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名一身冷汗,挣扎着醒来时,模糊地看到地下有一个四条腿的怪物,那个怪物正在费力地从土里挖着什么东西。李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死去的爹真的破土而出,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看望他的孩子女人。他慌乱地打开手电筒,裸着身子的唐晓出现在圆圆的光圈里,头发蓬乱,脸上汗水横流,全身都是泥印子。连****里都是黑黑的泥土。李名的脑子里爬进一群蚂蚁,乱糟糟的,他紧张地问唐晓在干啥?
唐晓仰起脸笑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嘻嘻,找会说话的小人儿哩。
李名不由得发火,跳下地抬手甩了一巴掌,乱发遮掩住她半边脸,唐晓并没有停下手,她痴痴地笑着,更加拼命地挖土。
打了人,李名有些后悔,他以前从来没有动过她,最近邪火大得厉害。手掌针扎一样的痛,刚才用得劲儿大,小拇指都折到后面,他忍着疼把它扳正。对于唐晓的病,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李名决定这次会战结束后,一定要带着她去一次北京,人们都说北京的大夫个个医术高明。
李名再次被惊醒时,白洞热闹得像赶集。
5
白天打着哈欠趿拉着鞋,胡乱地摸着墙上灯绳的小扣。他胆子小,夜里起来撒尿定要开灯。轻轻一扯灯绳,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他惊讶地看到宿舍的地上站着很多奇怪的小动物,比老鼠小些,浑身雪白,耳朵大大的,屁股后面的小尾巴高高地翘着。它们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嘴里叽里咕噜讲一些他听不懂的鬼话。看到他这个大人时,它们一点也不惊慌,有一只还抬起头冲着白天挤眉弄眼地笑一笑。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
你好!
你好呀!
这一晚白洞的大小街道都被白鼠们侵占,大大小小的白鼠一个拉着一个的手,排着队潮水一样往外面走。
白洞的齐大夫忙坏了,他跑东家进西家地救人,有很多女人被铺天盖地的白鼠群吓昏了过去。让人烦恼的是,他需要花比平时多一倍的出诊时间才能赶到病人家,路上的白鼠太多了,他不得不停下来让路给它们。白鼠大摇大摆地从大夫的脚面跑过去时,还撒了一泡尿在上面。
经验丰富的齐大夫用针灸治疗他的病人,合谷,人中,足三里,三针下去,病人肯定醒来。
那天晚上除了唐晓,白洞人都看到了白鼠搬家,他们看到从白洞的家家户户流出无数条白色的细线然后汇成一条银色的河流向西边缓缓而去。
6
天亮的时候,唐晓已经把所有的地砖一一铺好。地也扫过了,还均匀地洒着水花。一脸倦色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开始给全家人准备早饭。
引火的劈柴湿着,火不能马上生起来。唐晓拿着一个苇子杆编的锅盖拼命地扇火。烟立刻窜了一屋子。
李名的母亲咳嗽着从里屋出来,边抚着胸口边骂,你这个女人心肠坏了,故意弄出这么大的烟,是不是想把我们一家人都当熏鸡烤了?唐晓低着头不说话,满脸皱纹,扁嘴巴的婆婆越来越像一只贪吃贪睡的老猫。
婆婆平时最喜欢捉弄唐晓,她悄悄移到唐晓身边猛地伸出手掐住一圈腰间的肥肉,猫脸上所有皱纹都兴奋地挤在一起。她嘻嘻地笑着说,坏女人,还说没有偷吃过我的豆子,吃得越来越胖,越来越胖!唐晓浑身痒得难受忍不住叫起来,老太太看着她流出眼泪,才松手放了她。
李婆婆已经七十三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为了证明自己还年青能干,每天坚持吃十粒铁蚕豆,虽然没有一颗牙,她先把豆子放在嘴里浸软,用牙床一点点吃。她起床后要做的大事情就是数蚕豆,只是每次数的数儿都不一样,她便向李名告状说唐晓偷吃了她的豆子。
