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难免会遇到各种崩溃，就像我从未想过在我读大一的时候，父母因为生意上的风波会突然选择离开祖国，到美国低调地经营一家咖啡甜品店，我自己则选择一个人留下来继续把学位修完；也没想过曾经在学校深受教授们赞许的我，走出校园竟然会找不到和自己的专业对口的工作，投出的好多简历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到艺术中心当老师，教琴的时候偶尔也会遇到野蛮和无理的家长，对我的教学挑剔指责甚至是谩骂；还有苏晓晨的忽冷忽热和他对我们感情的放手曾经让我几近绝望……一个人的时候只能小声地安慰自己，只要再撑一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微笑地面对一切。如果那个坠楼的男生知道每一份安稳的幸福都需要时间的试炼，那他会不会愿意再等一会儿。
现在的幸福和当初我要的大相径庭。我的亲朋好友完全想不到当初骄傲好强的我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守着一个男子，当好一个厨子，过一段简单的日子，不久的将来会为他生几个孩子。
一大锅的汤被子岳一扫而光。我总是喜欢坐在餐桌的对面，看他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吃饭的样子。他总是很自豪地说我是他最爱的营养师。然后故作严肃地说是我把他养胖了，所以我没有嫌弃他的资格。我笑着回答，没关系，这样作为一个专业厨娘，我才有职业上的成就感。
精神分析流派的理论中，荣格的梦里常常藏着预言，以一种吊诡的方式告诉我们生活中的一些秘密。只是，我有些线索总被无心的我们错过。
在家里看了会书，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椎，拿出很久没动的小提琴，拉了几首曲子。沉浸在音乐带给我的感动，我并没有发现客厅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子岳突然回来了，他的表情从未如此凝重过。
“铭诺，等下我告诉你的事，你一定要挺住，一个早上我都在犹豫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对你隐瞒……”
“子岳，怎么了，你快告诉我没有关系的。”我把小提琴扔到沙发上，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心微微冒着冷汗。
“铭诺，早上我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大家的讨论，昨天工大科技园坠楼身亡的人是苏晓晨。我真的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网络上的报道千真万确，是苏晓晨，宏澜集团的总裁助理。”
就像苏琳离开我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我开始觉得不能呼吸，接着，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几近崩溃，失声痛哭，我瘫坐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子岳把我扶到沙发上，拿着靠枕枕在我的背上，进厨房帮我倒了杯水。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这件事才可以让你的悲伤少一点，我知道虽然你们分开了，可是对你来说，他还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明天下午遗体告别，我知道你会想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为什么坠楼的会是苏晓晨，子岳，我不敢相信这是个事实。我好后悔昨天早上没有接他的电话，我那时候如果可以劝劝他，那是不是现在他就不会死。”
“不要责怪自己，生与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有时候我们也无能为力。”
“他一定是有很多心事想告诉我的，初霁说，我是苏晓晨养伤的森林，他累了，难受了就一定会想要回来找我。”
遗憾的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我的世界对他关紧了大门。我想起了我做的那个梦，他在梦里和我说过再见的，然后他离开了我。我责怪自己没有听子岳的话，他让我回电话的，他说一大早打来的电话可能会是急事，可是我太大意也太任性了，我看到是苏晓晨的电话就故意不回复。
“铭诺，我也有错，我太自私了，你说是苏晓晨，你不想回电，我该劝劝你的，在那个时间点打电话他肯定是有事的。我能理解现在的你有多痛苦，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你这么伤心。”我靠在他的怀里，他用衬衫的袖子不停地抹去我脸颊上干了又湿的眼泪。我甚至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事实，就像子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想承认芷君的去世是真的。
我哭累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是子岳正坐在我身边。
“你终于醒了，饿不饿，我给你熬了点粥。”
“吃不下，给我倒杯水好吗？”我的眼睛肿得都睁不开。嗓子干得仿佛要冒烟。
“喝点葡萄糖吧，你都睡了十几个小时了，一定饿了。”他把装有温热的葡萄糖水的杯子递给我。“喝完了去洗把脸吧。”
