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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看得见的河流(外)(1)

李天斌

一个族群、一个家族的源头,往往都会伴随着一个神异的传说。或者是一匹孤独的老马,或者是一匹孑然的苍狼,或者是某只美丽的豹子和温驯的老虎,再或者是其它,这些灵异的动物,总是在最危难的时刻,将他们引向一个平安的处所。一直多年之后,这样的精神虚构仍然能成为心灵温暖的加持。在我家族所能追溯的初始,同样生长着类似的传说。只是在传说中出现的却是一条河流。据我的祖父说,当年他的曾祖父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凄惶之中前路难辨,只能沿着一条河流胡撞乱行,在穿越莽莽山林和荆棘后就落脚在了这黔地山野。从那时起,一条河流似乎便成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图腾,在看得见河流的地方,似乎便是我们从肉体到灵魂的皈依之所。

“河流的方向,便是家的方向。沿着一条河流行走,你就会看到村子,就会看到家。”这又是我的祖父在多年之后告诫我的。祖父说这话的时候,关于一个家族的传说,已然显得有些缥缈。但一个可以凸显河流存在价值的现实是,整个黔地山野里还是地广人稀,山川阻隔。一个人在荒寂野地里行走,往往百十里路上还遇不到人家。但祖父却从不会迷路,祖父眼里始终有一条河流作他的指南针,沿着河流的方向行走,在那些孤独的白昼或是夜晚,在陌生的路上,祖父往往便找到了歇脚的人家。一条河流的方向,其实就是祖父内心的自我照亮。

祖父一生都没有走出过黔地山野,甚至只是其中一隅便是他全部的世界。但就只在那极小的版图上,他却已经精准地发现了蕴藏在大地深处的生命密码,并凭借着这密码,顺顺当当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猜想,当祖父始终沿着一条河流行走时,当他将自己的心魂紧紧地贴着一条河流时,他或许便找到了生命最慰贴的部分,人生的一切便在一条河流的方向里显得温润起来。

仿佛家族的遗传密码似的,多年之后,每当我看到任何一条河流,我都会在某个瞬间涌起无限的温情和暖意,并想起关于河流与生命互相纠结的话题。

这样的冲动可以追溯到一首诗歌的源头。记得在读师范时,第一次读到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的诗句在那花簇缠绕、水月共生中跌落眼底,一条孕育生命最初的宁静的江河,就在第一时间伴随着我家族遗传的密码,深深地击中了我。从此我更加笃信,一条河流的源头,一定就是生命的源头,——不单是我们这个家族,就连所有的族群,其实都完全可以在一条河流里寻找到自己的来去。在色彩缤纷的宁静之下,一条寂静无声的河流,早在默默中说出了生命的一切。

记得我还一边捧着一首关于河流的意识形态的诗歌,一边仔细地注目流过黔地山野的一条物质形态上的河流。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的家族来自远方,但当流淌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我的故乡,甚至是一缕浓浓的情结已经融入了我骨血的深处。但因为一份对于生命源头的好奇,在一缕关于河流的形而上的诗意里,我仍然会忍不住地抬起一双多少还显得幼稚的眼睛,一次次望向一条河流的苍茫遥远之处。但我看到了什么呢?一条从远处流过来,流过我们所居住的村子后,又向远处流去的河流,无论是其源头还是最终的归宿地,我其实都看不到。也或许是刚走到半路,一条河流便走失了,便失踪在了命运为它设计的陷阱里,并从此沉沦不知所终?那样我就更看不到了。在强大的时间面前,我们肉眼的可视范围毕竟有限得可怜。但我依然不甘失败地一次次固执地抬起我后来就跟着变得苍茫遥远的双眼,一次次把自己带进一条河流的深处,一次次在那里把自己的心灵交给一条河流。

好在我很快发现了一个秘密,或者说有效佐证了祖父言说的某个方面。我发现,在一条河流流过的地方,总是有一个个的村子像植物一样在沿河两岸不断长起来,先是一株,再又是一株,再下去便长成了一簇簇一片片郁郁葱葱的丛林,跟一条河流相互映衬。族群因为河流而生,在一条河流的滋润之下,族群最终也流淌成了一条河流,彼此都生生不息。就像爷爷的曾祖走了,爷爷却来了,就像爷爷多年之后也走了,而我也来了,沧桑变化的是时间和岁月,不变的是一条始终生生不息的河流,以及河流之上始终安放的家。

在读完《春江花月夜》之后,我还继续翻开了整整一卷诗歌的源头——《诗经》,在那里,我再一次看到了一条河流的源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苍苍蒹葭,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在一条河流开始流淌的时候,我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尘世的风吹水动——从一场美轮美奂的爱情开始,尘世便从一条河流里获得了它所应该有的颜色和质地,尘世在一条河流里,从此被赋予了生命的灵动和诗意。

