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上了。
按照那人给定的剧本,此刻丁沉应该回答“是”。
可面对她澄澈的眸子,他忽然犹豫了。
比起当郁佐臣的影子,他更想知道,面对他,只是他,叶小夕是否有一丝丝心动。
“如果我说不认识呢?”他轻声回答。
叶小夕凝视他片刻,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很诚实。”她轻声说,一双眸子不时地扫向画展的各个出口。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只想告诉你,佐臣已经死了,你休想利用他来迷惑我。静园是我和他有过共同回忆的地方,请你放过这里,还给已经去世的他一片清净。”
她起身,随手抓起杯子,在丁沉毫无防备之下,浇了他一身酒。
出口把守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飞快地朝丁沉这边赶来。
叶小夕趁着混乱,转头消失在人群中。
丁沉低头盯着西装上的狼狈,忽然笑了起来。
他遇见这么多女人,还从没有女人会对他泼酒的,他推开工作人员,起身追了过去。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他快步上前,拽住她的手。
叶小夕似乎有些厌烦,她甩开他,娥眉紧蹙,“够了!你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模仿佐臣,你以为我看不懂你的别有居心?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撩了撩长发,明艳的脸上露出一丝冷意,娇小的身躯在风中站得挺拔。
A城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下,漫天阴影中,他怔怔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心中一动,在那一刻,他仿佛失去理智,只剩下本能。
他低头,冲动地吻了叶小夕。
叶小夕大怒,毫不犹豫地甩了丁沉一耳光。
“你疯了?”她转身跑出他的视线,长发飞舞,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
丁沉垂下头,低低笑了。
他知道,自己把金主好端端的计划搞砸了。
两个黑衣男人架住丁沉,把他塞进了车里。
男人的半边脸颊隐藏在黑暗中,他抽了一根雪茄,语气散漫,“你应当知道,这样做是拿不到那笔钱的。”
“比起钱,我更享受激怒你的后果。”丁沉微笑着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毕竟,你也喜欢她,不是吗?”
男人动作一滞,忽然抬起脚狠狠踹在丁沉的心口处,他痛得蜷缩起来,弓成一条虾米倒在地上。
叶小夕奔出老远,蓦然发现脚上只剩下一只高跟鞋,她懊恼地握紧拳头,都怪那个该死的丁沉!
她料想他应该走了,于是回头顺着原路寻找那只高跟鞋。
叶小夕刚走到街道拐角处,一辆车子的门打开,一个人被踢了出来,滚落街道。
车子飞速地离开,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熟悉的西装令叶小夕怔了怔。
她飞快地冲到男人身边,一把托起他,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出现在她视线里。
果然是丁沉!
“喂,你醒醒?我这就叫救护车!”她急得掏出手机呼救。
疼痛中,丁沉缓缓睁开眼睛,瞥见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在朦胧雨幕中散发着贝壳般的透明白皙。
他缓缓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是她救了他。
他咳嗽了几声,鲜血顺着嘴角涌出来,染红了叶小夕的双手。
叶小夕呆呆地看着他虚弱的模样,心里忽然狠狠抽疼起来。
眼前的这具身体,仿佛变成了郁佐臣。
她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叶小夕缓缓俯身,抱住了丁沉,声音颤抖,“你别死……不要死,求求你……”
她温暖的怀抱令他忍不住留恋,他抬起手,环抱住胸口的女人,泪水从眼角滑落。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一个女人真正为他哭泣。
哪怕他今天真的就这样死去,也值了。
救护车呼啸着赶到,把丁沉搬上去,叶小夕紧紧抓着他的手,泪眼朦胧。
一路目送他进手术室,叶小夕呆呆坐在椅子上,身心疲惫。
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子拉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丁沉被推了出来。
她俯身,轻轻给他盖好被子,温柔地说:“你别动,我去给你买些粥喝。”她刚要离去,手忽然被他用力拽住。
叶小夕愣了一下,“怎么了?”
他翕动嘴唇,“不要走,陪陪我。”
明知道他不是郁佐臣,明知道郁佐臣早已经死了,可她仍旧选择坐下。
仿佛只要多陪他一秒钟,内心对郁佐臣的愧疚就能减少一分。
仿佛那个记忆中陪伴她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从此就能活过来,哪怕他选择与汪美麟一起生活一辈子,她也会含泪祝福他。
只要他活着。
可惜,这些永远都不可能再发生了。
叶小夕靠在他胸口上,泪水缓缓打湿他的衣衫。
“佐臣,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帘子后面,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他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句“佐臣”缓缓打碎了他心里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他缩回手,转身朝外走去。
“李先生--”医院的院长一路追上来,满脸殷勤,“我还以为李太太受伤了呢,原来是她送来的一位朋友受伤。李先生不去看看她吗?”
“不用了。”他停住脚步,声音冷峻,“我来过的事情,不必告诉她。”
院长惶恐地点头答应。
走出医院,李清汉坐进车里,仰头闭上眼睛,胸口传来的闷痛也不知道是旧病发作,还是因为叶小夕那句“佐臣”。
“开车。”他咬了咬牙,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医院里,丁沉渐渐睡着,叶小夕抱着双臂倚靠在墙壁上,双眸红肿。
医生说过,他只是胸口断了几根肋骨,很快就能好起来。
可她仍旧不放心,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没事才好。
一声轻微的咳嗽响起,她立刻被惊动,快步奔到床前,“你醒了?”
