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把短文的题目写成“牧场茶道”,但马上就觉得不合适。牧场上关于茶的话题从来不会有什么“茶道”的那种韵味,没有那种从容不迫,不是那种悠然。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茶水用大火烧沸,不会有“茶道”的七勾八兑,更不会有“功夫茶”那样的费时费心。茶具也是简单,大锅大壶,人手捧个大碗而已。把茶水弄到肚子里去,在“喝”、“啜”、“品”、“饮”的众多的说法中,只有“喝”还算接近。就本人经历来说,多半是把茶水放到温凉合适时捧起碗来猛灌,仰起脖子吞个痛快淋漓。
牧场是个充满豪气的地方,却也有很多苦涩的时候。记得二十多年前刚去牧场那阵,正是牧场缺茶的年代。
牧场上的茶叶,并不是什么娇贵的名茶,而是称之为“边茶”、“金尖茶”、“大茶”的那种茶。好像自古以来,牧场上的人都是用这种茶。饮用时不是“泡”,而是煮和熬。所以,常听人说:“去,去把茶熬上”或者“又到烧茶的时候了”。那年月,牧场上的茶叶定量供应,凭证,每人每月半斤。对国家发工薪的人要优厚一些,每人每月一斤。
我熟知的那片牧场,人们一天中要喝五次茶,每次茶都有叫法。说是喝茶,其实是用餐的意思,只是每餐都离不开茶。早上起来的那道茶叫做“安加”,大概是“早茶”的意思;约莫上午十时前后,要喝“龙旦”,可能是次早茶或正式早茶的意思;午后大约一时左右,要喝“住加”,意为午茶;下午四、五点钟喝的是“西加”,那算是下午茶;临睡前叫做“夺岗”,有点“宵夜”的意思。临睡这餐即使吃的是肉粥一类的食物,放碗前仍要喝上几碗茶。
但是,一人一月就半斤茶叶,哪里去找那么多茶熬来喝?
为了维护“喝茶”这个名目,牧场人就想出了好多好多办法。
许多牧场人家,把茶叶捣成细粉末,连茶叶中那些枝桠一类的东西也捣碎,放进袋里、箱里,由主妇看管起来。每顿用餐时,等水开了,三根指头,一撮茶叶末,丢进了锅里,有茶味溢开,倒点牛奶、羊奶,就成了牧场上最常见的奶茶。有不少人户,把茶叶和着一种称之为“笨拖”的土碱先放在一起熬煮,然后晒干放好。水开时,也丢一撮茶叶末进去,那水立时浓黑如茶,但茶的清香却淡。初次饮用这种茶的人腹胀如鼓,难受好长时间。
还有的人家,则把眼光盯住了那些一个月有一斤茶叶的干部们。不过,这得有个先决条件,要么是住在拿工薪人们居住的区或公社所在地,要么是有机会接近因事来到牧场的干部们。其实,拿工薪的人们熬茶,一般也要把茶叶熬上好多遍才把茶叶脚倒掉。还是有人把这茶叶脚捡回去,和上“笨拖”再熬煮,晒干后又用来“熬茶喝”。好多人户,因为家里的老人、主要劳动力离不开茶味,家里的妇女、小孩子们每顿喝的茶,其实就是白开水里加上了牛奶、羊奶。
牧场上那时的茶叶金贵得不是一般。于是,驮脚娃偷茶喝就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甚至羡慕不已的话题。赶着驮牛去驮运货物的人们统统被叫做“驮脚娃”。说他们在赶牛驮货的路上常有机会偷到茶喝。运到牧场上来的茶叶,都是用细薄竹篾包起来的长条包子。半路过夜时,他们支起锅来,水一开,就抱一条茶叶包,把一头放进水里去熬,熬一阵后,原包提出,茶叶包依然完好,锅里已是上好的清茶。供销店收货时,包包都在,辨认不得。开包卖茶时,刚砍开竹篾,茶叶散成一堆,这才大呼:“又遭了驮脚娃的生意了”。然而,为时已晚。
当年的茶,一斤不上一元钱。但只需几斤茶叶,有时就可能换一头半大的小牛,或者换好几张羊羔皮。如果折算成钱,谁也不会把牛儿、羊皮卖给你。不过几元、十多元,做梦去吧!