也正是从一首诗歌开始,多年来我对一条河流的源头始终心怀神祗似的敬意,总想看一看蕴藏在那源头里的秘密,也终于怀着朝圣一般的虔诚,几乎走遍了黔地山野里的所有河流,但我终于是失望了。每一次,我都只看到了一条河流的一小部分,或者说我只看到了河流所呈现给这个尘世的一朵浪花,任何一条河流,都是以其博大和深邃映衬出了我作为一个窥视者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直到2013年秋天,我才有幸亲眼目睹了一条河流的源头。只是,那条河流很小,还没有名字,唯一可以进入谈资的,就是在它流经的地方,却是黔地山野里生长起来的一座古镇,古镇的名字叫“旧州”。单是从名字上,就涂染了极为厚重的时间的颜色,透过干净清爽的阳光,甚至能嗅得到时间在古镇发酵的味道。还有更重要的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古镇,据说还曾经孕育了若干朝代的军界及政要人物,以及许多被时光淹没却又被记忆传颂的才子佳人,曾经明艳的风尘流光一度照亮了一座古镇以及流过古镇的这一条河流。朋友信誓旦旦地指着一堵山崖下的出水口说,这就是河流的源头,虽然肉眼看去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波涛汹涌的气势,甚至只像山野乡间随处可见的一口山泉或是水井之类,但它的确就是一座古镇武运绵延和文采风流的****。就在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尽管这样的源头似乎“小”了,尽管这样的源头跟一首诗歌里的“源头”相去甚远,但作为第一次看到一条河流最初始的部分,我还是很愿意将其视为我生命中的一次奇遇。

只是我很快就觉得了沮丧。关于一条河流,我们真的能看到它的源头吗?或许一条河流真正的源头,其实还藏在那地底深处,藏在那千山万峰深处,一条河流的源头,或许终其一生,我们其实都无缘窥见其真正的秘密?黑人诗人兰斯顿·休斯在写到对一条河流的窥望时这样说:“我了解河流,我了解像世界一样古老的河流,比人类血管中流动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其实,我一直怀疑诗人是将自己的洞察力夸大了。一条比血管还要古老的河流,一条比人类血脉都要丰厚和神秘得多的河流,又岂是我们的一双肉眼能看清的吗?

一条不可得见的河流的源头,使得一条河流从尘世和生命里流过的时候,确乎就被赋予了神祗般的地位。在此,我不得不再一次提到一条河流在我们家族传代中的重要位置。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在我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爷爷便迫不及待地把我引进了一条河流,一边是清波荡漾流淌不息的河流,一边是一枚红彤彤的夕阳对整个山野的照耀,一边是爷爷为一头刚耕完田土的黄牛清洗身子,再一边就是我站在河流里的耳濡目染,——时间流淌到这里,一条河流的图腾早已经跟泥土和庄稼密不可分,早已经将一条河流的原初意义推向了日常;这样的场景一直被爷爷认为是我们家族传代中走进一条河流的最早的洗礼,也携带着某人成年的标志。顺带说一声,在走进一条河流的生命旅途上,我们家族的“成年礼”总是在七八岁时就已经开始,比一般约定俗成的“成年礼”要提前了许多,许多年后我总会想,除了生活艰辛的原因外,或许还来源于对一条河流的宜早不宜迟的深情崇拜?在所谓家族的遗传密码上,及早地对一条河流的认识和亲近,显然已经成了一个明显的精神标签。从一条河流开始,我们的家族便这样一代又一代地走了过来,家族里的每一个人,便也这样获得了对生命的认知和诠释。不单是我们的家族,其实那些所有像植物一样在沿河两岸生长起来的家族,又何尝不是在这样的物质和精神的地理里寻觅到自己的位置呢?

只是,我们就真的因此而懂得了一条河流么?一条河流,当它在山川大地里波汹浪涌、翻云卷雾时,当它以其博大和深邃让一切都相形见绌时,一条河流在我们的心里,终究是一个不可知的秘密。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孔子指着一条河流说:“逝者如斯夫。”两个国籍不同、种族不同的先贤,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河岸上却说出了相同的话,同时说出了一条河流所蕴藏的时间的本质和属性。

一条河流,它从时间里流淌而来,又向时间深处流淌而去。当我们站在河岸,试图要读懂一条河流时,除了那大面积的空茫的时间的逝痕之外,我们两手所能抓住的,连风的影子也早已空空如也。

不过,时间本身就是一部厚厚的历史。尽管在时间的所过之处,一切都将变得空茫,甚至是一切都将如流水一样了无踪影,但站在时间的面前,我们仍然能清晰并隆重地感觉到时间所呈现给我们的某种训诫。我跟我的祖父一样,虽然我曾经有幸走出过黔地山野,但毕竟也只是缘于某种偶然,而且这样的“走出”也只是绝无仅有的两三次,也还没有亲眼目睹到真正的大江大河,对隐藏在一条河流里的历史,我至今为止还只是停留在祖父的层面上,还不可能有像黑人诗人兰斯顿·休斯“当林肯去新奥尔良时,我听到密西西比河的歌声,我瞧见它那浑浊的胸膛,在夕阳下闪耀的金光”一样的铿锵的感受。但我不得不说,我却有幸地在黔地山野里遇到了这样一条河,河的名字叫“格凸”,它就流淌在那崇山峻岭、绿树环绕之中,它其实也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河流,但我敢说,正是这样的一条河流,却让我在初见的刹那就已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关于河流与时间与历史的厚实绵密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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