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羽莲再次见到杜子规,已是半月以后了。
这半月来,师羽莲按捺住性子不去找他,只等他自己来将一切解释清楚。师羽莲知道,自己并未真正生气,只是有个心结,在等着他解开罢了。
不想杜子规那混蛋竟是如此不解风情,竟也这般耐得住性子。
师羽莲无聊起来便在寒音榭一遍一遍地抚琴,皆为同一支曲。心里苦涩慢慢,恍惚中竟觉得快要溢出来了。
心中也是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告诫自己杜子规身为君王,集天下事物于一身,怕是早已忙得连相思的功夫都没有了。而自己,应该是体谅他的。
许是这样的谎话说多了,自己便也有了七分相信。
只暗暗埋怨,这该死的杜子规,你可知道相思有多苦?!
太上皇杜真在外出云游数月后再一次回到月夕,宫中自然是设宴款待,气势盛大。
筵席上的助兴,自然是免不了乐师的出席。师不莲作为御用乐师,被邀请出席自然不在话下;而作为太上皇器重的新人乐师师羽莲,也接到了邀请。
一边整理着繁琐的宫服一边抱怨为什么要扯上自己,别扭着似是依旧不想见那人,心中却早已有了几分期待。
乘坐着宝马香车走过繁华的集市,惹来啧啧赞叹之声。师羽莲却无心在意,心中满满的,载的都是对那个人的柔情。似乎这柔情太多太多了,总感觉这车比上平日,要慢上许多。
站在殿堂中央行礼,又一次见到杜子规。杜子规并没有什么异常地神色,眼眸带着些许笑意望向了她。师羽莲的心便即刻化为一池春水。
宴会的整个过程都是美好的,师羽莲的绕梁又一次赢得了不少的赞叹,只要不瞎便看得出来这是一把好琴。
然而真正懂得乐律的大臣实则不多,否则这朝堂之上人人都要议论起来,这师姑娘的琴声怎么如此柔和,仿佛荡一荡,便可以漾出水来。
一曲终了,之后便是助兴的各色节目。大臣多少都借着酒性开始东拉西扯,殿堂中吵闹声一片,惹得人无端心烦。
揉了揉太阳穴,师羽莲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三月里樱花开得正盛,选择了一颗颇有些年纪的大树倚靠着,师羽莲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樱吹雪。
"小羽兴致真好。"
"你也一样。"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原本想要装出冷漠的表情,嘴角却不自觉地倾泻了笑意。
"怎么,还在为那天的事情生气么?"
"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
杜子规笑,伸手揉上小羽绸缎般的黑发。
"知道你善解人意。"
"还算得上有良心。"
"所以......觉得有些事情没必要瞒你。"
"......嗯?"
此刻地惊讶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心情便又一次沉到谷底。
"我......去见了楚苏落。"
"......"
"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一般。说实话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
师羽莲一直低头,用沉默来防御着伤害。
仿佛是觉察到了师羽莲的伤心与不安,杜子规再次微笑,自顾自地将对话进行下去,早一些说清楚,早一些解除眼前人心中的不安。
"我们说了很多,她和我说......"
"......杜子规。"
"嗯?"
仅仅是简单的三个字,杜子规也觉察除了对方语气夹杂的哭腔,不得不停下话语,伸出手拉住对方的衣袖,想要安慰她。
却被对方狠狠甩开了。
"杜子规,那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景?"
......
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
明明是在乎的,毕竟自己思念了多年的人,却在久别重逢后,除了错愕,便没了别的感情。
苍白的角色容颜,纵使不施粉黛也依旧摄人心魄,却总有种不大一样的感觉。回眸淡淡一笑,竟让杜子规觉出了凄凉的味道。
"陛下......"
声调有些许上扬,不知是不是太过喜悦,尾音被拖长,带着微微的颤音。
恍惚许久,终究只问出一句平常话:"这么多年来,你可好?"
"有何好与不好?妾身相信夜挽已经对您说过,妾身早已不是'人'了。"
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启,念出的竟是如此令人恐惧的话语,语气平静,仿佛正在说着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杜子规一怔。楚苏落已然与自己不同,这他早已知晓,心下也是有准备的。如今见面,不想她的容颜依旧如昨,也就自然忘了这茬。如今被她自己以如此略显突兀而又自然的方式提起,便多多少少有了些尴尬与自责,或是还有些许说不出来的情愫。
"......对不起。"
回答这句话的,是楚苏落刻意压低的笑声。有些疑惑地望向楚苏落,少女掩嘴轻笑,一如多年前合-欢树下的场景。
杜子规看的痴了。
"陛下为何要对着妾身道歉?一来降了自己身份,二来,陛下您又做错过什么呢?若只为我的早逝,那倒是怨不上您的,怪只怪,妾身命薄福浅。"
"......"
"何况,没有尽早告诉陛下,又不辞而别,让陛下为妾身担忧。是妾身失信在前,若说上道歉,该是妾身来做。"
"可是朕觉得你应该听说过,朕的父皇,曾因误信小人谗言而灭了楚家全门。"
果然,此话一出,楚苏落原本就没有什么光泽的眸子又暗淡了几分,虽说低了头,杜子规却依旧觉出了眼神中的凄楚。
正思索着下一步的解释,眼前的人倒是先开口了,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那也怨不了陛下。是妾身考虑不周,是妾身害了全家。这错,是妾身犯下的,与陛下无关。"
眼前人的态度让杜子规有了一瞬间的错愕,原本是打算以道歉的方式减轻心中的负罪感,不想罪责却被她统统揽去,自己倒只能立在一边,再一次陷入尴尬。
"不过,陛下今日来,其实不是为了与妾身说这个吧。"
"不,不是......"
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自己到底为什么来,自己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自己也不知道。杜子规又一次暗自责怪自己的鲁莽。
仅仅是想叙旧么?那之后要怎么办呢,仍旧将她丢在这荒山野外独自过活,还是带回宫中立为皇后?
心中还未做出合理的抉择,倒是又一次看到了那让人舒心的笑容。
"陛下觉得妾身这样做是想要回那些被自己丢弃的东西和地位么?"
"此话怎讲?"
楚苏落欠身行礼。
"陛下放心,既然那些东西是妾身自愿舍弃了的,自然也不会再想要回来。妾身只想要确认一下,陛下是否还记得妾身。
"对不起,请陛下原谅妾身的鲁莽。明知道陛下已经有了自己中意的女孩,却依旧按捺不住想要见陛下的心情。从今以后,陛下大可忘了我。"陛下请回吧,莫要让心上人久等了。"
楚苏落起身迈向里屋,算作无声的告别。
杜子规叹息,也不可多说些什么,准备离去,忽然又如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道:"苏落......你,是何时......"
"十七岁。"
说罢,已然撩起纱帘进入里屋。
怨不得自己会有奇怪的感觉。
杜子规心下怅惘。
如果没有记错,他们该是一样的年纪。
如今自己,虽说仍旧年轻,也有了二十好几,而她,却依旧停留在十七岁。
他的年华在流逝,他会在岁月中被时光一点一点烙上时光的痕迹,而她的岁月已然定格,千百年过去,也依旧是如花似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