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清辉之下,陷空山山巅断崖之上,两个身影依然保持着僵立的姿态,默默地注视着彼此,就仿佛是两个深情的恋人一般,始终不曾挪移开目光。
在楚风出发之前,南宫云就说过,以她对苏梦葵的了解只能帮楚风争取到说话的机会,但是他最终能不能让苏梦葵答允此事,所需要的却还是楚风的努力。
楚风很淡然,没有丝毫的紧张。
经过这么些年,他早已被所经历的事磨砺得无比平静,与人对视这般的事情,早已无所畏惧。
他不怕被人看穿自己的内心,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计算,他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坦诚。
这份坦诚,不管是面对敌人还是友人,不管是要杀人,还是要救人,都很少变过。
苏梦葵的确有些讶异,因为她记忆中的楚风,依然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楚风,只是凑巧有那么一点运气,有那么一点平凡人的善良。
她从来没有想过,昔日那个有些懦弱的少年,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苏梦葵终于想起,人都是会成长会改变的,没有人会永远地停留在十四岁,也没有人会一生都不发生变化。
她也曾如那个少年一般地善良过,也曾如现而今的青年一般坚持过,但是最后却变成了如今的心灰意冷。
她看着眼前人的人,突然觉得有几分眼熟,与她曾经的那些故人何其相似,都怀着一份坚持,一份在绝望之中依然不愿意放弃的善意。
只是可惜的是……那些故人几乎都已经成为了云烟——在这纷纷扰扰的大局之中,那些曾与她一并坚守着那份善意的人,最终都陨落了,无人知晓,连尸骨都没有,连坟墓都没有,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所以她那原本微热的心,便又迅速地坠落了下来,落入了一片寒冰之中。
她觉得自己与眼前人的对视有些无聊,就好像是两个孩子,在顽固地争执着彼此的对错。
但是这个世间,也许并没有那么多的对错。
她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先行移开了目光道:“你走吧。”
楚风沉默了片刻,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不能打动眼前的人,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微微一揖道:“打扰了,告辞。”
楚风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没有能够争取到苏梦葵的帮助,楚风不知道对于南宫云原先的计划会有多少的扰乱——但是实在没有办法,苏梦葵的意志太过坚定了,哪怕是那般长时间的对峙,苏梦葵竟然都没有丝毫的动摇——大抵她的确是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你还可以去找另外一个人。”苏梦葵淡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楚风驻足,转过身来,看着苏梦葵,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苏梦葵给出那个人的名字。
“秦明镜还活着。”苏梦葵说道。
秦明镜是这些年还在活动着的鬼界执法者,如果苏梦葵不愿意协助南宫云,那秦明镜的确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楚风沉默了许久,才道:“云姐不曾说过秦明镜。”
苏梦葵的眉头微微一挑,旋即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她虽然与南宫云的交往并不多,但是……大家却终究都还是执法者,彼此之间也时常有些接触,所以也对彼此有所了解。
南宫云不是那种喜欢咬牙死撑的人——她是那种只要自己不行的可能在三成以上就会考虑寻求援助保证稳妥的人——人间九位执法者,只有南宫云办事最为稳妥。
如果她都不曾考虑过向秦明镜寻求援助,那很可能就预示着秦明镜已经出现了什么意外,或者至少,秦明镜已经不会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助力了。
六界的五十四个执法者,这些年还能活动的便也只剩下了四个人。
苏梦葵心灰意冷逃避到了陷空山,仙界的卢红尘被游魂活生生打死,南宫云则身陷绝境,秦明镜下落不明。
这似乎意味着,唯一可以依靠的执法者的确只剩下了苏梦葵这最后一个了。
苏梦葵内心愈发觉得有些悲凉,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便是执法者的宿命,尤其是每三千二百年一次的当世末代执法者的宿命。
第十三代执法者,往往就意味着死亡与牺牲。
所以说,十三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数字。
