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清风送爽,莲叶在风中摇曳,带来略苦的清凉,她就站在走廊边,看着家丁忙前忙后地追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场面越来越乱。
直到她摘下头上的珠钗,然后用内力卸下一颗珍珠,用那颗珍珠当做暗器打中了他的小腿,他在半空中摔下莲塘,水花溅起。
然后少年精致的眉眼在水里渐渐露了出来,只能看见湿透了的墨发,几缕粘在他的脸上。
她笑着看他狼狈的样子,“你来我家,要找什么?”
他愣了一下,许是没有想到她这般和颜悦色,然后撇撇嘴,“你家?你是慕小姐?我看上你家那把破月匕首了,过来偷偷很正常吧。”
慕涟影偏头,这人虽是泡在水里,却一身气度,看着也是哪家宠坏的少爷罢了,索性懒得计较,“那是我外祖父给我娘的嫁妆,不能给你,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他反射性就不答应,“那不行,我都想了那把匕首许久了,不拿到怎么行?”
慕涟影又笑了,“没有谁规定你喜欢的就一定要是你的吧?我看你这样子,想必破月匕首也玩不了几天你就腻烦了,何必一定要?”
他想了想,“言之有理,”然后又歪着头冲着她咧嘴笑了,“可是那又怎样,我喜欢一天我也要拿,不然我会总是惦记着。”
慕涟影眉眼清凉,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开口,“那么公子,我赌你即使武功比我好上许多,轻功也是绝顶,可你拿不到破月匕首。”然后转身离开。
楚君陌就泡在水里,看着她的背影愣了许久。
从那一天开始,慕涟影的身边便时常跟着一个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楚君陌。
那一年,慕涟影十六岁,师从天山,皇家贵女,万千宠爱。
那一年,楚君陌十七岁,少年如玉,公子沐阳,恣意潇洒。
也是那一年,楚君陌多了一个师妹,云家先夫人嫡女云雁川。
当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云雁川是楚君陌的师妹,正如她并不知道楚君陌是国师弟子一般。
国师想要收她为弟子的时候,她已经拜在天山门下了,所以便拒绝了。多年后的慕涟影曾经想过,倘若那一年没有拒绝国师,或者是那时候肯客观的看看楚君陌这个男子,也许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了。
楚君陌喜欢在她的窗台下的大树上蹲着,跟她说话的时候还会红脸,但又是真真切切能感觉到他想和她说话的迫切。
慕涟影想着,这真是个矛盾的少年。
他追逐她,从帝都到晋阳城,风雨无阻,她开始渐渐习惯。
直到有一日,他蹲在树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她,“慕姑娘,我这段时间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了,我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及笄了,我要到渝州城,你要不要一起去走走?”
她从来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妹妹,事实上,她也没问就是了,于是拒绝了他去渝州城的提议。
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很快就赶了回来,然后依旧是风雨无阻地蹲在她的窗台下或者是窗台下的大树上,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是有什么不同的,比如说,他会很兴致勃勃地跟她说,“慕姑娘,你还没有见过我妹妹对不对?我妹妹很可爱很漂亮,她及笄了之后更加漂亮了,可惜你没有弟弟或者哥哥,不然都要对她一见钟情的。”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的妹妹夸成这样的,慕涟影只是听了一遍之后便安安心心看着自己手上拿的书了。
云雁川是一个很文静的姑娘,除却脸上的青涩,依稀可见那清丽风华的影子,这等气度与容貌,即使是在帝都也是难得一见的,也难怪多年不收弟子的国师破例收了她。
也就是那时候她才知道,楚君陌口中的妹妹是她,同为国师弟子的两个人,远远看过去竟然格外般配。
楚君陌依然是心心念念追随着她,不论她怎么打击他,他也依旧围绕在她身边,只是他已经开始分心照顾他的师妹了。
她觉得轻松了许多。
在宛州城的时候,她也只是一心一意完成师父交代下来的任务,跟着沈流苏一起。
