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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番外

婚后的生活一如既往,没有出现大风大浪,也不需要大风大浪。太后毕竟是站在她这边的,患过难的情谊不一样,好些以往不能通融的,现在也通融了。陆润生前住的那片围房,特特儿拨给了他们,还在紫禁城中,不过离内城有段距离,料理公务之余,不妨碍他们小夫妻团聚。照太后的话说,“差事得办,孩子也得生。容实是家里独苗儿,公婆嘴上不说,心里必定盼着。”尤其容太太对她老不着家有些微词,就像她以前给自己诊脉得出的结论一样,女人肩上有家和丈夫以外的重担,长此以往,总会令人不满。幸好容实给她撑腰,容太太一旦抱怨,他就打岔,实在绕不开了,跺脚说:“我自己挑的媳妇儿,好不好我自己知道,用不着别人评断。”

就是这么骄横和固执,让她觉得踏实。只不过这人也有让她头疼的时候,他跟着丈人爹玩儿鼻烟,家里高案上堆满了烟壶;最近又迷上了养鸽子,爬上房顶装了一溜鸽舍,一到傍晚鸽子还巢,外面晾晒的衣裳收迟了,多多少少落着点鸽粪。再有夜里,鸽子也拉家常,叽叽咕咕的,吵得人头疼。不过他对这个家倒是充满了热情,上外头办事,吃了两个很甜的橘子,说“我太太也喜欢”,连树带橘子全买下了。花五十两银子请人从盛京运回来,栽在他们院儿里,来年就不愁没果子吃了。

太后心生感慨,“你们俩相称,多好!媳妇儿能干,爷们儿宠着,叫人羡慕。世上真没几个女人有你这样的福气,地位有了,钱也有了,贴心的男人也有了。要是人生是场赌局,你算赢了个盆满钵满。”

她也笑,“是怪齐全的。”

“两口子拌嘴吗?”

她点点头,“也吵,不吵的夫妻共不长。”

太后叹气:“我连和男人抬杠的机会都没有,宫里的女人谁敢惹皇帝不高兴,想拌嘴,还得看你有没有造化。”

后宫之中能和皇帝称夫妻的只有皇后,余下全是奴才。但即便是皇后,也不敢明目张胆驳斥皇帝,天家从来没有平等一说。不过太后的福气倒也不坏,谁想到那时候坐在熏笼上不肯侍寝的小贵人,能有今天这么大的成就?她常念叨一切全靠颂银,说多了难免令人惶恐。做当权者的恩人,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容实并不贪恋权势,“一时半会儿怕走不脱,毕竟太后还得利用内阁和宗室抗衡。等过程子吧,请个命离开京城,上江南去,远香近臭,亘古不变的道理。”

颂银抬眼看他,不置可否。其实她也明白,但是累官至此,身不由己。

她在灯下纳鞋底,螓首低垂,拉伸出领下一截纤白的脖颈,容实在边上看着,蠢蠢欲动,“时候不早了,咱们歇了吧!”

她拿针篦头,“快完了,你先睡吧!”

他磨磨蹭蹭不愿意,“一个人上炕有什么意思,我等你一起……你说太太老不称意儿,要是生个孩子叫她带,她大概就没工夫絮叨了吧?来来,咱们生儿子。”

她对他这个脾气束手无策,“我常听人说笑话,说旗人赋闲了没事儿干,尽琢磨生儿子,你不是汉人吗,怎么也这样儿?”

他厚着脸皮说:“我是旗人的女婿,女婿随丈人。”挨了颂银一顿好打。

两个人上炕,一头躺着,手脚像生了根,总离不开对方。颂银喜欢蜷在他怀里,白天是扬威耀武的总管,晚上只是个平常的小妇人。容实给她说在外的见闻,说底层旗人的境遇每况愈下,“上回去太原,听说个事儿。一个穷旗人犯了案子,给逮起来了,审案子的刑名师爷是个汉人,问了经过就要打。那旗人说我有特赦,不能打,师爷说你是什么人呢,还特赦上了?那人说我是旗人,师爷一听就拍桌子,老爷我都只敢骑马,你还骑人?来呀,拉下去重重打——你瞧瞧,都混到什么份上了。”

颂银怅然,“其实豫亲王登基前的路子是对的,重新整顿旗务,把懒旗人都驱赶起来,有程子是见好。可惜登基后忙着扫除障碍,把人都惹毛了,这事儿后来也撂下了。”