苏梦葵眼眸中更见晦暗,就仿佛是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了一般。
苏梦葵不怕死,她早已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但是苏梦葵真的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们为之赴死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他们原先以为的秩序,也不是他们一直渴望的制裁。
他们只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东西牺牲,这样的牺牲,真的太没有价值,把生命这样珍贵的东西贬低得一文不值,也并没有让他们的梦想照进现实更多一些。
所以苏梦葵只是又叹了一口气道:“执法者终将成为过往。”
这也许是对执法者这个特殊的身份最后的哀悼。
楚风听出了其中的哀恸,但是他还是有些顽固地道:“但是至少……还会有人去追求。”
苏梦葵微微一怔,旋即终于展颜露出了一丝微笑,有一丝的欣慰,更多的却是哀凉。
“你在追求吗?”苏梦葵问道。
楚风沉思了片刻,他本来想点一点头,但是他想起了他手里那淋漓的鲜血再说这个梦想,未免有些荒诞,所以他最终还是没有能够点下头,而是道:“我在渴望。”
“你所渴望的东西并不会有人施舍给你。”苏梦葵说道。
楚风摇头道:“但是干净的东西却不能被沾满鲜血的手触碰。”
苏梦葵又是一怔,才终于意识到眼前人的思维还是有些天真,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笑意,却终究还是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下去,因为在眼前这个人的意识之中,那几分所谓的正义,终究还是不容玷污的,哪怕是他自己,在他那幼稚得可笑的正义准则之下,也是罪恶的。
“叨扰了。”楚风再次行了一揖,转身就要离去。
“再等一下。”苏梦葵说道。
楚风回过头,他看到苏梦葵平静的神色,知道苏梦葵并没有改变她的主意,所以微微抿唇,道:“请讲。”
“我不想离开这里,但是……它可以。”苏梦葵说着,微微抬手,一道暗紫色光芒已经从苏梦葵袖中飞出,直至楚风跟前,而后便静默地悬浮在空中,微微地起伏着。
那道紫光包裹着的是一件如紫色琉璃所雕琢出的器具,九条弧线优雅圆润,一眼望去便会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的狐尾相互交叉缭绕,重叠张开,就仿佛是一朵九品莲花。
在九条尾巴的缠绕之中,有一块细小的凸起,那是一颗紫色的牙齿,仿佛是一把匕首一般,在黑夜中闪烁着幽暗的紫光。
“这是……”楚风的神色不由得一变,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眼前的这个器具来。
这是千狐洞的祖器,那位开宗的祖师用自己的一颗牙与九尾祭炼而成的法器——九尾莲华。
从光泽与气势上来看,这九尾莲华只怕是真正的大帝之器,虽然岁月已经磨灭了它一些灵性,但是……一旦祭起威力却依然不俗。
楚风看着苏梦葵,有些震惊于苏梦葵的出手,竟然是准备将这九尾莲华交到自己的手里!她难道就不怕自己将这大帝法器私吞了么!
苏梦葵神色却很平静,她知道南宫云的谨慎,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哪怕自己心灰意冷,不愿意再去牵涉到大帝之间的纷争,但是南宫云终究还是她的同僚,她也不是就真的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南宫云死去。
或许,至少像楚风所说的那般,让他们再挣扎一些吧。
如果能挣扎出这棋局,那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至少他们也挣扎过了吧。
“把它交给南宫云吧,南宫云自然会用的。”苏梦葵说完,便一抚袖,那九尾莲华缓慢地落在了楚风的手中,散尽了所有的光芒,变得就好像是一个寻常的玉器。
楚风收起了九尾莲华,再次向苏梦葵道谢道:“如果事情顺利了解,我会来归还九尾莲华的。”
“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就好了。”苏梦葵淡淡地说道,神情极其平静,就好像她刚才送出去的就是外面到处都可以买到的不值一提刀剑而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帝之器一般。
连楚风也有些震惊于苏梦葵的慷慨豪迈,这样的出手……他真的难以理解——或许苏梦葵是真心不想再踏入修士的世界,但是却也不愿九尾莲华也随着她一起销声匿迹吧。
楚风默默地对着苏梦葵一揖,便转身离去。
苏梦葵看着楚风走下了陷空山,走上了海滩,推着他的小船进入了平静的海中,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倒负着双手,看着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