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回暖,霓虹晨起打了个哈欠,一开窗看见漪澜舫外的荷花开得接天连地,一片惹眼的粉白粉红,当真是十分好看。
她前夜睡得颇浅,早上起来还觉得没精神。不过此时迎面荷风吹过来,立刻就清醒了许多,心情也轻快起来。这段时间南海上下都在忙着准备储君和尚书大人的订婚典礼,霓虹作为当事人,面子上总还要做做样子,每天也不知道哪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做,着实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难得清闲些,掐指一算,再过半月就是婚宴了。她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
寻找新的储君人选这个事情还没有眉目,她也就不能理所当然地推掉身上的担子。凭栏叹息一声,一转头却发现锦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前。
霓虹嘻嘻笑道:“师父您这么说进来就进来实在是有点不合礼数。”
她和锦华现在已经熟络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地步了,所以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不过锦华似乎没什么开玩笑的兴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婚礼的事情你是怎么打算的?当真要嫁给靳阳?”
霓虹闻言,立时收敛了笑容,眉间爬上一抹落寞:
“我自己倒是有些小心思,不过……”她说着,偷偷抬眼瞥了一眼锦华——师父今天的表情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肃了?要是说出自己的打算,会不会挨骂啊?霓虹在心里思量了半天,才斟酌着说:“我和靳阳商量过了,他也没有要娶我的意思。所以他说……看看能不能帮我另觅一条出路。”
“另觅出路?是说婚宴在玄武国举行的事吗?”锦华似乎扬了扬眉,目光闪烁了一下,流露出几丝嘲讽,“你是不是打算在婚宴上见见青冥帝君然后再做打算?”
霓虹眼见计谋就这么被戳破,索性死皮赖脸到底地嘻嘻笑起来,谄媚道:
“什么都瞒不过师父您。”不待锦华开口,她又赶忙接上话茬说道:“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很不负责任,但是我真的就是这么自私的人,我没什么大志向。可是婚姻大事怎么能马虎呢?至少让我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不可以吗?”
锦华沉默着看着她,不置可否。
霓虹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又开口:“我以为师父是明白的。想要和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一直在一起。师父你的人生里,不也是一直有一个故人的影子吗?我这个样子,并不是储君的最合适人选。您说我自私也好,说我没出息也好,我想要得到的,也不过就是简单的相守。”
她的目光温婉,氤氲着雾一般的水气,但是看上去却异常坚定。锦华印象里的这个小徒弟,一向是乖巧听话的样子,有时候还有点软弱,装可怜的时候就让人拿她没办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霓虹这样坚定的表情,和她撒娇装可怜时一样,也叫人拿她没办法。
“有胜于无,你有理想总比没有好。”锦华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就……麻烦师父和朝里的大臣们收拾了。”霓虹低下头,一副诚恳认错的样子,“实在是……太对不起师父了。”
锦华不禁好笑又好气,明明是这么不讲道理没有逻辑的小姑娘,可是在她面前就是狠不下心来发脾气。和以前的莲卿一个样子。记得自己以前也总是纠结于给莲卿收拾各种烂摊子。锦华这么想着,眼眸中漾起一股温柔的笑意。
霓虹的愿望,他怎么会不懂。
这愿望,和他自己的是一样的啊。所以,就算知道不对,也总想帮她做点什么。
他捏了捏怀袖中温热的玉佩,指端一阵温暖的触觉,像是莲卿微笑着的脸庞。
你也同意我帮她对吧?锦华在心里默默地问道。
玄武国,西海畔滩涂。
南海半神族储君今日大婚,排场摆得甚是阔绰。滩涂绵延数百里,都是送亲的队伍。霓虹坐在花轿里,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是这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声势也足以让她感觉到欢喜的气氛。
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才二八年华,居然就要嫁为人妇,是不是着急了些啊?
她很想探头出去看看凤鸣歧有没有来,喜帖半月前就发出去了,他一定是接到了的。但是喜娘再三吩咐过,新娘子是不能让别人看到脸的,不吉利。
不过,想想他的行事作风,或许因为懒得来就不来了也未可知。
轿子外面喜娘低声提醒道:“姑娘,快到玄武国滩涂了,您快把盖头盖上吧。一会儿下了轿子我带您去后院,您就在那等着夫君来,可不要出门走动啊。”
霓虹闻言,负气地一把抓起身边的喜帕,胡乱戴在头上。视线顿时被一片红纱覆盖住,流苏丝缕垂下,随着喜轿的颠簸微微晃动,看上去的确有摇曳生姿的娇美气质。若是凤鸣歧不来,她就真的嫁给靳阳好了,从此断了念想,也能寻得另一个出路,好过在一棵树上吊死。霓虹这么考量着,虽然心里也在暗骂自己太没原则。
正此时,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接着,轿子也停了下来。霓虹想着大约是到了,不禁又重重叹了一口气。等了一会,突然有人掀开了轿帘,阳光斜射进来,刚好落在霓虹穿着红绸鞋的脚前面。霓虹伸出手去,等着被带出轿子,可是那人却迟疑了一下。一阵海风吹过,咸腥清爽的海水味道里夹带着浓郁的沉香味道,就这么清清淡淡地飘散开来,在鼻尖萦绕不去。
霓虹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手却还停在半空中一时收不回来。他跑过来掀轿子,这算是怎么回事?