容实像抚脸脸似的抚她的脊梁,“明儿和爹商量商量,让他上奏疏,请皇太后示下。几位王爷里头择一位委以重任,让他好好管管。”

她唔了声:“在家别说公务。”

其实这围房也不算家,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就觉得哪儿都是家。

她不说话,累着了,他提起被子仔细给她盖好。低头亲亲她的前额,虽然已经是他的媳妇儿了,他还拿她当姑娘。这姑娘有种天然的香味,和那些熏香不一样,是她的体香。他眷恋这个味道,有时候外面奔走,夜里回不来,闻不着这味道就睡不着。官场上周旋,也有给他塞女人的,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忠贞不二,说这些女人味儿不对。久而久之大伙儿都传他惧内,又怎么样呢,惧内不是怕,对他来说是爱。

内城笃笃有梆子敲过来,快三更了。他抱着媳妇儿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外面一串脚步声,到了檐下压着嗓子叫:“小佟大人,容大人,快醒醒,出大事儿了。”

颂银一个激灵翻身做起来,忙披衣裳,容实已经去开门了,“鸡猫子鬼叫什么?”

太监扫袖打千儿,“乾清宫传话出来,圣躬违和,老佛爷没有主张,打发奴才来请小佟大人进去瞧瞧。”

才说完,她到了门上,边走边扭纽子,后边容实慌忙套上袍子,跟着一块儿进了乾清宫。

小皇上才刚满三岁,平时活蹦乱跳的,向来没什么磨难,突然发起烧来,急坏了皇太后。颂银一到她像见了救命菩萨,拉她来瞧,“太阳落山还好好的,半夜里怎么就烧起来了。”

颂银跪在脚踏上看,皇帝小脸都烧红了,神智倒还清醒,别过脸看她,轻轻叫了声干妈。

颂银点点头,温言问他,“万岁爷觉得怎么样?哪儿不舒坦?”

皇帝自小老成稳重,不是特别难受不会说出口。这回想是熬不住了,喘了两口气说:“我热,头疼,背上也疼。”

颂银接过宫女拧的凉手巾给他敷在额上,说没事儿的,“请御医瞧瞧就好了。”

三位御医轮番请脉,给皇帝看病是大事,确诊用药都要慎之又慎。太后急得搓手,问怎么样了,三个人战战兢兢回话:“目下还不能肯定是什么病症,要是运气好,是普通的伤寒,老佛爷不必忧心,开两剂药,吃上两天就好了。”

话只说了半句,运气好是这样,那运气不好呢?

颂银回身看皇帝,他热得精神恍惚,让她想起金墨,当初发病时候也是这个模样。她隐约觉得不太妙,只是不敢做在脸上,宽解太后,“我们家老太太说的,孩子发热寻常,烧一回更聪明一回。再瞧两天吧,过两天兴许就好了。”一面交代御医,“主子热没退,烦劳诸位在围房里候着,以便时时请脉,不至于贻误了病情。”

御医领命,带着苏拉出去煎药了。太后惶惶不安,坐在南炕上嘀咕:“先帝崩于痨瘵,我害怕……皇上是先帝染疾前后怀上的……”

颂银只是请她稍安勿躁,“孩子有点儿头疼脑热的,不稀奇。他是九五之尊,老天爷和列祖列宗保佑着呢,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不过这事儿先不要往外声张,明儿命军机处和内阁处理朝廷政务,您就安安心心陪着皇上,什么都别过问。”

太后颔首,喃喃道:“我最怕他有恙,你别走,一块儿看着他吧!”

这个不消说的,就冲他喊她一声干妈,她也不能像局外人似的撒手不管。

容实在外头候着信儿,她出去交代了一声,“你回去吧,今儿看不出什么来。”

他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要真是天花,从发热到出痘,得耗上两三天工夫。她不便明说,他却已经会意了,顿时脸色大变,“这可是要命的,你不能留下。”

留不留下不由她说了算,那是皇帝啊,可不是街坊家的孩子。她笑了笑,“别这么蛇蛇蝎蝎的,御医没说,全是我猜的,兴许不是呢。你回去吧,不得传唤别来。”

他自然不答应,“留你一个人伺候病人?那不成,我得陪你。”

这是乾清宫,哪儿能说留就留。她着急轰他走,拉了脸说:“不听话,别指望我再理你。”

