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题心里一惊,马上矢口否认:“那不是我爸爸。”
小让笑嘻嘻地说:“那是沈向文,你爸爸不是沈向文吗?”
小题哼了一声:“我只有一个爸爸。”
小让接着说:“你是复制人,沈向文也是复制人,你现在这么说,可不太孝顺。”
小题说:“他只是个木偶!”
复制人和本体共享记忆。因此,小题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了沈向文那次考察回家之后的种种不对头。她虽然是个小孩儿,但已经记事了。在印象中,父母总是没完没了地争吵,冷战……
沈向文好像把研究所搬到了家里,每次一回家,他就一头扎进书房,很少再露头。
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并不是一长串的连续剧,而是一些细碎片段。这些片段为什么会保留下来,找不出规律,有一些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儿。
比如,小题总是记着她端着碗筷去书房给爸爸送饭的情景。
那个碗有些年岁了,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按理说,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破。然而,那个小小的豁口被磨钝了,摸上去还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
每次的饭都很少,甚至刚刚埋住碗底。一边放着几节酸萝卜,那是咸菜;一边放着几块炒鸡蛋,或者几根炒青菜。父亲每顿饭都这么简单。
现在想想,那一碗偷工减料的大杂烩,简直就是当时家里的缩影。做饭的母亲心思不在做饭上,吃饭的父亲心思也不在吃饭上,两个人貌合神离。
那段时间,小题天天盼着上学,她跟同学在一起很愉快,一回家就不爱说话。
实际上,那时候父亲也一样,他在单位,在沙漠,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回到家就变得默不作声。
最早,他们的争吵总是围绕着书房那场火灾,后来,任何一点鸡毛蒜皮都可能成为两个人的导火索。
他们的关系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感情还好的时候,实际上父亲有点害怕母亲。沈向文潜心于科研,到了沙漠才是他的天下。而在家中,一直是母亲在操持大小事务,父亲几乎是个不会生活的书呆子。这种害怕一直持续到沈向文的书房被付之一炬。那次火灾之后,父亲对母亲从害怕变成了提防。然而,自从2003年父亲从新疆考察回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逆转,不知为什么,母亲开始处处提防父亲了。
小题还记着,有一次母亲应酬回家,有些微醺,抱着小题絮叨:“孩子啊,咱们这个家要毁了……”
小题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母亲又说:“爸爸好像不爱我们了……”
那时候,小题还不太明白爱是什么,她只知道,爸爸一直对自己很好,他每次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她跟前,把她举起来,小题一下从仰望父亲变成了俯视父亲,她很喜欢那种感觉。父亲用他的胡茬在小题的脸上蹭来蹭去,刮得小题很痒,她总是“咯咯”地笑出声。
母亲说:“孩子,你有没有发现,爸爸身上多了一股奇怪的气味?”
小题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母亲声音一下大起来:“你说话!”
小题胆怯地摇了摇头:“没有……”
母亲生气了:“你的鼻子是不是被堵上了?”
小题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问:“什么气味啊?”
母亲想了想,说:“一股土腥味,又好像是铁锈味……”
小题说:“我没闻到啊妈妈,现在我只闻到了酒味。”
母亲捧起了小题的脸,说:“小题,妈妈要和你说个大事情。”
小题点了点头。
母亲说:“爸爸妈妈可能要离婚了……你同意吗?”
小题一下就蒙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问题太大了,她的眼圈一下就湿了,拽着妈妈的手,大声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母亲说:“这是大人的事儿。”
接下来,小题说了句跟她年龄不相符的话:“那你还问我同不同意!”
母亲说:“呃……我想知道,要是爸爸妈妈分开了,你想跟谁生活?”
小题的眼泪“啪嗒啪嗒”滚下来,委屈地说:“我们是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开啊……”
母亲说:“他已经不再是我们家的人了。”
小题说:“他是我们家的人!我还画了画呢!”
好像为了说服妈妈,她“噔噔噔”地跑到书包前,拿出了她刚刚在课堂画的一幅画——画上,爸爸很高,头发被小题画得刺刺的,就像刚刚被风吹过。母亲也很高,长发飘飘,笑脸盈盈。小题站在他们中间,很矮,右手牵着爸爸,左手牵着妈妈,扎着双马尾,天真烂漫。这幅画的名字叫《我们是一家人》。
她说:“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了,爸爸、妈妈和我是一家人,永远不会分开!这就是老师让我们画的画!”
母亲笑了,笑得有些悲凄:“画的真好……可妈妈的头发没这么长呀。”
小题说:“我希望妈妈的头发长一点儿!”
母亲轻轻抹了一下眼睛,接着问:“爸爸的头发怎么是这个样子?”
小题说:“他每次出差回到家,头发都是这个样子呀。”
母亲摸了摸画上父亲的脸,说:“爸爸的衣服怎么破了个洞?”
小题有点不满,撅着小嘴儿说:“妈妈,你都没有仔细看看爸爸!最近,他的衣服一直破着洞,跟个要饭花子似的!”
母亲说:“哦……你这么厉害,以后想当个画家吗?”
小题想了想,说:“我要是当了画家,是不是节节都是美术课?”
母亲点了点头。
小题高兴地喊起来:“那我要当画家!”
母女俩聊着聊着,天已经黑下来。
母亲说:“我去给你做饭。”
小题一把拽住了她:“我要你说,爸爸跟我们是一家人!”
母亲想了想,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叹了口气,低声说:“过去是。”
小题说:“现在也是!”
母亲看了看小题,说:“自从他上次出差回到家,已经变了一个人。”
小题眨巴眨巴眼睛,说:“他变老了吗?”
母亲愣了愣,说:“不,好像更年轻了。”
小题说:“你一直都希望自己变年轻呀!”
母亲陷入了沉思中:“不管他是年轻还是年老,他都是你爸爸,都是我们的家人。事实并不是这样……他好像不是他了。”
这句话,小题真没懂。
母亲继续说:“他很多习惯都改变了。比如,他过去抽烟,总是乱扔烟头,现在他不但不乱扔烟头,几乎都不抽烟了……”
小题说:“你不是总盼着他戒烟吗!”
母亲接着说:“过去,他从来不失眠,一觉就睡到天大亮。可是,自打他从罗布泊回来,好像天天夜里都不睡觉……”
小题说:“那我们给他吃药呀!”
母亲又说:“我说过,想带他去医院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害怕医院,路过都会绕着走……”
小题说:“他怕打针!我也怕打针!”
母亲又说:“还有,过去不管爸爸妈妈怎么吵,他总是心疼我的。自从他上次出差回来,突然对我变得很客气了,就像我是他的邻居……”
说到这儿,母亲突然抬起头来,不说话了——小题转头一看,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门,他就站在黑糊糊的玄关里,静静地看着她们母女俩。
小题高兴地扑了过去,大喊:“爸爸爸爸!”
父亲蹲下来,把一个芭比娃娃递给了她,轻声说:“爸爸给你买的礼物。”
然后,他站起来,冷冷地盯着母亲,问:“你在对孩子说什么?”
小题的记忆到这里就断档了,她死活想不起来,母亲最后是怎么回答的。
总之,想起那一夜,小题至今不寒而栗。
小让说话了:“沈向文对你还是一样好,你怎么说他是木偶呢?”
小题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再回忆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变了……”
小让笑了一下,说:“我当然知道!2004年春天,你家突然多了好多镜子……”
小题惊呆了,小让说的没错儿,连时间都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