“嗯。”我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起身光着脚丫走到洗手间，短短的距离，像是经历一场虚无的梦，我的脚下像踩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眼睛肿得通红，头发乱七八糟地堆在脑袋上。
子岳轻轻地走进来。“遗体告别的时间要到了，你去不去呢？”
还没开口做决定，我的眼泪又止不住掉了下来。“子岳，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你能不能陪我去。”
他点点头，然后紧紧地把我抱住怀里。“先别哭了，去换身衣服吧。”
我打开衣橱，翻箱倒柜地想找件黑色的衣服，才发现搬家的时候我早已经把深色的衣服全都送人，或捐给慈善机构。因为我觉得和子岳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不会有悲伤，只有恬淡的幸福一直围绕在我周围。却没想过让我撕心裂肺的心魔竟是我记忆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最终我胡乱套上一件上班时候穿的白衬衫就出了卧室。
“铭诺，你等我一下，你不能穿这样子去。”他从书房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件黑色纪梵希小洋装。“本来是打算过几天你生日给你一个惊喜的。换上吧。我知道你们曾经相爱过，如果苏晓晨真的在天有灵，等你去送他，那他一定希望你漂漂亮亮地过去。”
我换好了衣服再次走了出来，子岳在我的梳妆台上找到一朵黑色的丝绒头花，用手捋了捋我的刘海，把花别在我的刘海上。我踮起脚尖，亲吻子岳，祈求一点温暖。我知道在我往后的生命中，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这样爱我，给我永远的宽厚和包容。
“子岳，走吧，陪我去花店买束白玫瑰。”我好不容易忍住眼泪，脑海蜂拥而至关于苏晓晨的闪回终于开始慢慢停止。我想带一朵白玫瑰给他，给我青春的记忆中的那个我曾深爱过的少年。
子岳帮我收拾了包，从鞋柜里帮我拿出一双黑色的浅口平底鞋，蹲下来帮我穿上。转身又从客厅的储物篮里拿出一包纸巾，放在外套的口袋里。
我在车上给初霁发了条信息：“初霁，苏晓晨跳楼自杀了，子岳现在陪我去参加他的遗体告别。”我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不一会儿初霁回复：“节哀，一定要坚强，珍惜生命中我们还能拥有的美好。”子岳伸手递过一张纸巾，我的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下坠。在花店门口，他下车帮我买了一朵白玫瑰，轻轻地放在我的大腿上。在花瓣上停留的晶莹的水珠，是离人拼命止住的眼泪。
灵堂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两侧放着亲朋好友送的花束和花圈，我在门口远远地看到了苏晓晨悲伤的亲戚。哀乐的每一个重音一次次地敲打着心中最悲最痛的角落。我刚踏进门就遇见凝萱的的父亲。
“子岳，你帮小诺把花拿进去就好了。她就不要进去了，我们在外面等你。”他拿过我手里的花，转交给了子岳。子岳点点头，走进去献花。我听到来往的人纷纷小声地议论，他们看见了苏晓晨破碎的身体难以缝补，他无法完完整整地走。
苏晓晨，你知道吗？一样无法缝补的是我破碎了千万次的心。我理解你有多痛了，我多希望你可以把那些痛苦分给我一些，那么也许你会轻松一点点。我跟着刘叔叔走出了大门，不进去看你是因为我再也没有勇气再靠近你，如果你会觉得遗憾，我只能对你说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活在我心中的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小诺，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人的一生有时候真的不过是黄粱一梦。”站在门口，刘叔叔开口对我说，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刘叔叔，苏晓晨出事那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我看到他的电话就不想接。我真的好后悔自己的幼稚，他一大早打过来的电话怎么可能是没事。”
“小诺，不要自责了，来来去去，一段姻缘。你和子岳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他真的想要走，你那一通电话也改变不了太多。”
苏晓晨的模特女友身着黑色连衣裙，画着精致的妆容，法式帽子上面的黑色蕾丝遮住了她半张脸。走出大门后，她立刻戴上了超大的墨镜。娱记守在灵堂门口，追着她询问她男友苏晓晨选择轻生的原因，终于她在一大群人的包围中停了下来。她对着镜头忧伤地回答：之前他们一直在一起，并没有发现苏晓晨有什么异常，在他去世的前一周，他们还一起到澳洲潜水。苏晓晨并未告诉她最近生活中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简单地回答之后，她坐车离去。
几天后，我接到一通电话：“您好，请问是铭诺小姐吗？”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苏晓晨的堂弟，他拜托我3月1日给你一样东西。”
“嗯，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在一家面包店门口，我见到苏晓晨的堂弟。看起来，他和我们同龄的男生并没有什么两样，很难想象他是宏澜集团总裁的二公子。
“这是苏晓晨离开前一天交给我的，他再三嘱咐一定要今天给你，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递给我一个粉色的包装袋。
“嗯，因为苏琳是在3月2号离开的。他知道我不会忘记那个日子，每一年我都会去看她。”
“我想起苏琳妹妹了，我只见过一两次，苏晓晨很疼她，和我见面的时候很经常提起她。可是姑姑对她不怎么好。”