宛州城有秦诺之,她和秦诺之相识五年,少年少女之间朦朦胧胧的暧昧是有的,只是她向来清冷,秦诺之翩翩如玉恪守君子之礼,于是很多时候也不了了之。
秦诺之和云雁川的婚礼办得大张旗鼓,只是终究毁在一场算计里,她是局外人,自然明白,云雁川那样的女子不可能没有心眼,却不可能拿断崖山庄的东西,不是她有多高风亮节,而是她不会给最疼爱她的师哥为难。
慕涟影其实打心底里欣赏云雁川。
也就是那一场算计,慕涟影看到了不一样的楚君陌,雷霆之怒下的疾风暴雨,红着一双眼,抱着云雁川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在看,秦诺之也在看。
或许是这个契机,她和秦诺之的关系倒是慢慢明了,尽管秦诺之最后也还是娶了南烨扮演的云雁川,成全了这一场闹剧。
在晋阳城的时候,那是一场玩命的刺杀,那些刺客从林子里一批一批杀过来,直接就是杀招,楚君陌和秦诺之将她护在身后。
她武功也是当世难得,自然不需要人护着,暗暗想着,这么多的人,若是他们三人想要突围,加上他们身边带着的暗卫,纵然损失惨重甚至身负重伤,但是机会还是很大的。
血染白裙,楚君陌和秦诺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上都挂了彩。还是楚君陌安排了人将她和秦诺之送走了,她自然不肯,楚君陌却笑了,“慕姑娘,你要是有什么事,慕夫人怎么办?”
于是她在秦诺之的护送之下离开,那些刺客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他们两个,他们离开得很成功。
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听说楚君陌已经回到了客栈,慕涟影松了一口气,只是这个时候母亲的病情又复发了,她一步也走不开。
云雁川来求她的时候,其实她是心软的,可是正如她所说,既然不爱楚君陌,那么她也没必要过去给他希望。
母亲病情反复,她不能多呆,便转身离开了,只是后来听身边的丫头说楚君陌将云雁川抱了回去,两个人都没有性命之忧,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依然是经年辗转,再度在帝都见到了云雁川和何锦澜,那时候他们眼中已经只有对方了。
只是回到帝都的云雁川,却不是当年那个文静温婉,秀丽娇俏的小姑娘了,长开了的容颜越发明媚,气质张扬,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美丽。
这样的美丽胜过她那个向来以美貌闻名帝都的姐姐太多,若不是她回到帝都之后横行霸道处处炫耀,只怕向她求亲的人要踏破云府的门槛。
只是想想楚君陌,就知道这恐怕是他们故意的。
倒是没有想到,名满江湖的梵音公子竟是定王府那不成器的二公子。
这一切,结束在云雁川突然入宫为太子庶妃的时候,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知道,那一天,月流砂一人一马带着弓箭就去拦着了,只是到底没有拦下来,月流砂过了好一段颓废的日子,再也不复从前那个清冷凉薄的模样。
但是若说颓废,真正的颓废不在月流砂身上,而是在楚君陌身上。
他显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一路上骑着马就直奔宫门,还是定王和国师两人合力拦下了他,将他打晕了才算消停。
慕涟影在一边苦笑,“你们看,即使楚君陌曾经那么喜欢我,如今不也是没有入他的眼么?”
何重眉目凝重,“慕姑娘,这一次还是希望你多多劝劝澜儿,云氏入宫已成定局,他毕竟爱过你,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慕涟影冷笑,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何重得到了楚鸢萝,楚鸢萝便不是最好的,所以最后劳燕分飞?“我从前以为定王爷擅权谋,国师亦不是平常人,可是如今看来,倒也糊涂。”
“楚君陌这些年的日子看似潇洒,可是,母亲不在身边,父亲不能亲近,师父待他为主,他身边的都是阴谋诡计,好不容易有了云雁川这么一块净土,你们倒好,给人送宫里去了,楚君陌若是醒了,若不是毁了自己,便是毁了你们。”慕涟影唇边漫出一抹刻薄的笑意,此生从未有过的讽刺。
慕涟影一语成谶。
楚君陌红着双眼醒过来,提着剑就朝着何重和空落砍了过去,慕涟影在一边冷冷看着,心里却莫名的疼了。
楚君陌武功本身就高强,何重和空落有心闪避,而楚君陌又处在这样疯狂的状态下,朝着何重当胸一剑,反手又刺中了空落的腹部。
然后从前暖暖的男子如今满脸的冰凉,“留你们一命,一来回报定王爷生养之恩,二来回报国师对昭华的教习之情,你们最好庆幸没有下一次。”
慕涟影算是看出来了,楚君陌根本就是打算毁了自己!因为毁了自己,便能同等程度地毁了何重与空落!