他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踏出了月华们。

事实证明运气不太好,小皇帝染的的确是天花。城里已经有人确诊了,皇太后大发雷霆,追究病气是怎么进紫禁城的。原来十天前皇帝的看妈会了一回亲,到现在才知道家里有孩子也发病了。抱过别的孩子的手再来抱皇帝,皇帝年幼,身子骨不结实,就传染上了。

天花是绝症,太可怕,活命的机会还不到三成。眼见过金墨离世的颂银心慌意乱,怪看妈坏了规矩带累皇帝,太后咬着槽牙让把人拖下去杖毙,她也没有开口求情。怔了会儿命太监拉绳子,把乾清宫围起来,再不许人走动。宫里宫外四处洒石灰粉消毒,把皇帝移进东暖阁,为避光,用黑红两色的毡子把门窗都遮上,隔壁屋子设神案供奉药王药圣和痘疹娘娘,剩下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御医对天花的解释是“邪盛正笃,湿热内犯”,治疗当加大清热凉血解毒之力,人员进出要障面,有接触也得隔着一块布。颂银每常进去看他,小皇帝在床上苦苦挣扎,起先还知道别让皇额娘操心,到后来说不了话了,人陷入半昏迷,吓得太后在痘疹娘娘跟前长跪不起,把膝头的皮都跪破了。

和这种病症斗,得靠足够的运气和耐力,对于皇帝及看护的人来说都是考验。最厉害不过头九天,要是挺过去了,接下来还有缓。要是挺不过去,那么江山社稷又当如何?

太后惊惶失措,抓着颂银说:“你瞧皇帝怎么样?怎么总不破痘呢?”

这个没法说,真得看老天爷的。她握紧了太后的手,“您是主心骨,您得扛着。暗室里别去了,交给我,您还得应付那些大臣和宗亲。”

孤儿寡母,撑起一片江山不容易。染天花是九死一生,要是病得重,别说麻子了,恐怕得聋了瞎了。眼下才六天,痘在皮下隐现,就和当初的金墨一样。颂银同两个看妈轮流照顾,耗尽了心力。那屋子又不见光,进去就觉空气沉闷,令人窒息。

“这么的不成,别说是个病人,就是个身强体壮的,闷在里头也得出事。”她和御医商量,“要不给开一扇窗,要不给换个地方,东暖阁地方小,得让主子喘上气儿。”

御医们都不敢做主,还是太后发了话,让开窗,把毡子四个角钉上,从经纬里能流一点儿风进来,也是个疏解。

终于到了最厉害的阶段,小皇帝开始痉挛,谵语连连,病势一度很危重。颂银是责无旁贷的,硬铮铮守了他两夜。眼看着痘浮起来了,好在并不多,脸上星星点点几颗,大多在四肢和躯干上。大伙儿松了口气,知道只要再熬上三五天,慢慢就会好转了。

太后得知消息后且哭且笑,保命之余又庆幸,孩子还是头光面滑的,不会有太大损伤。总算最后活着从暖阁里出来了,皇干妈功不可没。太后知道无以为报,重提了让玉的事,说在宫里多待了两三年了,问问她自己的意思,要愿意出去,随时可以出去。

颂银道了谢,且顾不上这个,累极了,回围房的路上几次要磕倒。进门见桌上搁着一双鞋底子,已经纳好了,只是针脚错落,间距也没那么好看。她拿在手里端详,不由失笑,这个容实,把她能干的事儿全干完了,要是生孩子能代劳,恐怕他也当仁不让吧!

她长长叹了口气,说起孩子,是该生一个了。前头因为小皇帝刚登基,大家伙儿都忙,她吃药避孕了。现在社稷稳固,皇帝又出过花儿了,她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瘫在床上,死过去一样。从早上一直睡到日落,听见城隍庙里当当的钟声,也听见容实的那群鸽子俯冲时,鸽哨发出的呜呜的声响。

他回来了,看她睡着,悄悄又退了出去。他们是紫禁城里唯一得特许可以生火做饭的,因为和西六宫还隔着一条金水河,对火烛上的控制不像内城那么严苛。她睁不开眼,伏在枕上听厨房传来生火做饭的动静,有时候不用宫女和苏拉,就两个人过日子,反倒有种温暖人心的朴实感。她一直记得头一回来这里找陆润,他在架子下伺候他的葡萄和花草,孑然一身,从容澹泊。只可惜飞不出高墙,否则他应该悠闲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不知怎么,最近总会想起他,他就像颗流星,不经意间光芒大盛,须臾消失,抓也抓不住。当初她说过要接他回去奉养的,没想到最后她竟住进了他的家。她有容实陪着,人生不寂寞,他呢?在九泉底下好不好?

