼了,手没有力气了,黎先生从来都不会管,他只冷眼站在一边督促着,喊着扣工钱。冷情月有时候,也会来,带一些莫名其妙的药,每每逼着他喝。他想起了小时候,学戏,师父逼着唱,逼着练。而他终于在这种强逼之下成了才,可以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现如今他再次尝到了被人逼着的滋味,直到有一天可怜的靶心被扎得体无完肤,再无可扎之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飞刀还不错?”
“还好吧。”沈墨宸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如今错与不错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
“还好?为什么你练了这么多天这靶心还没有射穿?”
“太厚了吧。”沈墨宸看着厚厚的靶子。
“是靶子太厚了,还是你力度太小了?”黎先生拿过他手中的刀,轻咳了一阵后,在那双温柔和煦的眼中突然冒出摄人的精光,随着飞刀脱手,刀柄完全射出了靶子,只剩一只手柄露在前面。
沈墨宸也不由得震惊,黎先生将刀再次放回他手中,“接着练吧。靶子再厚,只要你的力度大过它总会穿透。前途再迷茫,你要你有心,总会走出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