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里的里弄之间,三更天的打更声响了起来。
霓虹坐在书桌前,望了望窗外接天的荷叶,脸上的阴影有些深。窗外的白沙汀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几株红梅树,树形奇峻,倒影在波光中聚聚散散。那光景倒当真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气质。
大概是师父种上的吧。虽然师父平日里不多说话,不过对她,其实很关心呢。
霓虹想着,弯唇笑了笑。自己未来的日子要是这样度过,其实没那么坏。她回过头来点上灯,铺开白纸。再过一天就是清波贺,她以后,大概就要正式以储君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她突然很想和凤鸣歧说说话,可是他又不在这里。
墨是白天研好的,现在已经有些干了。霓虹提笔落字,心中不由地又是一阵酸楚。
“上君,我最近总是做梦。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格外地想见面吧。可是这些梦很奇怪,以前做梦的时候你从来不和我说话的……”
她写到这里,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便搁下了笔。想了想,又从袖中掏出着上次写的那封信,把两张纸叠在一起,靠近了灯火。白纸遇火即燃,燃烧过后的黑色纸屑落在桌上,碎成了粉末。窗外一阵冷风刮过,沉香的气味弥散空中,霓虹有一瞬间的恍惚。
“霓虹,睡了吗?”门外突然传来一两声叩门声,霓虹这才晃过神来,沉香气味也淡了一些。霓虹细听之下,是师父的声音,便走过去开门。
“这么晚了师父怎么来了?”霓虹好奇地把锦华让进来。
“我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混了进来,起来看看就发现你房里还亮着灯。”锦华往舫中走了几步,环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闻到一阵糊焦味,“大晚上的,你在烧什么东西吗?”
“只是以前的一些用不上的东西罢了。”霓虹淡淡笑了笑。丞相府是不是闯进了什么东西她倒是不知道,只是想到绫绮就在朱雀国中,她就有些心神不宁。突闻身后“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霓虹神色一紧,赶紧回过头去,却发现是砚台上的毛笔滚落下来了。大概是窗外风大的缘故吧。
她松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把支摘窗合上。一回身却发现锦华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不过锦华倒不是在看她,而是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看得专注。霓虹往后退了退,贴着墙壁小声问道:“要不……我再把窗户打开好让您看清楚?”
锦华这才收回目光:“没事。你早些休息吧。后天就是清波贺了,你要是睡不着就把我教你的‘雁栖’再温习温习。”
霓虹点点头,送锦华出去,然后回身掩上了门。她还是不能下决心和师父说昭颜的事情。这事儿本来就是因她而起,她总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才是。可是话说回来,她现在也没什么法力,要是绫绮真的来了,她就只有束手就擒的命。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书桌边捡起了笔。一眼看过去,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灰屑去哪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又转头看了看窗户,定定神——大约是被风吹走了吧。毛笔都吹掉了,一点灰屑被吹走也没什么稀奇。
“不要自己吓自己了。”她抚抚胸口,自言自语着往内室的床榻走去。
可是还没躺下,就听舫外的荷花从中一阵异动,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扣着窗扉。霓虹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靠着墙壁不敢动——窗外是什么东西?
树影参差,映在纸窗上,影子在风中摇晃,像是无数只奋力往上攀附的手。
霓虹紧紧地盯着窗纸上的树影,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一个晃神间,有什么东西悬在了窗户上。窗外的叩击声随后消失了。看影子的形状像是一块玉佩,还缀着长长的流苏。霓虹掀开被子壮壮胆儿想去看个究竟,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别过去,我去看看。”
“啊?”霓虹神思缥缈地回过头,却看见了凤鸣歧,一身玄袍沉稳持重。看样子自己又睡着了。她摇摇头:“好了,我要醒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了,你别闹了。”
凤鸣歧却没有理会她,径自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一阵环佩叮咚。霓虹好奇地歪过头去看:“是什么?”
“玉佩。”凤鸣歧转身,手里拿着那物件。走进了才看见是两个同心的玉环穿插而成,玉环上面串了一朵白玉莲花,雕工极是精细。玉环下面则坠着艳红的流苏。
“像是女子的佩饰。”霓虹从他手中接过玉佩端详了一阵,“是谁送来的呢?”
“里面锁了一魄。”凤鸣歧看着那方玉佩里流淌的淡蓝色泽,幽幽开口。霓虹闻言一惊:
“什么叫‘锁了一魄’?”
“人有三魂七魄,你手上的就是其中一魄。”凤鸣歧在她身边坐下,“不知道是谁魂飞魄散了。”
“可是……为什么会送到这里来呢?”霓虹觉得手上的玉佩有些烫,便把它放到了枕边。
凤鸣歧微微抬起眼帘看着她:“这我就不知道了。”说罢,伸手到袖子里掏了两张纸出来,“不过,为什么不把信寄给我?”