白天睡不安稳,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一点儿响动都会扩张得无限大。门又打开了,她闻到香味,闭着眼睛坐起来,容实见了发笑,“你和脸脸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上回她闻见鹿肉,从树上砸下来摔了个大马趴。您这是怎么的?有样学样?”

她撅了嘴,“我饿了。”

他赶紧盛汤过来,絮絮说着:“我媳妇儿累坏了,快补补。你不知道,你在里头我多担心你。那是什么病症?要人命的!你生了几个脑袋呀,这么豁出去。”

她靠着靠垫叹气,“我是皇上干妈,于公于私我都该照应他。现在好了,都过去了。”

他一勺一勺喂她,仔细看她的脸,“你这十来天留神,千万不能发热,我怕你过了病气。城里好几个出花儿的,家里有孩子的都带出去避痘了,太医院研制出了种痘的法子,能给孩子种,大人可不好使。”

她懒散问:“那痘怎么种呀?种花种草似的?”

容实说差不多,“种在鼻子眼儿里。痘浆和人乳中和了药性,拿棉花蘸点儿塞在孩子鼻子里,或者痘痂磨成粉吹进鼻孔,回头发点儿热,出点儿疹子,就算已经出过花儿了,这辈子不再得。”

她听了感慨不已,“那时候金墨犯这个病,家里差点儿塌了。等咱们孩子落地,长结实了就给种上,一辈子安逸。”

容实听了心花怒放,“那咱们什么时候生呐?你这会儿肚子里有没有?”

她任他在肚子上揉搓,往下一滑躺平了,笑着说:“还没有呢,今儿起筹备,应该来得及吧?”

他闻言,把碗一扔跳上了炕。

她夜里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在芦苇荡里跑,满世界萧瑟枯黄,好像秋天已经来了。她跑了很久找不见出口,站下来定定神,这时候看见一个人远远过来,隔着一片水洼对她微笑。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惊呼:“陆润,你怎么在这里?”

他笑了笑,“我在等你,一别三年,都顺遂吗?”

她忘了他已经死了,点头说顺遂,“你去哪里了?我找你了很久都没找到。”

他不答,只说:“你答应过我,要接我去你府上的,还记得吗?”

她说记得,“我找见你了,你跟我回家吧!”

他隔水盈盈相望,“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颔首应承,可是再找他,人却不见了。

她醒过来,睁着两眼看屋顶,天还没亮,屋里有深深的蓝色回旋。她推了推容实,“二哥。”

他嗯了声,“怎么了?渴了吗?”

他挣扎着要起身,她伸臂揽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口温暖的皮肤上,“我做了胎梦……”

他一听立刻清醒了,“梦见菩萨往你怀里塞果子了?还是玉皇大帝说有文曲星下凡?”

她抿唇一笑,“都不是,比这个都好。”至于究竟哪里好,她再也不愿意详说了。

略休息两天,她去了趟竹香馆,让玉还是老样子,看书、弹琴、抄经书。她也不忙和她理论太多,告诉她过两天是阿玛寿辰,问她愿不愿意家去。

“一屋子人,也不短我一个,回去干什么呀,不咸不淡的。”她提笔蘸墨,这两年没别的长进,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又漂亮又精神。

颂银坐在边上看她,“你打算一辈子这么耗下去?你为谁耗,总要有个说法吧?别人是没办法,出不去,你是有办法,偏在这里虚度光阴。外头有老虎,要吃你是怎么的?那时候嫌马蜂难看才进宫的,往后咱们找个比马蜂好看的不就是了,你犯得着这样吗?”

其实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以前是不甘心呐,现在是害怕。”她把笔搁下,无可奈何看了她一眼,“我一个人在竹香馆呆惯了,不愿意见外面的人,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老觉得别人在背后笑话我。”

“你是为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庆王家的小姑奶奶一连嫁了五个男人,现在谁有她过得滋润?起先是有人嚼舌头,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管不了。可后来呢,说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如今求人议论,人家也懒得费唾沫,事儿不就过去了吗。”让玉闷头琢磨不说话,她小心翼翼刺探,“你还想着陆润呢?”

那个人总是心里的一道疤,难以愈合。不过毕竟没有夫妻之实,时候长了,渐渐疤痕变浅,触上去也不那么痛了。

她摇摇头,“不光是为他。”

“你还年轻,得走你自己的路。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下半辈子平平顺顺的,就对得起陆润了。”

她仰头看她,“我还能有路可走?”

