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骜说着,双眼之中掠过失落,以及薄薄的酸楚,舐舐嘴唇,续道:“朕以为,你是因为担心朕的安危,于是出言相求杨殇,让他向杨德广求情,准你与我说最后一句辞别的话。”
说到此处,微微扬起脸颊,快速合了一下双眼,再张开眼时,眼中已经覆满冰寒。
“朕没有想到,你口中所说的‘借一步说话’,竟是寻机会与朕独处,质问朕要将杨殇怎样。”
心妍一怔,心道那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不会有事,所以才不担心,并非心中没有他。
而相较之下,杨殇更加令人担忧。
心妍反复咀嚼杨骜的话,心中猛然一惊,莫非杨骜此次并无全身而退之策,当真身陷绝境?
心妍想了一想,说道:“杨骜……”
才唤了他的名字,便见他目光特异凝着她的膝盖。
她不解,低下头去查看,还未看到自己的双膝,便眼前黑影一晃,杨骜蹲在她的身前,伸手扶住她的膝盖。
心妍这才知晓,方才梁淑贞呕血向后倒下之时,她正在屋檐下让宋医女帮着包扎伤口,见形势急迫,顾不得其他,撒开腿来疾驰而去搀扶梁淑贞。
膝盖之上白色纱布还未系上,沾了血液,缠在膝盖之上,极是狼狈。
杨骜将纱布一圈一圈裹在她膝盖伤处,轻轻道:“草芽走了,你身边连个贴心丫鬟也没有了,连个给朕通风报信之人也没。若是有人去给朕说一声,你也不至于跪如此之久。”轻轻一叹,“倘若今日过后,苍穹国还是朕袖间之物,倘若朕还是苍穹国的皇帝,那么便将飘絮给了你当丫鬟,在这宫里对你也有个照应。”
心妍寻思,能得苍穹第一女刺客贴身伺候,那可威风的厉害!
不过,听到杨骜说那句‘若朕还是苍穹的皇帝’,心妍心口莫名酸涩。
杨骜可以抛却世间一切,独独不可手中无势,他习惯了登在巅峰极点,俯瞰世事无常。他决计不能忍受屈尊人下,听人使唤。
众兵包围之内,玲珑从人墙缝隙,窥到杨骜对心妍呵护有加,蹲身为她裹伤,不禁心中酸妒难抑,凑近梁淑贞的耳边,轻轻道:“娘娘,那贱人定然借机要三哥做些什么事,我猜她是劝三哥将王位让给杨殇,那贱人曾和杨殇也有一段不堪的肮脏之事。见三哥失势,便借机巴结杨殇,与他破镜重圆。”
梁淑贞眯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当真百感交集,昨夜骜儿对那女子下跪,今日又蹲下为她裹伤,真真是丝毫没有男儿气概了,当年杨德广若是对她梁淑贞有这一半纵容忍让,那么她也不至于被囚地牢十数载。
“你方才要对朕说什么?”
杨骜站起身来,凝着心妍欲滴的唇边,问道。
心妍微微颔首,接着方才被他打断的话道:“杨骜,他们人多势众,你可谓全无胜券。太上皇和殇都是心慈宽厚之人,必然对你和太后娘娘、玲珑、秦蕊、贾信几人心存不忍。你……你何不将玉玺、王位拱手让出,也……也好保住一条性命,不至于凄凉收场。”
杨骜轻问,“拱手将王位让给谁?”
他的声音颇为冷静,心妍从中辨不出喜怒之色,她以为他真心考虑她的提议,现在这般发问,是要征询她的意见。
心妍匆匆瞥了一眼杨殇,杨殇正目光关切的朝她望来,心妍双手绞在一起,提了一口气,凝着杨骜的脸颊,说道:“王位原本就应该是杨殇的。你应当成人之美,自己也落得一生安稳平安。而且,殇又怎会刁难于你?他一定会对你加官晋爵,给你享之不尽的……不尽的……”
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苦涩一笑,杨骜对她是否更加失望了?
杨骜冷冷一笑,“加官晋爵,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是么?”眼角掠过鄙夷之色,轻轻道:“妍儿果然是本性不移。万事难离一句‘荣华富贵’。”
心妍方才说到‘不尽的’三字,便不再说下去,是因她突然意识到,杨骜对这些身外之物根本不在意,她若说出了口,便无异于对他出言侮辱。
“可以么?交出玉玺,能活命才最是要紧!”
