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那片绿草,也许是那阵入云的笛声,也许是那缕干牛粪烟的气息,也许就是老阿妈用她那双粗糙、而且沾满灶灰的手,正递过来一碗滚烫的浓茶……说不清,反正,我常思念,思念那渐渐远去了的牧场,牧场夏天的翠绿,牧场冬季的雪白,甚至,只是牧场上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这思念,像草原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晨雾,时浓时淡;更像草丛中那些说不上有也说不上没有的小路,人走到哪里,路就跟到哪里,就出现在哪里。
夏天的牧场要绿就少不得雨,可那雨却不愿意认真工作,它要么好久不露面,让整片牧场变得一派焦黄。它想下就下,有时一连下十几天,让牧场到处都是一派泥泞。我在一间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已经呆了六、七天了,出不了门,雨实在太大。出门也是枉然,附近就根本没人住的帐篷。只是,偶尔听到雨中传来清脆的马铃铛声响,有时是有人骑着马从保管室旁边经过,有时却不是,而是高山牧场的汉子们来了。他们吆喝着牦牛、驮着酥油、奶渣来了。每当这时,我就高兴地帮着昏花了双眼的老保管员做事:把酥油、奶渣过称、登记、入库。我真喜欢这些汉子们的到来,他们豪壮的大呼小叫声让死气沉沉的保管室刹时充满人气、充满生机。在一阵不分大小长幼的玩笑过后,他们又走了。不仅是保管室门口,就是保管室里面,也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稀泥脚印,把保管室打扫干净了,又才感到了这空落落的房屋里的冷寂。老保管耳朵有些不好使,他整日只忙于对他的“佛”谈心,偶尔才睁开眼对我抱歉似地笑一笑。他听不懂我的话,他是那么固执,总以为我一开口说的肯定是汉语,我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于是,我就盼,盼望那悦耳动听的马铃声……
一个下午,因为感冒,我昏昏地睡着,却还能听到老保管嘴里不变的、喃喃的颂经的声音。突然,我听见了马铃声响,脆生生的马铃声响。一翻身坐起来,看看表,才知道我已经睡了很长的时间了,现在是第二天的中午,又发现窗外雨声依然淅淅沥沥。推开小木格子的窗户,铃铛声更响了,而那边山坡的路上却没有人马的踪影。走出门去看一看:一顶小帐篷奇迹般地出现在保管室旁边。老保管说,是昨天傍晚,他的老伴带着他的小孙子来了,小孙子四岁了。他的老伴住帐篷住习惯了,不愿住进保管室。
不再听老保管的唠叨,我寻声走去。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正睁大了双眼望着我。从他的下巴到胸前,沾满了白花花的酸奶和黑糊糊的糌粑,他的手上捧着一口小小铝锅,的毛毛细雨中站着。他身后,站着一个满面笑容的老阿妈,在催他:“去呀,去呀,去拿给汉人叔叔呀……”孩子迟疑着,终于又走了两步,一走动,他的身上就有铃儿声响,我朝他走去,他吃惊地站住了,铃声戛然而止。老阿妈又开始催他,伴随铃铛声响,他又走动了。
我的感冒就在那瞬间好了,跳过去,接住小铝锅,放在地上,一把将那小孩儿搂在胸前。他还不会说大段大段的话,一开口,总只是两、三个字的短句。可我很满意了,那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说了很多话,甚至想给他讲个故事。我不再盼望路上传来马铃声,我的眼前就有一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他是一会儿也不会坐下来的,总是跑来跑去,一身的稀泥,一脸的稀泥,刚擦干净又糊上了。他不断地发出一阵阵银铃般地笑声,他腰上两个小铜铃也不断发出声响来,保管室里里外外洒满了欢乐。
傍晚时,老保管的儿子来,牵来一匹母马,大马后面还跟着一匹小马驹。小马驹也带着两个铃铛,院落里更热闹。雨住了,小孩儿就去追那头小马驹,一个小人儿和一匹小动物就演奏出了一曲曲世上最美妙的乐章。兴高采烈的我忽然看见了老保管,他正笑着。我想,原来这老人也还是喜欢热闹的。可我就是没有想到,在我走的那天老保管的老伴才对我说,是老保管带信让他们来陪陪我的,路好远,要在路上过夜,她带个小孩子还得带帐篷,马儿又跑了,幸亏他们的儿子得到消息后去把马儿找了回来……
不是绿草,也不是笛声,不是浓茶,也不别的。思念牧场是思念那份情意,是那种没有说出口,也不会说出口的那种真情实意。对这真情实意一切形容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却还得形容,找不准词语,就用平常的、普通的话来形容一下,那就是:干干净净!牧场是干干净净的牧场,牧场上人的心灵是干干净净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