霓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我明明烧了的。怎么会……”
凤鸣歧看着她惊讶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地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复原术这点小伎俩我还是会的。”他瞬也不顺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天你没喝醉,为什么不和我说?”
霓虹一听,开始装傻:“什么?哪天?”
“你走之前,在凌霄阁。”凤鸣歧的目光一片坦然,看不出一点波澜。
霓虹几乎要不记得这是在梦中,闷闷地答道:“我说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凤鸣歧恍然一般地点了点头:“噢,这样啊。我说你那几天怎么看着心情不好。”他看着霓虹那副蔫了的样子,又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想见我吗?为什么不看我?”
霓虹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反正我醒来你就不在这里了,看一眼就好了啊。”
“看一眼就好了吗?”他倾身俯首,在霓虹耳边轻轻说道,“可是我不愿意只看一眼。”霓虹闻言,诧异地抬起头。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太真实,莫不是……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吗?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凤鸣歧低头笑了笑:“你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吧。”片刻后又抬起头来,神色颇有几分认真地看着霓虹:“我最近大概都不能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麻烦解决不了就找人帮忙吧,你现在哪能一个人扛得起这么多东西。看起来你师父暂时待你还挺用心,我也放心一些。不过你也别和他走得太近,他这个人身上秘密太多,也不知道立场到底是怎样的。那个昭颜,你也要当心她,不要单独和她在一起。”
霓虹很少听凤鸣歧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听起来竟有些絮叨,像是交代后事。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么呆呆地盯着凤鸣歧看。
“我说的,你记住了吗?”凤鸣歧没得到回应,便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问道。
霓虹木然地点点头,表情瞬间又变得有些不愉快:“你不来了是要去哪?陪你们家那位帝后完婚吗?”
凤鸣歧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果然很在意瑶璧的事。我不会和她成亲的。”他说着,伸出手来一把将霓虹笼进怀里,他的胸腔随着声带的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要成亲的话,我也不会娶别人。”
霓虹乖乖地趴在他怀里,脑袋转得有些慢,半晌才回过神来——“别人”?那就是说……自己不是“别人”吗?她的唇角扬起来,没办法抑制心里的欣喜之情。
可是高兴了一会心里又冷下来:这分明是梦。明天醒来他就不见了。
“霓虹,我后悔了。”凤鸣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模模糊糊的有些听不清,“放你走的那一次我是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心意。可是现在,我也是第一次后悔了。”
“你一定要走吗?”霓虹的意识渐渐地不清楚起来,她呢喃道,“不走不行吗?你明明要走,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他轻声答道。
霓虹的眼角划过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衣襟上:“不好。你不在,我一点都不好。”
凤鸣歧又叹了一口气,抬手抚抚她的后脑,温声说道:“小姑娘,我不能总是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面对天命。你会很好的。我答应你,我也会很好。”霓虹摇着头,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这一次能不能不要走,不要像在凌霄阁时一样掰开自己的手。怎奈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渐渐迷离,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梦,就快消失了。不要消失,不要消失好不好……
凤鸣歧低头看了看窝在自己怀里哭得满脸泪痕的霓虹,低下头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你说得对,我是喜欢你的。不是像喜欢小孩子的喜欢。”
可是梦,总要醒来。
流华宫,紫云殿。
紫云殿外的池水边,紫色的鸢尾连绵一片。
白修在花丛里跑来跑去地捉蝴蝶,脚上的银铃叮咚作响。绫绮看看他那单纯天真的样子,轻嗤一声,伸手折下一枝鸢尾花。
“穷奇大君不是说有把握把霓虹那小丫头带回来的吗?”连琼坐在一边的台阶上,幽幽地开口问道。
绫绮挑起唇角笑了笑:“我也没办法啊。谁让锦华把那丫头保护得那么严实,她周围方圆四米之内都布下了半神族的结界,我若是对她不利,锦华立刻就会发现。我总要见缝才能插针啊。他这样上古神族的后裔,也不是好对付的。我在朱雀国没有援兵,何必去以身犯险。”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连琼此时的神色看起来不免叫人觉得有些阴森。
“那就从锦华下手呗。”绫绮满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连琼,“如果让他帮忙,就简单多了。”
“你方才还说锦华把霓虹保护得很好啊。”本来正在扑蝴蝶的白修突然停了下来,眨着眼睛问道,“他怎么会帮你们?”
“噢,你在听我们说话啊。”绫绮斜睨了他一眼,“人总有软肋和把柄,找到了就能顺理成章地支配人心,不是吗?”
连琼闻言,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那就是说,你找到他的软肋了吗?”
