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沫得知这事被叶浮生获悉后并没一点担心的情绪,因为遇到太多的软蛋,她料想这马夫也逃不过是其中一个,绝不会想到他会为一个绰号就找上门来。当时柯沫正为将军的处境忧心忡忡,她几乎一整天都在为这积郁在心头的事焦虑,在一个结了厚实的冰的池塘边心不在焉的散步,心里正盘算着种种营救计划,它们成败的可能性太小,必定会经历的危险和可能遭到的阻碍。这种种念头搅得她心神不宁,对外界的变化视而不见,即便穿着单薄的衣服也不觉得冷。
叶浮生看到在池塘边兜兜转转的柯沫,发觉她穿了件好看的粉红长裙,一件深绿色的风衣,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皱着双秀丽的眉毛,若有所思的盯着脚下的石缝发呆。他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角,将帽檐往下按了按,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举动,由其是在即将与柯沫会面时。他走到离柯沫不远的地方,沉重的马靴与地面碰撞出凹凸的声响,如果柯沫无所事事的话,她一下就能注意到他。
可是柯沫总是愁眉不展,对越来越近的声响充耳不闻,她要讲目光从地上转移到池塘里时突然瞥见一双布满灰尘,鞋底粘着几根稻草,陈旧过时的马靴,她好奇的打量这双掉了漆的马靴,抬头辨认它的主人,在与叶浮生对视的那一秒,好奇变成了不屑,原本搅扰她心神的烦扰也被嘲讽替代。
叶浮生看见柯沫目中无人的神态,表情也变的肃穆起来,但这表情不适合他,于是很快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是不是样貌不够艳丽就得像过街的老鼠一样,像正押向刑场的抢劫犯一样,像被隔离的麻风病人一样?丑陋又不会传染。”
心高气傲的柯沫并未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意图,但听到有关丑陋的种种辩驳使她怀疑到面前这马夫对她给他取的绰号的事有所了解,但她并不为此感到羞愧,反倒装着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她心平静气的说道:“你老爱将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觉得我并不像钟楼怪人一样丑。”马夫坦然的说道,“但我和他一样善良,虽然常有人讲我长了一张流氓脸。”
“你在自己样貌这个问题上显得过于谦虚了,先生。”这个嘴巴伶俐的家庭教师含沙射影的说着,她在说话时脑袋微微一侧,眼神含着不近人情的鄙夷。
“容貌的不够漂亮使我失去许多赞美,但心灵的高尚则使我赢得更多的尊重,我的确长相有所欠缺,并为此常常感到自卑,出去跟你站在一起时。”坦率的马夫用轻松的口吻回答,就好像他不过说了句云淡风轻,无关紧要的话,他用一只眼睛打量着站在一旁因为愤怒而瑟瑟发抖的柯沫,他并不为自己的语气而感到冒失,反倒乐于欣赏自己制造出的这种气氛,柯沫颤抖的越厉害,他就越觉得心满意足,像是团获得了某种恩惠。
“你嘴巴的狠毒真是一点也不输于任何人呐……”柯沫因感到奇耻大辱而涨红了脸,她紧握拳头,咬牙切齿的说。温驯的小姐本身是能对一些言语上的攻击逆来顺受的,但因为在这侮辱来临之前不久,她才体验到了使一个有着强烈虚荣心的女人感到欢欣备至的恭维和殷勤,这之间的巨大落差令她对眼前这其貌不扬的男人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丢进豺狼之中,只有听到他凄惨的求救声而自己则手握弓箭却无动于衷才能使她解气。
“你在自己措辞这个问题上,显得过于谦逊了,夫人。”这场辩论的赢家理直气壮的说。
“你居然这样伤害一个柔弱的女性……”柯沫气急败坏的叫起来,“你真是太没有风度了,你的话里句句扎着毒针,心里也只有那些造成他人不幸的坏想法!让魔鬼把你抓了去,哦不!这点你自然毫不在乎,他该是你的兄弟才是。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多了,自己本身就成了人间的魔鬼,与地狱的魔鬼别无二致。”
“嗨,夫人,我究竟说了什么,使你这样生气?”叶浮生明知故问,“要知道丑八怪这一绰号,并非起始于我之口啊!”
柯沫气得眼泪直掉:“你是在质问我吗先生?谁赋予你这样霸道的权利的?”
“我随便问上一句会怎么样呢?”叶浮生问。
“深深的伤了我的心!”柯沫愤愤不已的回答,她双目瞪圆,慢慢的写着仇恨。她感到这丑陋的马夫比上伤害她恩人的文西夫人还要可恶,比抛弃自己的炼金术士还要卑鄙,比生性怯懦,平庸乏味的淮渡还要教人忍无可忍。
戴着宽大沿边帽的马夫接着说:“我以为只有爱情会叫一名女士这样难过。”他看着柯沫怒气汹汹又无助的落泪,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一些话的确有些过分,那会伤害一颗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更何况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这次辩论的目的无非是想出口气,现在目地达到了,甚至有些过头,作为一名有风度的先生,确实该做点什么缓和这个局面,使它变得轻松起来。
“如果我告诉麦达先生,你曾要我处处提防这他。”柯沫挑衅的问,“不知这会不会影响到你们亲密不见的关系。会不会使与他在花园散步的伙伴换一个人,而在寒风肆虐的街头流浪者之中多出一个人?”