唐晓把一口大锅架在火上,她要抓紧时间熬一锅粥出来。孩子们上学前,李名上班前要吃热乎乎的早饭。李名在屋里听到了唐晓的叫声,他瞅着地下的方砖出了一会儿神,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唐晓把洗脸水打进来,问李名要不要加点热水,李名摇摇头。李名等唐晓出去,关上门,翻箱倒柜地把爹的老花镜找出来,真正石头镜,戴着清凉下火,养眼睛,据说当年花了一块大洋。镜子有些日子没动过,上面的油污很厚。他先用清水洗一遍,再擦肥皂洗一遍,然后用软布擦干净。李老太太张大眼睛从门缝儿里偷窥儿子的一举一动。当儿子把眼镜戴起来后,李老太太激动地流出眼泪,儿子活脱脱就是丈夫活着时的样子。
李名很想看看自己戴眼镜的样子。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想起当年他把唐晓娶回家时,把所有的镜子都砸了。屋里连一块巴掌大的小镜子也没有。
吃早饭时,李名戴着眼镜坐在饭桌边,他总是把筷子伸到别人的碗里。儿子李二欢看着爸爸怪怪的样子捂着嘴笑个不停。他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假装成一个瞎子。那咱们家就有两个瞎子了。
胡说,啥叫两个瞎子!李名抽了李二欢一个脖梗儿。顺带瞟一眼唐晓。他们的孩子从来不叫唐晓——妈,他们叫她瞎子或是肥婆。唐晓两只手紧紧捧着碗,专心地吃粥,似乎一松手碗就长腿跑掉了。
本来就是瞎子,还不让人说。李二欢小声嘟囔。
李名又举起手,李二欢怕挨打,躲到唐晓的背后。
李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手伸到他的眼前晃动着五根手指。
妈,没啥事。被电焊晃着了,眼睛疼,怕光。李名说。那你应该戴一副墨镜。爸,等会儿我帮你改一副。李一欢从里屋拿出一瓶黑墨水,用毛笔蘸着墨水,把镜片涂成了黑色。撅起嘴巴吹干后送到李名手上。李名一边夸儿子聪明,一边戴上眼镜。屋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掉进浓浓的黑雾里。
李名戴着被儿子改装好的墨镜出门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的一棵蜀葵下梳着稀疏的头发。她小心翼翼地拢着头发,头发越来越少,每掉一根都让老太太心疼半天。老太太强迫唐晓把辫子剪掉,她把唐晓的黑头发装饰在自己的白发里,梳成浑圆的馒头发髻。再在上面插一根骨头簪子。
母亲看见李名喊,老根,你终于回来了。
老根,我想到那边找你去!
老根是爹的名字。李名苦笑着说,妈,是我。我是你儿子李名。
母亲从喉咙里“哦”一声,翻一翻眼皮,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豆子。每一粒豆子都磨得又光又滑。
妈,唐晓快生了。你这几天多操心些。
老太太嘿嘿笑着,我知道咱家的母鸡又要下蛋了。个个哒,个个哒!
李名穿过白洞街时,人们正在清扫街面,他们用了八百桶清水才把那些白鼠留下的粪便尿液清洗干净。
上年岁的老人惊恐地说,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老鼠。古书说这是异像,有大事要发生。
更老的一些老人回忆起很多年前白洞发生过大瘟疫,那情景真是太惨了,到处都是死人,活着的人一不小心就被绊一个跟头。瘟疫过后,死人多得根本来不及埋,挖很多大坑,像秋天腌大白菜一样,一层尸体一层生石灰,白花花的一片。讲得人边说边皱着眉用手比划撒石灰的动作。成千上万的死人码成白菜堆,想想都毛骨悚然。
众人看到李名都低下头不再说话。民怕见官,在人们眼里李名大小也算个官儿。李名觉得这样挺好玩,他能看到别人在想什么,而别人却看不懂他。在更衣间的镜子里,他终于看到自己戴眼镜的样子,一个像鬼影子一样的人。他欢快地吹起一阵尖锐口哨,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大会战进入倒计时,所有白洞人都做好打硬仗的准备。矿长散会时重点说了那些在街上传来传去的谣言,密切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任何破坏革命生产的言论都是****反社会主义的。
李名回到办公室马上又写了一叠彩色的标语: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写好后,让白天赶紧贴到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