我点了点头。在那个袋子里，我看到苏晓晨给我留的一封信，还有那块被我谢绝的帝舵玫瑰。
“谢谢你还特意帮我送过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小苏就可以了。我去年刚从美国读完研究生回来，现在在软件园当码工。”
“不继承家业吗？”
“不了，我这性格不合适，一开始我爸坚持要我读企业管理，我还和他大吵一架，最后迫不得已自己读了双学士，结果你知道的，企业管理的每一门课的分数都是超低空飞旋，而我自己选的计算机每一门都是A，所以我爸研究生就不管我了。”他的语气带着小小的骄傲。
“要是苏晓晨能跟你一样想就好了。”
“他走后，我爸亲自审核和他签发出去的一些材料，他挪用的资金数额单靠他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偿还了。其实我爸肯定不会怪他，毕竟宏澜可以发展到现在的规模起初也是靠着伯父在本市的势力。只是我从来不知道苏晓晨心里对我爸其实是有怨恨的。”
“福气是个很抽象的词，有福气的人往往是懂得珍惜的。我多希望他可以更多地看到自己的拥有。”
苏晓晨的信纸上留有淡淡的泪痕，在决定离开的时候想必他也有很多的不舍和牵挂。
他在信里拜托我去监狱看望他的父亲，还有记得去看望苏琳。他说他欠我太多，只是没有机会再补偿。原来在面对挫折的时候自己是多么懦弱。走之前他很想再听听我的声音，可是那通错过的电话也许就是命运对他的惩罚。
他用帝舵玫瑰的那句经典广告词作为祝语：你与时光，双生如花。
第二天，子岳请了假陪我去看苏琳，我提前在花店买了马蹄莲、白玫瑰还有一束红玫瑰。
三月的天气不再那么寒冷，选择在这个季节离开也许他们可以拥有多一点的阳光和温暖。
我把花分别放在他们的坟墓前，照例用纸巾擦了擦苏琳的墓碑。然后把我的脸颊朝向太阳，感受着晴天里这座海滨城市的温度。我突然很想当一株向日葵，在每一个沮丧的时刻依然可以拥有追逐阳光的勇气。
“我曾经路过芷君安息的地方，我知道她也在这里，这束玫瑰是为你准备的。”我看见子岳哭了，认识他这么久，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铭诺，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有勇气面对过去，和她好好地告别。”
我给一个在监狱里当狱警的初中同学准备了盒茶叶。我看到子岳用信封装了钱放在我放茶叶的包装袋里。回来南方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去求人办事。子岳说，这样也许会稳妥一点。我都已经好久没跟人家联络了，那个地方很现实。
“只要他们可以对伯父好一点，给多少都无所谓。他现在也无依无靠了，想想其实挺替他难过的。那天你拿花进去的时候，刘叔跟我说，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人生不过是黄粱一梦。其实到最后真的谁都无法真正拥有什么，带走什么。”
“人生如寄，我们能做的只是珍惜当下。”
“你觉得我同学会通融我给他带吃的吗？”我边说边从隔水炖里舀出炖了一上午的鸡汤，放在保温饭盒里。
“我妈从小就跟我说，生活中的挫折和不顺遂考验的都是我们的诚意，只要你足够诚心地想做一件事，一定会没问题的。“
子岳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我们才到达监狱门口。那位同学懂得这一切程序的规矩，他收下东西，也没有多问。
看到苏伯父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哭了。记忆中的他还是那个潇洒睿智的中年人，儒雅、彬彬有礼，对晚辈都特别好。可是在我眼前出现的分明是是一个经历过人生各种风浪的老人。他满头白发，岁月的风沙在他脸上雕刻下深深的痕迹。
带过来的汤还冒着热气，他小口地喝着，然后用手背偷偷擦去眼泪。“小诺，苏晓晨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还肯来看我。”
“伯父，你慢慢喝，苏晓晨走了，你就把我当你的小孩，我一直都会来看你的。我小的时候，你不是最疼我吗？”
“小诺，你不要担心，我在里面挺好的，给那些不识字的人上上课，日子很简单也很充实，最重要的是不需要天天提心吊胆。代我跟你爸妈问好。”
其实我都知道，苏伯父担下了所有的罪名，只是希望更少的家庭受到牵连，大家的日子还可以享有一点安宁。这其中包括我父亲，也包括刘叔叔。我没有理由不对他好。
“嗯，我会想办法的，争取让您早点出来。我还想去你家找你呢，我爸出国前留着一块普洱，到时候我泡给你喝。”
“傻孩子，坐牢哪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我流泪，他却突然微笑。
后来的时间像是一种有机溶剂，它萃取出的都是我和苏晓晨最美好的部分。偶尔想起关于他的种种，恍若隔世。岁月悠悠，它让一切变得都可以原谅，甚至可以珍藏了。
在春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子岳陪我去了苏琳长大的那个渔村。我在海边的沙滩上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呼啸的海风将他们从我手中吹落，一点点一丝丝，唤起我脑海里关于她的那些段落，像是泄露了她成长的那一段密码。
苏轼曾经写道“主人叹息官来晚， 榭了荼蘼一架花。”荼蘼是春天最晚开的一种花，凋谢了，春天也就结束了。很多事就像他那顶姗姗来迟的乌纱帽，
“你在想什么呢？”他转过头来问我。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左手。
“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们的宝宝可以坐在车子的后座，你开车带我们出行。那是我可以想到的，此生最幸福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