“麦达先生会嘱咐你说,应该提防每一个男人。”本想缓和气氛,不料却越来越凝重而紧张,他可不想因此而吵起架来,遭到文西夫人的怀疑和驱赶。他的语气缓慢,不带一点攻击性,就像一个老于世故的长者向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传述社会的规则和为人处世的真理一样。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如果你的眼睛像舌头一样派上用场,那你必定是个拿破仑一样的人物吧。”这位在辩论场扭转局势的胜者讽刺的说,“但反过来讲,要是拿破仑瞎了一只眼,他也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马夫。我听说你养马养的熟能生巧,这点我毫无存疑,若非如此,我那匹矮种马也不会忘恩负义的由你牵着走了。”
“那是因为您没能很好的照顾它。”出色的马夫如是说,他摊开了两只手,为自己的说法加重了分量。
“我又不会蛊惑牲畜的巫术,哪能使他人的东西服从我的命令。”咄咄逼人的姑娘说,她总也不愿放弃这种报复人的机会,报复心和虚荣心的满足都使她感到快慰。
“嗨,夫人,别扯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了,我并不生气,不论你相信与否,使你刚刚所讲的那些话在一些日子以后我不知道听上了多少遍,早已习以为常了。”叶浮生谈起了往昔的话题,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一只眼睛蒙上了一层阴霾,声音低沉而平稳。
“我看不出我们之间有能够提起的话题,你该不会要向我显摆你在养马的问题上出色的业绩吧。”柯沫冷冷的说。
好脾气的马夫并不受她态度的影响:“看上你,您对麦将军,那个如今不再风光的男人关怀备自呢。”
柯沫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的目的竟这么快就被人识破,而且对方还是令她痛恨至极的人。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危机之中,随时会被人出卖和惩治,她看向叶浮生的眼神中透漏着一丝恐惧,心也因为担惊受怕而颤栗不已。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坦诚的承认,还是狡诈的反驳,应该用怎样的态度,镇静自若还是曲意奉迎。
叶浮生看到柯沫这惊慌失措的神情,这一些问题就了然于心了,所以也没再问什么,他太同情身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恍惚间出现了一个遥远的形象,她们多像啊!无依无助,楚楚可怜。他什么也没说,柯沫的过激反应搅乱了他的心绪,使他失去了再往下探究的兴趣,于是无奈的瞥了一眼不远处逐渐隐没在尖顶钟楼的巨大的甜橙,一声不吭的离开了。这场谈话的无疾而终使性情开朗的马夫看上去阴郁闷闷,他的马见到他时也诧异的摆了摆脑袋。
夜色深沉,料峭的寒意霜冻了这个季节。柯沫正倚在一张扶手椅上补以只脱了线的毛袜子,她做活时显得漫不经心,手中的活做做停停,目光也漫无目的的在狭小的屋里扫来扫去,心中隐隐不安,潜藏着因焦虑而产生的痛苦。她的旁边,体格健壮的厨娘正伶俐的做着相同的工作,她的小腿一抖一抖的,像有节奏的随着一种节拍跳民俗舞。这位半老徐娘的厨娘和身边的姑娘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脸色红润,因为偷喝了将军存放在地窖所剩无几的朗姆酒,她有一种醉酒的轻狂状态,说起话来飘忽不定。随心随欲的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一段新闻里突然穿插了一个小的笑话,说的柯沫云里雾里。
“再给我将一些关于那马夫的事吧,您还讲的出更多的吗?”柯沫惴惴不安的说,下午的谈话令她始终不能做到心平气和,她担心马夫为了报复向文西夫人说出点什么,或者暗示些什么,那她就大祸临头了,不仅如此,营救将军的期望也会相继破灭,那样她的心也会随之死去的。
“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就连脸上的缺陷也不除外。”厨娘想了一会儿说,她笑了起来,因为回想起来由叶浮生制造的趣味的事。
“一只没办法接收光明的眼睛有什么值得赞赏的?”柯沫不解的问。
“他说那是英雄的标志,哈哈,这倒是货真价实的。”厨娘说,“他曾跟很多人讲过,这点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讲的时候眉飞色舞,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的欢乐和笑声。”
“他说了什么?”
“一段无从说起的光荣岁月。”
“是什么使那岁月变得与众不同?”柯沫搁下手中的活计,屏息凝视的听着,对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显得无比关注,好像它正主宰着她的命运。
“文西夫人收到她丈夫的来信啦!”厨娘侧脸在柯沫的耳畔悄声说。
“那个早逝的先生?”柯沫吃惊的捂住了张开的嘴巴,“不是被肺结核带离人世了吗?”
“他又回来啦!给他深爱的妻子写了款款深情的信呢!”厨娘略显得意的说,她为自己能够得知这一事情的细枝末节而自鸣得意。
“那怎么可能!除非是闹鬼了!”柯沫发表自己在这出荒诞不经的事上的看法。
“要不就是谁的恶作剧。”厨娘推测说。
“有这种可能。”柯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是谁会这么干?这样做有什么意图,冒用一位已不在尘世的先生的名讳,去搅扰他春风得意的夫人?”
“无非就是钱嘛!”得意的夫人继续推测,“管它是为了什么。”她又无所谓的加上了一句,“要知道在金钱的问题上,她可是一毛不拔啊!有一次,信差骑马时摔断了腿……”说着说着就扯到了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津津有味的谈了起来。
相比于厨娘置身事外的态度,柯沫倒是对这事关注备至,她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是一种反抗,证明这个看似充满冷漠的氛围里正有一撮正义的火苗喁喁燃烧呢。柯沫漫不经意的打量每一个人,心里实则对他们做了个彻头彻尾的分析,经过一系列的推测和揣摩,她倒真锁定了一个人。那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在别的仆人无所事事的摇摇晃晃时却兀自深深的低着头,把脸深埋在宽大帽檐下,偶一抬头正对上柯沫探寻的眼光时都会露出某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像在此之前他们曾达成某种共识一样,叶浮生毫无由来的神秘一笑对柯沫来说像是一种安慰,又像是别有深意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