颂银说有,“我和容实商量过,容家在江南有产业,你去那儿,一切从头开始。江南多才俊,还愁找不到合心意的人吗?等过几年我们也想法儿过去,彼此有个照应。”

让玉沉默了半晌,似乎下狠心和过去告别了,握着拳头道:“走就走吧,这地方不该我呆。我知道家里老太太恼我,阿玛额涅为我操碎了心,我对不住他们。走得远远的,免得给他们丢人。”

她说话总是自暴自弃,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也没办法,一个人的自信是际遇决定的,际遇好,觉得什么都不是事儿,际遇不好,芝麻大的挫折也能把人压死。所以她必须有个新开始,给自己一个机会,往后路还长着呢!

回了太后,很顺利就把人领出了顺贞门。外头春意正浓,一阵风吹过,柳絮漫天飞舞,融融暖阳下飘起了雪似的。让玉站在骡车前闭眼吐纳,“我当初进宫是孤零零的来,现在要离开了,也是孤零零的去。”

颂银指指自己,“我不是人?别人在宫里过得拮据,你可半点没受委屈。只是情字上我帮不了你,你得自己挺过去。”长随打起了车帘,她说上车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呢。”

回去给阿玛过五十大寿,述明嘴里责骂,心里还是偏疼的。老太太有些冷淡,他就同她央告:“孩子好容易回来的,老太太给个笑脸子吧!她还不孤苦吗?家里也呆不住,要上南边去,往后恐怕没机会见面,您舍得?趁着还在,好好说说话儿,她有不懂事的地方,您瞧着我,担待了吧!”

老太太怨她,也是恨逊帝下台那会儿她死赖在宫里不肯出来,十七八岁的姑娘非要熬到二十出头,不知她图的什么。可说到底,自己的肉自己疼,见不着人恨得咬牙,见着了人又怒火全消,搂在怀里结结实实哭了一通。

“上南边可怎么好,没依没靠的,姑娘家自立门户是易事吗?”

述明说不要紧的,“儿子告了假,专送她过去。”

容实也在边上宽慰:“用不着自立门户,我们在苏州有老宅子,年年修缮,妹妹去了不愁没地方住。身边多带可靠的人,全从家里拨过去,不碍的。去那里总比去别的地方好,那里还能托付亲戚照应,万一有点什么事,不至于慌了手脚。”

老太太听了方道好,“你姐夫这么说,我也放心了。那就劳烦姑爷,你这妹妹可怜,你多替我费心。”

容实这女婿当得无可挑拣,媳妇娘家那些嘎七马八的事儿他一肩承担,因为丈人爹没儿子,他是女婿抵半子。舍不得颂银劳心劳力,只有自己多干。

他躬身道是,“交给我,老太太放一百二十个心。”

一家子团聚了,热热闹闹的。太太顾完了让玉又来过问颂银,拉到一旁小声说:“你们成亲两年多了,怎么老没消息?是不是哪儿不舒称呢?我听说城东有个仙儿,求子很灵验,明儿我打发人上那儿瞧瞧去。要成,你抽个空儿,我带你过去磕个头,上柱香。”

颂银发笑,“什么仙儿啊,灰仙还是黄大仙?您信这个?都是骗人的。”

太太却很当回事,“好些人求了都怀上了,宁可信其有。我就是怕,宫里怨气重,没得克撞了你。请仙儿算一算,看有法子化解没有。”

她只得耐心和她解释,“也未必是怀不上,我先头忙,皇上还没亲政,我和容实都腾不出空来带孩子……”

太太不等她说完就接口:“你没空咱们有空呀,生了用不着你带,我这儿闲着,你婆婆也闲着,谁没点儿带孩子的能耐?”

颂银哭笑不得,“那我得大肚子吧?挺着个身子怎么办差呢?”眼见太太又要着急,她忙安抚,“我没说不生,这就打算生来着,只要能怀上就成。”

于是太太开始担心,之前怕怀用药控制,这会儿想怀了,那些药对身体有没有造成损伤呐?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呀?不停琢磨这个,简直坐卧不宁。最担心的还是一点,万一就此怀不上了怎么办?想了又想叮嘱她:“吃药的事儿不能让亲家知道,要不会生嫌隙的。你这孩子有时候还是欠妥,多想着点儿容实吧!他哥子死后就剩他一个了,家里全指着他呢!你瞎胡闹,回头他们家老太太再给他张罗几房妾,我看你怎么办!”

