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公路自成都开始,到拉萨结束。经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康定,翻折多山,到康定新都桥镇后分为两头:一头朝甘孜州南边,经巴塘等地去西藏,这一头便称为康南,也叫南路。另一头朝甘孜州北边,过道孚、炉霍、甘孜、德格等地也去西藏,这一头就称作北路,也叫康北。
康北这一路,多大山。橡皮山、松林口、罗戈梁子、雀儿山,皆是川藏线上赫赫有名的大山。路险坡陡,风雪严寒是有口皆碑的特征。车从雀儿山过,许多时候,车要从被当地人称为“滑山”的地段通过。“滑山”,指的是寸草不生的大石坡。石生得奇,凡是高耸的山峰,都呈狰狞恐怖之状,犹如不知名的巨兽的牙齿,一排排,直指苍穹。“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意境到此时方得真谛。有峰则有沟,沟里的大石头巨大而浑圆,拥拥挤挤,相枕而卧。于是有这样的说法,如雀儿山这样的大山,若干年前都是海底,沟里的大鹅卵石便是明证。至于石头尖利如兽齿,是因为太高太寒,风化之故。闻此说,禁不住胡思乱想:这造物主也真有点不负责任,倘若把这样万千气象的峰、岭、沟、壑,都安排在与康北这条路同一纬度的苏杭附近,不知更有多少名句传颂;而今,又不知要赚几多旅游者的钱了。可惜了,这些山生不逢地,一任“养在深闺人未识”。一入冬,便成了冰雪的世界,虽有壮丽十分的冰雪之景,怕太冷,本是人的天性,观赏的兴致是高不了许久的。有一次,正坐在汽车上,望着车窗外的冰雪浩叹,忽见雪坡上涌下来一大群黑色的牦牛。高原的阳光从来灿烂,此时黑白对比格外分明,车上有人大叹此景可入镜头可入画。更不想,雪坡上闪出一个耀眼的红点,近了才看清,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她身着红衬衣,皮袍双袖搭拉身后拖在雪地上。并没见马匹,女孩儿手不持一物,只一声清脆的吆喝,身躯庞大的牦牛,一个个俯首贴耳,都跳到路旁的冰沟之中,意在让汽车通过。
一见此景、此色彩,对冰雪的浩叹、惊惧,刹时烟消云散。突然间,记起了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这样的诗句:“雪域上,屹立着一个不屈的民族”。
康北这一路又多大水。鲜水河、雅砻江、金沙江都是从天上泻来,狂涛急浪,一泻千里,劈山而去,气象壮观!如果是冰冻季节,一条条野水狂龙,都变成了悄无声息的银鳞巨蟒,散发着森森寒气。碰到江水解冻时节,不羡慕东北人有看到“黑龙江开江”的眼福。雅砻江、金沙江坚冰化开,一样的气势磅礴,一样的惊心动魄。是时也,只见浑浊浪花汹涌,满江的浮冰大大小小,浩浩荡荡,势不可挡顺流而来,又奔涌起伏顺流而去。
有一次,汽车突然熄火。公路坎下的雅砻江上,大小不一的冰块沉沉浮浮,挤挤撞撞,搅得江风格外强劲,刺人肌骨。江的岸边却站着两个汉子,全然不顾风吹浪啸,比比划划说个不休。忽然间,其中那位身穿无面羊皮藏袍的汉子将身一纵,竟往江里跳去!全车人惊呼呐喊,喊声未停,那汉子已落脚在一块方桌大小的冰块上,似乎摇晃了一下,却又腾空而起,跳到江心一块更大的冰块上。全车人大气不敢出,眼巴巴地盯着那汉子三纵两跳,早到了大江对岸。站定,转身朝这边挥挥手,从容不迫沿江对岸的小路大步而去,那一阵江风,还送来一两句模糊的歌声。
跑到江岸边。向一直站在江边观望的汉子请教。这汉子指着江对岸的背影子淡淡一笑,他么?雅砻江上游来的,到我们这里来谈生意,什么生意?青稞换酥油。危险?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过江的,在冬天。怕?都是些血肉的汉子,哪能一个是纸糊、糌粑捏的?
语气极为轻松,表情极其淡漠。那张古铜色的脸却让人看到了这高原上的冰雪,狂风;当然,也有阳光。
康北这一路还多肥美的草场。虽然,不是内蒙古的大草原,可是只要车一开到这里,顿时天高地宽。风掀草浪,让人想起海洋。也有山,可这些山,坡缓,大多呈馒头状。这些“大馒头”其实就是得天独厚的宜牧之地。
开得风快的汽车惹得先在草坝上信马由缰的骑手技痒起来,猛然大喝一声,那马就如离弦之箭,越过车头而去!畜力毕竟不如汽车,车又超马而行。骑手并不介意,朝车上的人大声喊:“你们辛苦啦!”是一张笑得灿烂的脸。
路两侧的黑色牛毛帐篷不时向后退去。久走康北这一路的人都知道,在那些帐篷里有肥羊腿,有浓茶、有新鲜的牛奶,当然也有青稞酒。青稞酒面前无海量,稍饮过头,当时不觉,包你在醉乡转悠三天。帐篷的门从来不会锁,帐篷里的人自古不拒客。只要有客人到,主人就会尽其所有,热情款待,害羞的是,客人说自己人没有吃饱、喝够。
大山、大水、大草坝。给康北这一路定下了粗犷、豪放、热烈、坦荡的基调。人如此,景如此,一歌一舞也如此。
碰上赛马的季节,多半能赶上看一台藏戏演出。
以真山真水为背境,以绿茵草地为舞台。粗大的长号支在地上,发出悠长、缓慢的号音。接着,鼓又响了,鼓点节奏亦缓,然而十分有力,“咚——咚”,反复不停,营造了一种气氛,是一种神秘中的严肃。忽然,又响起了唢呐的乐声,在鼓号齐鸣的宏大声响里,唢呐声是那样的纤细,几乎是若有似无的,仿佛是云天里传来的一派仙乐。这时,演员们,如果不是经过改造的藏戏,演员就不会只有十个、十几个,而是多达几十、上百人的队伍,就在那鼓乐声中表演起来。
并不十分的整齐、却是从容不迫的舞姿,伴上抑扬顿挫的唱腔。看着,听着,不由人联想起雪山的沉默不语,想起江流的九曲十折,想起草地的深远空旷。陶醉中就感受到在这天地之间,舒展着一种旋律,一种同大山、大水、大草地和谐默契的旋律。这时也就突然醒悟过来:咿咿呀呀的越剧只会产生在江南的微风细雨之中;花枝招展的孔雀舞也只能出现在西双版纳的绿色王国里。康北的藏戏融合在康北的野山、野水、大草地,是山川孕育,天使其然啊!
康北这一路,回回走,回回看,回看回新。