真是奇妙的同归于尽。
楚君陌日夜在酒楼醉生梦死,曾经喝几口酒就会脸红的少年如今拿着酒壶一口一口灌着麻痹自己。她在一边看着,心里越发空洞,进宫找了云雁川,却终究得到一句“回不去了”,她不敢告诉楚君陌。
楚君陌在一个月之后吐血晕在酒楼,她让人将他送到了空落那里,空落便拖着刚刚有好转的身子帮他医治。
喝酒喝太多,胃出血了。
慕涟影在楚君陌醒来之后的第二天在酒楼门口拦住了他,他沉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慕姑娘,多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你该回去照顾慕夫人了。”
慕涟影心里有些庆幸,他在怪她,那是不是说……“我母亲的病已经好了。”
楚君陌也并没有太在意,“哦,那么慕姑娘,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你我的交情还远远不到让你镇日陪着我喝酒的地步。”
慕涟影咬咬牙,“如果,我现在回头……”
楚君陌打断了她,“别回头了,秦诺之挺好的,你看我如今的样子,岂不是残缺?”
慕涟影心里一沉,他说的残缺……他已经将云雁川当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那么你告诉我,你残缺了哪里?”
他笑笑,神色莫名,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我的心,昭华出现之前,我没有心,她出现以后,我的心在她那里,如今她走了,我终于又没了心,成了行尸走肉。”
慕涟影心肺俱疼,压根顾不上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遇见她之前,你没有心?那么我呢,我算什么?”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楚君陌皱皱眉,将她带到了雅间里,然后开口,“慕姑娘,很抱歉那段时间给你造成了困扰,若说那时候,楚君陌确实是喜欢你的,那种喜欢,就像是江湖上或者是帝都里的那些人对慕姑娘的心思,这样一个无双的女子,合该是让人倾慕的。”
慕涟影往后退了两步,脸上苍白,“原来,只是理所当然呵。”
只是因为风华无双,所以理所应当的喜欢她,并没有心。
楚君陌没有再理会她,只是歪着步子走了出去就要了许多酒。
慕涟影看得眼睛疼,索性也顾不上自己心里什么感觉了,只是走过去一把将他手上的酒壶夺了过来,楚君陌抬起头眸色平静地看着她。
慕涟影咬咬唇,“楚君陌,你这么爱她,你如今这样,你想过她如今的生活么?她过得好不好,她想要什么,你都不在乎么?”
楚君陌终于有了人气,眼里也终于不再暗沉沉的,有了一丝光亮,手上没忍住就抓着她的手,“你说什么?”
再次回到了雅间,楚君陌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就开口,“你刚刚说什么,昭华,昭华在东宫过得不好?她怎么了?”
慕涟影眉目清雅,“她让我带话给你,让我告诉你,你的昭华,到最后也没流一滴眼泪。”
压抑了这么多天,楚君陌终于忍不住抱着头,哑着声音哽咽着,向来男儿有泪不轻弹,眼前的男子为了自己捧在手心多年的那个女子,终于还是没忍住。
慕涟影终于知道,楚君陌的爱,只一次,不死不休。
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还有呢?她还说了什么?”
慕涟影撇开脸,“她还说了,她已经毁了,便想着让所有毁了她的人不得好死,她要这江山。”
那一日开始,楚君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