绫绮弯唇一笑,媚眼如丝。她没有直接回答连琼的问题,只是掩口笑道:“我昨晚送给她一个礼物,现在,她应该已经拿去找她师父商量了吧。”
白修从花丛里走出来,拍了拍衣服上蹭上的花粉,抬头问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锦华的秘密?他是上古神族的后裔,同你应该没有什么来往才是。”
绫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将手中的鸢尾花弯折在手心,粘稠的汁液从指缝中漏了出来。
朱雀之国 宣德殿
清波贺将近,锦华接到国主白赭的旨意要带储君去宣德殿面圣垂听。霓虹自到南海以来,一直跟随锦华学习课业,也没有机会和白赭父女相聚。锦华想着他父女二人难得一聚,便早早地把霓虹叫起来让翠儿帮她梳洗打扮。
不过今日霓虹似乎有些异样,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是欲言又止。但女孩子家心思细腻,总有自己的心事,锦华也就没多管,觉得等她自己想说,自然就会说了。
其实有件事锦华也略有些介怀,可是看她不愿直说,大概总是有她自己的考虑,所以他决定暂时在一旁观望就好。
霓虹那边因为前一晚的梦,所以醒得很早。起床环视了一下四周,没发现任何异样。她推开窗户也没发现梦里那方玉佩,那窗户上的叩击声难道也是梦里的事情?她想着想着不禁觉得头有点晕,就使劲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个奇怪的梦从头脑里甩出去。自己真是梦里也不闲着,做梦做得那般条理清晰,实属不易。
心事重重地刚穿好衣服,就见翠儿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
“霓虹姑娘,丞相让我来帮您梳洗。”
霓虹一愣,平时都是让自己打理,这回怎么还叫个帮手?难道是要带自己出席什么重要的场合吗?她顿时感觉神经紧绷起来,问道:“师父有没有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似乎是要带姑娘你去宣德殿面见国主。”翠儿想了想,不确定地答道。
霓虹一听,喜出望外——宣德殿不是父亲住的地方吗?师父要带自己去见父君吗?
只见翠儿放下水盆,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胭脂色的华服:“面见主上依礼节要换上朝服。”见霓虹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袭流云锦,翠儿忙又补充道:“姑娘只要穿着朝服去面圣。我一定帮姑娘好生照看好这身衣服,等姑娘下了朝,再换回来就是了。”
霓虹听她这么一说,才点头接过朝服换上。她一头青丝平日里都是随意地散开,或是简单挽起一个发髻,此时在翠儿的打理下梳得整齐精致,铜镜里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好几枝珠光璀璨的发钗在桌子前一字排开,霓虹审度了许久,挑出一支白陶的,让翠儿帮忙戴上。
“姑娘生得真是好看。”翠儿把发钗插进她的发髻,看着铜镜中霓虹那灵动又精致的五官,诚恳地称赞道。
霓虹颇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又有几分得意——她以前都没怎么仔细看过自己长什么模样,这样一看,还当真是个美人。她这么自我陶醉着,突然想起师父就坐在书桌边,遂收敛了一些,不动声色地坐着任翠儿帮忙穿戴完毕。隔着轻纱珠帘,锦华倒是没有多看她,只一心专注于手中的书卷。霓虹有时候就很好奇——这些个晦涩难懂的经文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师父,可以走了!”霓虹掀开珠帘走出来,一身华服曳地,珠翠摇曳间之间只见她顾盼神飞,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娇艳模样。锦华抬头看见她,拿着经书的手微微一滞,目光里似乎带了几分惊讶,可是转而又被几分担忧所取代。霓虹觉得近来师父眼睛里的表情多了一些。虽然她觉得看得见师父的情绪是好事,不过很多东西她虽然能看见,却猜不到那背后的深意。
“……不过你也别和他走得太近,他这个人身上秘密太多,也不知道立场到底是怎样的……”昨夜梦中凤鸣歧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霓虹心里一顿,有种异样的感觉缓缓升起。梦里的话怎么能全都相信呢?可是那字字声声如在耳畔,霓虹又不能不信。
只见锦华搁下书卷。缓缓起身,腰间的绶带垂了下来。他今天穿着靛青朝服,外面披了一件颜色鲜艳的花色罩袍,长袖曳地的样子隐隐透着洒脱不羁的气质。他举步走进,看见霓虹发间素色的陶瓷发钗时似乎略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怎的不挑一支鲜艳一些的?”
“又不是相亲,何必打扮得那样花枝招展。”霓虹不假思索地开口,“去见父君还是平常打扮就好。”
可是她这话一出,锦华却不答话了,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霓虹见状,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十分不愿意相信地小声问道:“不会……真的是要去相亲吧?”
锦华不置可否地看了她好一会,才悠悠然答道:“国君似乎有意为你寻一个可靠的好夫家。”霓虹张了张嘴巴,满脸惊惶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父君……挑了哪家的公子?”
“左相家的大公子,兵部尚书,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