和霓虹一样被吓得目瞪口呆的,还有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本来一路上顺风顺水风平浪静,可是离婚宴地点约莫还有六七里路时,大路中央突然就出现了青冥帝君的身影。小辈的半神族人基本都没有目睹过这位传奇的帝君的真容,不过送亲的队伍里还是不乏年迈的老臣,见多识广。凤鸣歧这幅英俊神武的面貌千百年来都未曾改变丝毫,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能被认出来。可是这次是储君的婚礼,即便是青冥帝君,这样贸然地站在大道中间也不是很合礼仪。大部队继续往前挺进,但是喜乐声已经停了下来。
凤鸣歧一身鸦青长袍轻轻浮起,周身神光刺目叫人不敢直视。他的表情平静又自然,却没有一点让道的意思。众人不禁有些纳闷:半神族和青冥帝君也不曾结怨,怎的,难道他是要劫道的意思?凤鸣歧见队伍逼近,反倒往前踱了几步,光华灼灼,青丝四散,看上去有几分煞气。
锦华原本骑着毕方走在霓虹的轿边,见前方似乎有些不对劲,就令毕方振翅从人群里飞出,去前方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刚要去找你。”凤鸣歧见锦华乘毕方而来,唇角似乎划过一丝笑,冷冷说道。众人不禁又是一惊——帝君来拦送亲队伍是为了见右相?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可是接下来凤鸣歧的话更是叫众人瞠目结舌。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动了动唇,笑道:“神泽。”
神泽。
这个名字说起来,半神族上下可是无人不晓。
右相怎么会和那位失踪了千万年的上古帝君有关系呢?
锦华从毕方背上落下来,定定地看着凤鸣歧手上的玉佩,没有接话。他往前走了一步:
“这块碧露……怎么会在帝君手上?”
“这就说来话长了。”凤鸣歧瞥了一眼手上的玉佩,淡淡说道,“丞相这些年收集莲卿的魂魄,有一魄遍寻不着。我想,大概就是这一魄了吧。”
锦华静静地站着,薄唇紧抿,不说话。只是用面具下一双深瞳死死盯住凤鸣歧手上微微闪烁着温软光华的“碧露”。
“我要见她。”凤鸣歧将碧露收回袖中,淡淡地说道。
锦华迟疑片刻,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众人见丞相尚且不敢阻拦,虽不明就里,但也只能乖乖退到两边。一道阳关大道直通喜轿前。连抬轿子的轿夫都吓得小心地丢下轿子退到一边。凤鸣歧步履稳健,但是脚步落地又很轻,踏在地上没有一粒尘土飞扬。两边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不敢直视这位光芒刺目的帝君。
看样子青冥帝君的目的所在还是储君啊。
霓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所以闻到熟悉的沉香气味时,整个心猛地悬了起来。分明在心里说过好多遍如果再见面,绝对不会乖乖地任他摆布了。至少瑶璧的事情,她一定要问他要个说法。可是这些预演过的东西,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就是这么没出息。
在某种名为爱的东西面前,一切的出息都显得那般凉薄脆弱又矫情。
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想要收回去。
可是还不待她有所动作,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人从轿子里打横抱了起来。
果真是精心挑选的良辰吉日。
轿子外面阳光正好,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芬芳。霓虹只听耳边阵阵莺啼,视线所及之处都被殷红的头纱半遮半掩着,图添几分娇艳柔和。
“这个……你先放我下来吧。”霓虹小声惊呼,悄悄转眼看了看四周垂首而立的人群。虽然没人敢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霓虹还是觉得自己一张脸烫得快要把红盖头给烧着了。可是凤鸣歧却像是这么都没听见一样,手上的力道还紧了几分。
“上君……”霓虹只当他没听见,伸手拽了拽他的前襟,又轻轻提醒,只是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凤鸣歧似乎顿了一下,微微低头说了一句:“抓紧我。”
嗯?抓紧?为什么要抓紧?
