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知
凡七六年病残体检回城的知识青年，请于本月八日上午八时正，到县革委商谈有关安置问题。
部分病残回城知识青年
十一月四日
“好了嘛，要得就贴，再三检查个球，要怕就不要贴。”性情急燥的洪广贵忍不住抱怨起来。六一关掉打火机，四周又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环境才看清除矮小的广贵，还有乐天派范哈哈，高大臃肿的张中正张大官人，全在寒风细雨中瑟瑟发抖。邻近的大批判专栏由于风吹雨打，发出“嘎吱嘎吱”的木板撞击声，似敲打在他们惊恐的心上；远处的街灯被高大的梧桐树遮得时隐时现，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反射出街灯的光圈。
广贵一闭上眼，一个姑娘的容貌便出现了，且妩媚一笑：“你没有工作，父母不会答应，你我俩的事咋成？为了我，你应该有一个工作……”广贵忙睁开眼，她的容貌又消失了，四周依然如此。广贵一咬牙对几个人说：“这是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找个工作对大家都好，如翻了船大家都跑不脱。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违法，宪法规定不是有劳动的权利吗？我们就是争劳动的权利，不过这些年如有公理，你我几个也不是这个样子。现在只有破釜沉舟了，若以后追查，大家不要推卸责任，大家都有份，都是主谋，张大官人拟的草稿，六一写的，我磨的墨，出的纸、笔，现在该范哈哈贴了。”说到此处，不知是雨淋久了，还是寒风袭来，顿觉浑身冷嗖嗖的，不由连打几个寒颤，他忙打燃打火机，火光中映出了众人的狼狈相：头上挂满雨珠，肩头早已淋湿，惨白的脸上流露一双双惶惶不安的眼神，唉，多么凄惨啊！这年头要生活下去是多么的艰难！而那些深居高楼的达官贵人怎能想得到小民寻求工作的艰辛和承受的风险啊！
八日黎明，东边的周公山顶红彤彤一片，不一会儿旭日冉冉上升，朝霞映红了半边天，大地一片金光灿烂。六一望着这难得的艳阳天，心里默默祈祷：今天的运气要象这天气一样才好。正到八点，六一来到县革委门口，那里早聚集了一百多人，一个眼镜站在台阶上，大声宣布：“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县分招办，从来没有写什么通知。这是哪些人写的？我们要求公安局帮助追查！闹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太不象话！现已打倒了‘******’，他们不甘心，有意制造混乱，干扰破坏当前的大好形势，大家请回去，不要上他们的当。”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于是大家东一堆、西一堆地议论开了。“运动是大家搞的嘛，运动就不吃饭啦……”“不知是哪些人写的？”
“哎呀！全城都闹响了，都说要安置工作，解决病残回城知青的生活困难，打倒了******，应该落实政策嘛。”
“哪些人写的应出来承个头，找********反映，反映实际困难是应该的嘛。”
“公安局要追查，算了……”大家意见不统一，各怀鬼胎：有的胆小怕事，虽想有个饭碗，但怕公安局，惹火烧身；有的却稳如泰山，不发表见解，采取见风使舵的态度；有的早已预料到不会有那么顺利，否则后果……；有的早已找到了零工活，不能因小失大，故开始分化瓦解，逐渐有人悄悄离去。戏刚开始，怎么就这样夭折了吗？不行，得新重组织一下，这事关大家的共同利益。六一忙说：“大家不要走嘛，不管哪个写的，哪个组织的，大家还是商量一下，看咋个办？”
“对！大家都不要走，怕啥？一不偷，二不抢，有问题当然应该向领导反映，求得解决，我们要吃饭嘛。”旁边一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接过六一的话说。
“我们倒不怕，娃娃都两个了，要抓就抓，死活在一起，大人娃娃都有饭吃。”