她笑了笑,“我要没差事,一成亲就忙生孩子了,和外头女人一样。这不是职责所在嘛,怀到六七个月得歇下来,生了又得坐月子,中间三个月怎么办?”

太太觉得都是托辞,“不还有你阿玛呢吗。”

颂银摸了摸后脑勺,心说阿玛早就当上甩手掌柜了,打算写本《内府世家录》,天天在文渊阁里消磨,内务府的事儿几乎不管了。这几年公务全由她打理,她要一走,衙门非得乱了套不可,怎么敢歇呢!现在好了,小皇上得过天花,大难不死,给所有人喂了定心丸。她总算可以停下步子,图一图自己的后计了。

为怀孕做准备,额涅战战兢兢,她却很坦然,心里知道不会有错,她的人生应该是圆满的,孩子必定会有。果真次月月信迟迟不见,等到第三个月请太医瞧了,有喜信儿,已经怀上了。

她摸摸肚子,该来的总会来,三年一个转身,差不多了。

让玉去了南方,几回通信都说很好,小皇帝还小,侍卫处没有那么多的差事可办,容实逐渐领命督察粮务盐务,有时路过苏州也去探望她。一次回来,说起一个本家亲戚和她走得很近,继续发展下去,大概好事将近了。

颂银喟然长叹:“桐卿都有人家上门提亲了,她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了。”

容实挨过来靠在她肩头,伸手抚抚她的肚子,“我儿子想我没有?”

她轻轻一笑,“你怎么知道是个儿子?”

“我当然知道。”他咧咧嘴,“我做梦梦见了。”

梦见什么他没有说,可颂银隐约感觉有种默契,他们各自守着相同的秘密。

孩子生在正月里,天寒地冻的时候,容府里一声儿啼,打破了寒冷的黎明。容学士搓着手在书房等消息,小厮连蹦带跳过来打千儿,“给老爷道喜,是为小少爷。”

容学士啊地一声,激动万分,“快快,我要给老祖宗上香,我们容家有后了。”走了几步回身吩咐,“给接生婆子和跟前人放赏……阖家下人都有赏,让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小厮笑道:“太太已经打发人去办了,您擎好儿吧!”

家里添了人口,实在是令人高兴的事儿。不光容家,佟家也沸腾了,述明抱着外孙不放手,“这小子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大富大贵。快长大,长大了玛法教你打算盘做账,你可是要接玛法衣钵的呀。”

容大学士觉得有点刺耳,“你们满人不是管外祖父叫郭罗玛法吗,玛法是我,您可不能越俎代庖,我才是他亲爷爷。”

述明根本就不听他的,“哪儿那么多讲究!我们家把颂银当儿子看,我就是这小子的亲玛法。再说不过是个称呼,碍着您什么了?您是爷爷,我是玛法,各叫各的,不好吗?”

不愉快,孙子给抢了一半的容大学士拉了脸,“这个且不说,您不能自说自话给孩子铺路。您知道他愿意管账?没准儿他愿意做学问呢?咱们得照他喜欢的来,是不是?”

述明也不高兴了,“当初说好的,我要一个外孙袭佟家的职务,您亲口答应的。”

“那时候不是没到眼巴前吗……”

他们闹得不可开交,颂银把孩子抱给奶妈子喂奶,自己坐在檐下晒太阳。远远听见两个包衣说话,一个说:“豫亲王府又唱大戏啦。”

另一个啧啧:“怹老人家是倒驴不倒架子,当个闲王,比干皇帝舒服多了。那一大家子大小老婆,不翻牌子连人都忘了,谁有他这福气!”

“别人圈禁是一个人苦熬日子,他倒好,该吃吃该喝喝,还听戏翻牌子呢!”

“要没人顶缸,有今儿?”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因为互相牵连,即便知道内情也只有沉默。比如好几回皇嗣莫名夭折,谁身上也不干净。这个世界没有非黑即白,一干二净的人要是身在紫禁城,早死了八百回了。所以就这样吧,过去的事儿,能不提就不提。好在眼下大伙儿都还安逸,皇位回归正统,生活也在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完了。

忽然听见容实说老妈妈令儿,回头看,他抱着儿子在屋里转圈,洁白修长的手指紧扣着朱红的襁褓,抑扬顿挫地念叨着:“碑儿头,窝窝眼儿,吃饭挑大碗。给他小碗他不要,给他大碗他害臊……”

她长出了一口气,带孩子也像模像样的。这么个男人,实在是嫁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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