霓虹的问题卡在嗓子里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听耳边风声呼呼,头纱扬起,就要盖不住自己的脸。霓虹突然想起喜娘说的“吉时之前揭盖头不吉利”,赶忙手忙脚乱地抓住喜帕摁在脸上。凤鸣歧御风而行,脚步经过处,绽开一朵朵白莲。千万朵莲花就这么华丽丽地铺满了整个天空,在地上投下一团团轮廓优雅的暗影。众人举目,无不惊叹于这罕见的华美奇观。
可是,欣赏奇景之余,送亲的众人心中也万分忐忑。这下问题就大了——青冥帝君劫走了这场婚礼的新娘子!这出闹剧可如何收场啊?锦华站在人群之中,抬头看着天穹上盛开的白莲,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块碧露,他必须要回来。
霓虹红色的喜服被高空的大风吹起,落在凤鸣歧眼中格外扎眼。
他很生气。
上一次生气是哪一年的事情?好像是十五万年前紫檀宫后苑培育了五百年的的梅树被妖瘴毒死了的时候吧。不过那时他也只是微微有些薄怒,后来给梅林布了结界,梅树活回来之后,也就把这事儿渐渐忘了。
毕竟这些花花草草都是身外之物,他也不是特别在意。所以他一度以为,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再生气了。不管是为了什么,或是为了谁。
可是接到南海传来的婚宴请柬时,他差点想要去南海把那块小小的海岛掀翻过来。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他明明知道这只是她在耍小脾气,她和靳阳没有感情。可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白玉轩足不出户地做各种准备,想着一切妥当就和她一起归隐山林,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了。她最担心的问题,他也一直在逐步解决。所有的事情都在计划中,看上去万无一失滴水不漏。这小姑娘居然在这时候给他来了这么一出,要嫁给别人?这真是叫他措手不及。
他垂眸看了看怀里蜷成一团的霓虹——她的两只小手还死命地摁着脸上的红盖头。偶尔偷偷从手指的缝隙中看他一眼,对上他淡漠的眼神之后又迅速把指缝合紧。那心虚的模样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她这么喜欢这块红布?可是两只手此时抱着她,又抽不出手来把那块碍眼的红布揭起来丢掉。这么想着,愈发觉得不爽。
霓虹自然不知道凤鸣歧的想法。他今天穿着她最喜欢看的衣服,和梦里一样。抹额正中嵌了一颗紫水晶,隔着红纱看起来也是光华璀璨。不过上君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啊,平时就算不是笑着的,也不像现在这样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吧。他偶尔低头看她的样子也相当冷淡,好像完全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
原本希望他会嫉妒,不过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步伐平稳,抱着自己的手也是稳稳的,看不出一点生气失控的样子。怎么说呢?感觉上君似乎对自己的幼稚举动……很不屑。可是他应该多少还是在乎自己的吧,不然也不至于公然来送亲的队伍里抢新娘。想到这里,霓虹心里又宽慰了许多。她咽了口吐沫,试探着想要和凤鸣歧说说话:
“上君,你要去哪?”
长久的沉默,回复她的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她忍不住又从指缝间偷偷看他,可是他没有看她。没听见吗?霓虹深吸一口气,提高了音量:
“上君,你要带我去哪?”
还是长久的沉默。耳畔白莲花瓣飞舞着向后退去,清香沁人。霓虹只听得见花瓣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看样子上君是真的不打算和她说话了。霓虹不禁有些惶恐,他还从来没有不理自己。除了那次在凌霄阁他误以为她恶意地伤了瑶璧,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霓虹,你不该这样。”
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拉了拉凤鸣歧绣着银线暗花的前襟,霓虹复又轻声问道:“上君,我们要去哪?”
凤鸣歧这才低头看了看她,她半掩在头纱下面的表情委屈的脸,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啊。头纱裹着她精致的五官,跟着她的鼻息微微起伏。凤鸣歧就这么看着她,目光却不能挪开,心里某个地方渐渐温热起来,像是六月里阳光下晒得温暖的棉花,摁一下就会陷下去一大块。
他黑色眸子里原本的冰冷和淡漠渐渐柔软成一脉清波。
还好,她没有来得及嫁给别人。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变得怎样。
“回家。”凤鸣歧开口,语气温和。
霓虹听见他的声音,不禁舒了一口气。虽然她尚不知道凤鸣歧口中的“回家”是去哪里,不过过去那个熟悉的上君回来了,她还是很高兴。至于到底要去哪,她不是很在意——只要和上君一起,去哪里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刻,她幻想了整整两年啊。
凤鸣歧说话间把她往上抱了抱。这个距离,他只要一低头,下巴就可以贴上霓虹的额头。霓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线条优美的下巴,隔着红纱,还是分外性感。
“小姑娘,我们逃跑吧。”霓虹正兴致勃勃地描摹着他前襟的暗花,突然听见凤鸣歧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沉稳又平和,叫人感到十分安心。
“逃跑去哪?”
“荒漠草野,大泽池沼,你想去哪?”
他这么一问,霓虹一时间还真的想不出来。不过上君也只是说说而已吧,他现在贵为神尊,他有什么想逃的呢?这么一想,霓虹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凤鸣歧和瑶璧在静水相对抚琴的画面来,心里顿时就感到十分郁结,闷闷地不吭声。凤鸣歧原本心情已经一片大好,见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好,有些疑惑地问道:
“好好的怎么不高兴了?”
“荒漠草野,山川大泽,你还是留着和你那位帝后一起去吧。”霓虹撅了撅嘴巴,有点酸酸地说道,抬手隔着喜帕揉了揉有点发酸的鼻子。
凤鸣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还在为这件事情不愉快,还真是记仇啊——那她今天差一点就真的和别人成了亲,这笔账又要怎么算?
“关于这件事情,我得和你解释清楚。你似乎对我有很深的误会。”他说着,略略俯身踩住脚边一朵刚刚盛开的白莲,抱紧霓虹往地面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