六一掉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两个娃娃，没想到她也是知青。六一仔细审视了一下留下的人，还不足三十人，只见范哈哈也远远地躲在一边，立即走上去小声询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张中正、洪广贵他们两个咋没来？既然贴出来了不来也跑不脱，反而更糟糕，只要硬着头皮上，合理合法地反映解决实际问题，又没犯法怕啥？走！大家一道去，跟戴鸭舌帽的小伙子助威，让他带头去找********反映。”由鸭舌帽领头，大家一窝蜂地涌进了书记办公室。********一见到这一群病残知青进来，指着鸭舌帽劈头盖脸地训斥：“谁叫你写的？谁叫你带人冲击县委，你们闹得满城风雨，说是要安置病残知青，哪来的指示？我要追查。”鸭舌帽挨了骂后，急忙说：“李书记，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带头进来的，是大家。”
“大家？我革命几十年了，知道得很清楚，没有头是抱不成团的，你说是谁写的？谁给你的权利？是占人口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群众给的吗？嗯？”大家吓呆了，顿时全哑了。当又问到范哈哈，他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勇敢地挺身而出，客气地回答：“请问书记，街上贴的讣告是否也要经过你的批准？”李书记一听这闻所未闻的答辩，忍不住笑了。县官一笑，气氛明显缓和。六一抓住时机，立即讨好地说：“我们是有问题，有困难才找李书记反映的，李书记在百忙中接见我们，我们很感动，很受鼓舞，我们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上山上乡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战天斗地改造大自然，也和参军当兵一样光荣，对吧？”
“嗯，革命的分工不同嘛，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嘛。”李书记明确地回答。
六一又说：“李书记这个态表得很好，当兵复员回来都要安排工作，病、残、伤、亡还有救济金、抚血金，我们下乡时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现在因病残回城，不要求救济金，只要求解决吃饭问题。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我们人残心不残，也要为祖国建设出力，现在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请李书记用万分之一的心思考虑一下。”
“怎么是万分之一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全县九十万人，都该你管，你的担子不轻，日理万机，敬请分一点心来考虑一下我们的实际困难。”大家七嘴八舌地恳求，李书记沉思了一下，说：“这次招工的范围是没考虑到你们，不过你们写一个情况来，我们研究一下。”
鸭舌帽和范哈哈回家后共同商量如何拟稿。六一骑上自行车先去找广贵，一到他家，只见他正指挥木匠在立房子。见六一来，立即端茶递烟，一面说：“你看，我现在正在搭一侧房，不然没地方住，她来也不好看。今天请木匠来说定了的，我咋个走得开，请原谅，明天去。”
“你少给老子说这些，明天还有个球希望，你龟儿子耍滑头不来，甩老子的死耗子，早不修迟不修，偏偏在今天修，不去反映问题，我看不修房都有你坐的——班房。”
洪广贵尴尬一笑说：“算球啰，张大官人也没去嘛。”
“你咋个晓得他没去？哟，原来你俩早就串通好，让我和哈哈来演这台戏啊！这要得个屁……”六一几乎气昏了。
广贵急忙解释：“不是我耍滑，今天早晨我去邀张大官人，他装病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毛巾就象孕妇，听见我去叫他，就‘哎哟、哎哟’呻吟，说是头痛去不了，叫我去，他好点立即就去，他装怪我是明白的，还是怕抓起来呀！”
“要怕，那天就不要写，现在一切很顺利，李书记了解情况后，叫我们写一个情况报告，走，去把张大官人找来，一道去推敲一下字句……。
天有不测风云，上午还是艳阳天，下午却变了脸，晚上又飘起毛毛雨。张中正、范哈哈，洪广贵、鸭舌帽和六一拿着情况报告，冒着寒风，顶着细雨，敲开了李书记的家门。
一个月后，六一等四人参加了工作。六一到运输队拉架架车，张大官人到河坝头抬石头，筑河堤，瘦小的洪广贵到装卸队拉包子，鸭舌帽分配在鞋店补皮鞋。范哈哈却什么也没捞着，仍是一个多余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