纵然如此,走进任何一顶帐篷,走进任何一间小土屋,热辣辣地招呼“喝茶、喝茶”声便迎面扑来。在牧场上走到哪里都有茶喝,不同的人户,不同颜色的茶,不同味道的茶。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各家各户的家事锁事,听着闻所未闻的笑话、传说、故事,也听些牢骚话,怨恨的语言、怪话。是茶,不动声色地把我带进了牧场深处,带进了牧场人们的喜怒哀乐当中。
刚到牧场不久,一句藏话也听不懂。有一天中午,跟随几个公社干部到一项帐篷里去喝茶。同伴们都开始唏哩呼噜开始喝茶了,而那位年纪约在五十开外的阿妈却没有在我的碗里斟上茶,只顾用一个铜勺煮牛奶。不好问,也无法开口问,只好等着。那位阿妈在牛奶熬开后,又朝里面撒了一把糌粑,然后把牛奶倒进我的碗里,用生硬的汉话对我说:“你,吃茶!”我太记得住这句汉话了,因为在以后二十多年的牧场岁月里,我从没有听到过“吃茶”的说法。在藏话中,茶和吃搭配是不可思议的。吃是要用牙齿的,茶也用牙齿啃吗?茶,只能喝。这位阿妈,却对我说了一句有着非常浓郁汉地气息的话语。
我捧起碗来正想喝,同行的公社干部们却止住了我。对我说,要想好再喝,因为这位阿妈有个女儿,很漂亮,年岁与我也仿。这个老婆子是看上你了,想要你当女婿,喝了这碗牛奶就算是答应。他们又说,答应了也好,以后天天都有牛奶喝了。我已经知道这些公社干部总是喜欢乱说,就埋下头去喝牛奶,懒得理会他们,如果一开口他们会更来劲的。那位阿妈同他们交谈几句后也笑了,对我直摇手,示意我不要理会他们,一边就把铜勺里剩下的牛奶都有倒进了我碗里。当时,我就在心里发狠,一定要赶快学会藏话,免得这几爷子天天捉弄。
到后来,走到哪里讨碗茶喝,雇匹马之类语言不成问题了。便又尝试着听牧人们讲故事,先是一半明白一半猜,再往后,不仅能听明白,还能提问了。茶,就是这变化的媒介。真不能想象在那些雨雾蒙蒙的日子里,在那冰天雪地的荒野里,如果没有那壶其实没茶叶的茶,那些孤寂、潮湿的夏夜、那些寒冷漫长的冬天会怎么打发。
渐渐地,每月供应的一斤茶叶自己舍不得熬了。总是把一斤茶叶分成三、四片,用报纸包了又包,有时是专程、更多的时候是顺路,把那块巴掌大小的茶叶送到离不开茶的老人、病人那里去。到供销社也学会了死皮赖脸,求多买一斤、两斤茶叶。到县城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也忘不了想方设法买点茶叶带回来。因为茶,那片牧场上许多人成了我很好的朋友。至今,交情还在,牧场上的问候经常出人意料地来到小城里,让人感慨良久。
头些年,听说原来那些因为有茶叶卖、曾经高傲得不得了的供销社不景气了,后来又听说那些土屋也一间接一间地倒掉了。心头就想,不知牧场上的人现在吃茶上哪里去买。小城里倒是到处都有卖给茶叶的,看见一包包茶叶,总爱想起牧场上缺茶的日子。
昨天意外地碰见了已经成为了生意人的牧场旧友,他端起茶碗时竟告诉我说:现在的茶叶不知怎么了,熬得再浓也不那么香了。不知是茶做假了,还是茶叶多了就不香了。我说:也许是环境的关系,或者是地方不同的关系,在牧场上,在帐篷里,这茶喝起来依然香。他却摇摇头说:不。现在牧场上的茶叶也好买得很,做买卖的人多,只是你在哪里买到的茶叶,不论你怎么熬,喝起来都差不多,就是不香了。现在啊,茶叶是不缺了,但真的不香了。
听了他的话,不知怎么的,心头竟有了丝淡淡的怅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