丁沉痛苦地挣扎着坐起来,瞥见她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小夕--”他喃喃自语着,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冰冷的指尖令叶小夕从梦中惊醒,她蓦地直起身子,仿佛受惊一般躲开他,“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匆匆步出病房,冲到天台上暗自懊恼,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又哭又闹。
他是丁沉,不是郁佐臣。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之后,转身匆匆下楼。
沿途遇上几个身形彪悍的男人,一路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叶小夕没有在意,独自买了些吃的然后返回。
刚准备打开病房大门,一名护士匆匆拽住她,把她推回到另一间病房里。
“嘘,小姐,你可千万别进去。刚刚那间病房里涌进去一大群男人,凶得很,说是要找那位丁沉先生要债。”
叶小夕心里“咯噔”一响,“丁沉人呢?”
“我也不知道,好像在那群人来之前,他就悄悄走了。真想不到,他仪表堂堂,结果居然和这群人扯上关系……”
护士的嘟囔声令叶小夕不安,她不顾一切地走出来,推开病房的门。
满室狼藉,枕头被子甩了一地。
一瓶在风中晃荡的药水瓶空落落地挂着。
几个壮汉齐齐凶悍地盯着叶小夕,狐疑地打量她。
叶小夕勉强一笑,“不好意思,我走错地方了。”
她镇定地转身,朝外走去,身后传来一阵紧紧跟随的步伐,叶小夕双拳紧握,知道那群人在跟踪自己。
她变换了一条方向,迅速地闪进楼道中。
脚步声渐渐杂乱起来,叶小夕的胸口狂跳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眼看脚步声越来越近,叶小夕紧紧抓着衣服,眼看就要尖叫出声,黑暗中,一双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身子一僵,继而嗅到他衣服上的药水气息。
是丁沉。
见她放松许多,丁沉松开手,环抱着她藏进一扇门后面。
黑暗中,一丝亮光透了进来。
有人粗鲁地打开门,四处查看一番,见没人,又重重关上。
脚步声渐渐远离这里。
叶小夕刚要说话,丁沉忽然用力捂着她的嘴。
那扇门再度被人用力打开,叶小夕的心狂跳起来,背后被涔涔冷汗打湿。
“奇怪,那女人究竟去哪儿了?医生明明说她是跟三号那小子一起来的医院。”壮汉疑惑地嘀咕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三号?
叶小夕茫然地抬起头打量丁沉,上次在餐厅里,那个贵妇也喊他三号。
丁沉不自在地松开手,低声附在她耳边说道:“别出声,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他缓缓直起身子,没有再看叶小夕。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即便是难堪,也没关系。
他无声地露出一丝笑容,三号,夜魅牛郎店,沉浸在夜色迷离中的奢靡与沉沦,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他不仅是个骗子,更是一个令人不齿的败类。
他紧紧握着拳头,竭力与她拉开距离,一点点地从身后的楼梯离开。
叶小夕仍旧紧张地盯着门外的动静,一动不敢动。
过了许久,她忽然听到走廊上有人大声呼喝,“他在那儿!快追!”
急促的脚步声从面前穿行而过,她怔了怔,扭头一看,身后早已没人。
“丁沉……”叶小夕喃喃自语着推开门,空明白透的空气里,隐约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
聚集在窗前的人密密麻麻,人们伸长了脖子,对着楼下的一幕指指点点,她费劲气力地挤进去,呆呆地看着楼下的一幕。
那群追逐她的男人正在围殴一个人,那人放弃了挣扎,像条狗一样被人踢踹着,保安们一窝蜂地涌向事发地点,想要驱赶他们。
男人们却放肆地拖起他,朝车上抛去。
叶小夕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跑去。
黑暗中,丁沉的体温仿佛仍旧留在她身上,他嘴角那抹无奈的笑容令她莫名地恐慌,叶小夕追到广场上,车子早已离去。
她慌忙给林河打了一个电话,“林河,有件事我要求你。”
电话那头,林河清了清嗓子,“说吧,我听着。”
“你能帮我查一个车牌号吗?我想救一个朋友。”她顿了顿,忽然低声道:“这件事,我想瞒着清汉。”
林河沉默许久,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
放下电话,林河默默看向一旁喝酒的男人,脚下堆着乱七八糟的酒瓶,他从没见过这个男人如此颓废过。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指着林河大笑起来,“别用这副同情的目光看我,我不需要。”
他微微阖上眸子,喃喃自语,“我不够好吗?还是,我根本抢不过一个死人在她心里的地位?”
他嫉妒郁佐臣,嫉妒他陪伴了她十几年时光,嫉妒他占据她的青春岁月,嫉妒他死了之后仍旧令她为他哭泣,他嫉妒到恨不得把郁佐臣从坟墓里挖出来鞭打。
“林河,按照她说的去做,把那个男人救回来。”他抚着眼睛,声音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