心妍握住杨骜的手掌。
他感觉到了么,她掌心的汗迹,以及因恐惧他丧命众兵剑下而剧烈颤抖的双手。
杨骜后撤一步,丝毫不加眷恋的将手从她手中抽出,随即捏起衣袖,将他手掌上被她握过之处,轻轻擦拭。
心妍胸口酸痛,他……他这是为何?她伤重之时,身上血污他都不嫌弃,这时……这时竟嫌弃她手心薄汗。
玲珑对梁淑贞小声道:“娘娘,看样子是三哥不同意那贱人的提议。依玲珑之见,如果咱们能够逃过此劫,便该以柳心妍尸首祭奠上天,一是平息上天之怒,一是为三哥、为世人除去一个祸害人间的妖精。”
梁淑贞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话是没错。柳心妍哀家厌恶极了。可要除掉她,骜儿怕是不依。”
梁淑贞为人祥和、与世无争,只是长居地底,出地牢之后,眼见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心妍的坏处,所以下意识的升起护子之心,生怕自己的儿子被妖孽蛊惑了心神,酿成大祸。
自古以来,帝王帝业败坏在女人手中的例子,举不胜举。但是,她梁淑贞的儿子,决不能因一名女子而落下一世骂名。
杨骜望着局促不安的心妍,她两颊窘迫赤红,他嗤笑问道:“那么,王位交了出去以后呢?你是与朕当患难夫妻,还是留在皇宫之内,尽享荣华富贵?”
心妍惨然一笑,他交出王位之后的事,她却当真没有打算过,现在临时打算,却是一片迷茫,喃喃道:“我……”
才说一字,便听杨德广喝道,“逆子,还不前来领罪?”
杨骜望了一眼心妍,随即快步走回众兵围作的圈内。
杨殇、杨德广、杨煜也走了进来。
心妍对那边状况极是挂怀,于是从士兵缝隙钻了进去。
“玉玺这种极为重要的物件,藏匿之处必将难以寻觅。诸位大可快剑将朕分尸,以泄心头之愤。不过,到时寻不到玉玺,父皇与大哥在诸国眼中,同样也是谋朝篡位的小人。”
杨骜一手轻轻放在腰腹,另一手负在身后,淡淡陈述,神色冷静,丝毫不乱。
杨德广怒不可遏,伸手指着杨骜眉心,喝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竟辱骂你父亲是小人!”
杨煜嘀咕道:“父皇,你怎么刚被救出来又要对号入座,三哥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你们不还没有把英俊潇洒的三哥分成百段呢吗?那么你们就暂时还不是小人。”
杨德广。闻言脸上血色全无,切齿道:“好,小五今儿个也不能留下。也除掉了。”
剑光晃晃,士兵持十柄长剑,将杨煜困住了。
贾信噗的一笑,“五爷,你是不是见咱们都被剑指着,你羡慕的很,硬要激怒太上皇,好陪咱们一道受罪?”
杨煜伸伸舌头,“这样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证明咱也疯狂了一把!以后老了说起来,那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让我的孙子孙女对我另眼相看,嘿嘿。”
心妍见梁淑贞口中鲜血不断外涌,气息奄奄,极是可怜。
于是急忙奔到屋檐下,扯过宋医女,又驰回兵墙之内,来到梁淑贞的面前,对宋医女道:“你给娘娘瞧瞧,施针灸让她呼吸自如一点。”
宋医女虽舌头虽在那年被颜泽雅等人剜掉了,可是听力犹在,闻言之后,立刻蹲下身来,取出针灸,要往梁淑贞咽喉之处刺下,欲为她疏通血络。
“柳心妍,你好歹毒,要用毒针刺死娘娘么?”
玲珑一声厉喝,抢手夺过宋医女手中细长银针,嗤的一声,刺到心妍脖间。
这一下全没防备,心妍被刺了个人仰马翻,痛的脸色发青,蹲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来。
几名女眷离杨骜、杨殇几人有数尺距离,因男眷正对峙不休,一时并未注意到这边光景。
宋医女见心妍额头满是冷汗,忙拍在她的后背,呜呜啊啊的哑声说着什么。
梁淑贞微微气喘,指着心妍鼻尖,虚弱道。
“柳……柳心妍,今日哀家或许就死了,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要以毒针害死哀家?”她以为心妍蹲身不动,是中了银针上的剧毒。
心妍疼得两眼冒泪,缓缓抬起头来,伸手将脖侧入肉半寸的银针慢慢拔了出来。
银针之上,一颗一颗赤红血珠来回滚荡,从针尖落了下来。
饶是秦蕊这样凡事不盈心怀的局外人,也微微别开了眼,难以接着看下去,因想到银针入肉的疼痛而微微寒噤。
心妍将银针擦一擦,放在袖中,问道。
“娘娘瞧见了,血是红色的,针上并无毒药。可以放心让宋医女施针相救于你了?”
梁淑贞愕然,心道柳心妍这丫头也真够狠的了,竟自己将那银针生生剥离。不适扯扯嘴唇,不情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